标的是座老房子。坐落在西区一条幽静的小马路上,距离政法大学在市内的校区不远,开车过去不过十来分钟。车到门前,齐宋下来揿电铃。就连这电铃也是很老式的那种,铃声一阵阵悠悠地回响,一路传进去。不多时,便有个保姆样子的中年女人小步跑着出来,齐宋对她报上姓名。保姆客气地对他说:“娄先生还没来,您先到里面等一等吧。”铁门随即打开,像是长远没开过了,发出锈蚀的吱嘎声,车缓缓驶入。“哪位娄先生啊?”关澜问。齐宋报上娄先生全名,是个有名有姓的投资人,且与之前XY项目里的于谢两家不同,借用现下流行的说法,于谢只能算NewMoney,暴发户,而娄先生是OldMoney,老钱。关澜咋舌,刚反应过来今天还要见客户,而且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标的是座老房子。
坐落在西区一条幽静的小马路上,距离政法大学在市内的校区不远,开车过去不过十来分钟。
车到门前,齐宋下来揿电铃。就连这电铃也是很老式的那种,铃声一阵阵悠悠地回响,一路传进去。不多时,便有个保姆样子的中年女人小步跑着出来,齐宋对她报上姓名。保姆客气地对他说:“娄先生还没来,您先到里面等一等吧。”
铁门随即打开,像是长远没开过了,发出锈蚀的吱嘎声,车缓缓驶入。
“哪位娄先生啊?”关澜问。
齐宋报上娄先生全名,是个有名有姓的投资人,且与之前XY项目里的于谢两家不同,借用现下流行的说法,于谢只能算NewMoney,暴发户,而娄先生是OldMoney,老钱。
关澜咋舌,刚反应过来今天还要见客户,而且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还有王律师,一会儿陪着娄先生一起过来。”齐宋继续给她加码。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关澜看看他,这才察觉他今天穿得特别讲究,帝国领衬衣,深灰色西装,大马士革暗花纹的领带。而她自己还是平常上课的样子,最简单的白色衬衣和法兰绒西装外套,挎个大包,还拎着一袋子资料和电脑。
齐宋也看看她,却道:“要的就是你这风格。”
“什么风格啊?”关澜问。
齐宋答:“知识分子。”
关澜觉得他又在损她,轻轻笑了声,望向车窗外。
汽车正沿细石车道蜿蜒行进。隔着玻璃看出去,车道两侧的花园已荒废得好似森林,草坪上杂草丛生,几棵香樟枝桠舒展,遮天蔽日,中间攀着各种藤蔓,不时有鸟飞起飞落,婉转啼鸣。
一直开到车道的尽头,眼前只见一排平房,看起来像是从前的汽车间,后来大约改过住人,又被废弃了。这时候门窗紧闭,玻璃上层层叠叠贴满泛黄的报纸和年代久远的挂历。
保姆指引他们在门口空地上停了车。两人从车上下来,齐宋婉谢了进去喝茶的邀请,说想先到处看一看。
隔着花园望过去,密密绿叶之间,隐隐绰绰可以看见旧宅灰白色的立面。
“那你们千万当心点,”保姆提醒,说,“今天阴天,光线不好。主楼好多年没人住,里面地板有些地方给虫蛀得都酥了,一踩一个洞,灯泡也都烧掉了。前阵子还有那种搞城市探险的人翻墙进来拍抖音,差点从二楼掉下来。”
“好,我们就在外面转一转。”齐宋答应,带着她往主楼走过去。
两人穿过杂草之间人脚踩出来的小径,来到一扇城堡式的铜门前。
门只是虚掩,推开,里面是四叶草形状的门厅,看起来倒不像保姆说得那么阴森。
关澜好奇,一径往里走着。
客厅空空荡荡,硬木地板中间果然烂了个洞,露出下面潮湿黢黑的地基,唯一完好的装饰是一侧汉白玉雕刻的壁炉,繁复的卷纹与垂花一直延伸到屋顶。还有螺旋而上木质楼梯,中间挂下巨大的枝型吊灯。原本大概是铜质的,上面装饰云石灯罩,如今也已锈蚀成了黑色,有种特别的哥特感。
齐宋关照她当心,一路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此地主人家姓文,附近都管这里叫‘文家花园’,由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始建于1925年,总共占地四亩,包括一栋主楼,一栋副楼,一个汽车房,还有前后一千两百平米的花园……”
关澜听着,笑起来。
齐宋转头看看她。
她抿唇,说:“你好像房产中介啊。”
齐宋无语,说:“你还真是笃定啊,我本来想趁这个机会说一下案子的背景,好让你见大佬之前有个准备的。”
关澜不信,说:“你要说早说了,还不就是存心考我么。”
齐宋忽觉有趣,把她拉到近旁,看着她说:“那就试试?”
淡淡天光正透过楼梯天井上的彩绘玻璃照进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关澜也看着他,俗话说,离这么近,不是接吻,就是打架。而她点点头,接受挑战。
其实就算要说也来不及了,隔窗听见外面交谈的声音,两位大佬已经到了。
于是,一番寒暄过后,这背景便是由娄先生来介绍的,说得更加详细。
娄先生是名人之后,生于六零年代,八零年代初第一批自费出国留学的人,回国后从事文化产业,后来又成立了一个投资集团,从早期风险投资,到并购投资,再到上市公司股权投资,一路都做。
关澜难免拿他与之前见到的于春光做比较,穿着明显没有于老板那么讲究,言谈也更随意,要是在别处看见,真会以为就是个普通的中年人,灰白头发,有点胖,讲一口很地道的上海话,完全套不进时下流行的那个“老钱”的模版里。
“过去这里有个哥伦比亚广场,”娄先生给他们介绍,“所以周围的房子人称哥伦比亚圈,英国式,意大利式,西班牙式,加利福尼亚式,圣地亚哥式,各种都有。大多是民国时期官员的故居,解放初收归国有,现在都是军产。只有很少几栋当时是民族资本家买下来的,后来落实政策,又回到他们小辈手中,文家花园就是其中之一。”
四个人绕住主楼走了一圈,又回到副楼,一看便知那里才是现在日常居住的地方,没什么华丽的装饰,打扫得挺干净。楼下客厅摆着灵堂,一桌白菊花中间供着一幅遗像,画面中是个清秀慈祥的老妇人。
娄先生请他们坐下,让保姆上了茶水,这才继续往下说:“文家老先生早已经过世了,房子的产权本来在文老太太手里。两人膝下共有三个儿子,最大的那个解放的时候正在美国留学,后来就在那边定居了。直到八十年代落实政策,发还房产。老大无意回国,当时也不觉得这房子还能值多少钱,出过一个放弃一切权利的声明。”
“房子地契上是有他名字的?”关澜问,已全然进入工作状态,像是在黑板上画下家族树。
“对,”娄先生回答,“过去确实有这个习惯,长子的名字会跟着父亲一起写到地契上。”
“但他后来提出撤销这个声明?”关澜问。
果然,娄先生点头,说:“就是最近提出来的,文老太太过世,因为是家里的世交,委托了我作遗产执行人,直到公布遗嘱的时候,那边才提出来。”
“这方面应该问题不大,”关澜回答,“购入房产时,长子还是学生,可以推断并无实际出资,而且放弃一切权利的声明也早就过了可以撤销的期限。A市涉及祖宅继承争议的案例不少,09年有过类似的判例。”
娄先生很满意她的回答,继续说下去:“然后是次子,七十年代支边去了西藏,在那里失踪。”
关澜回答:“这条线可能需要再做进一步的证实,次子是否走过法律意义上确认死亡的流程,以及有没有留下子女可以代位继承他的份额。”
娄先生仍旧点头,最后才说到关键:“最小的那个儿子,一直随文老太太生活,因为碰上特殊年代,书只读到初中毕业,成年后结过婚,又离了,几年前因病去世。他有个孙子叫文千鸿,是文老太太遗嘱中全部财产的继承人,这次请你和齐律师来,就是为了代表千鸿。”
“那文千鸿的父亲呢?”关澜自然察觉到中间缺失的一代。
娄先生叹口气,道:“千鸿一直跟着曾祖母生活,甚至就连他的法定监护人也是文老太太,他的父母在十多年前就都已经被撤销监护权了,父亲文涛是因为强制戒毒,母亲林珑在国外生活多年,始终未尽抚养义务。直到现在,双方都提出要恢复监护人资格,并且两边都想要得到他的抚养权。”
关澜蹙眉,这二位突然出现的原因显而易见,为了遗产。作为孙辈,文涛不是文老太太的法定继承人,又因为遗嘱被剥夺了代位继承父亲那部分份额的资格,他要从中获得利益,只有反过来在儿子身上想办法了。而林珑本来已经和文家的财产无关,这下也看到了一个机会。
“原本文家财产其实很有限,最大的一宗就是这座房子,”娄先生继续解释,“过去也有人来问过,但文老太太一直拒绝讨论卖房的事情。直到这次析产,又有买家找上来,发现产权并不很复杂,更加动心,出价六个亿。”
关澜这才明白齐宋说的六亿是从何而来,是夸大了的,但也足够有挑战。等于一次开了多个案子,一是代表孩子应对家族内部的继承权纠纷,另一个是其父母各自申请恢复监护人资格,最后又是他抚养权的归属。
“千鸿多大?”她问。
“十三岁。”娄先生回答。
“我女儿也是十三岁。”她笑,觉得很巧。
娄先生看着她,也许有些意外,转而点头道:“是唐律师向我推荐了你们两个,我才通过王律师约了今天见面,你确实非常合适。”
唐律师?关澜一怔。
齐宋已在旁边道:“是,我们不久之前才刚跟唐律师的所合作过一个案子的民事部分。”
关澜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立木所的唐嘉恒。
这一天的见面进行得很顺利,从文家花园出来,齐宋和关澜算是过了初面,可以见真正的委托人了。娄先生又跟他们约了下一次面谈的时间,是在周末,因为时年十三岁的文千鸿,周一到周五要上学,作业还挺多的。
王干对关澜的表现也很满意,临别与她握手,说:“我听齐宋讲了你做的几个课题,在政法教书,同时兼职律师,而且还在法律援助中心负责家事法方面的咨询?”
“是,有些不务正业了。”关澜点头,又兼自嘲,意外大佬竟然对自己的情况这么了解。
王干却不同意,笑说:“我是从基层法院出来之后才开始执业的,那时候各种律师见得太多了,所以感受挺深的。要做好法律这一行,必须接触不同类型的案件,甚至总是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像你这样就很好。不像我们这种圈所的律师,一个个高高在上,奇货可居,分工明确,其实有的只有诉讼的思维,有的又只有商业思维,被自己的专业限制住了。”
“师父说的就是我吧?只有诉讼思维和商业思维。”齐宋自嘲,却也自夸。
王干看看他,说:“你也知道啊?那以后法援那边多去去吧。”
齐宋笑,点头。
两位大佬各自上车离开,关澜和齐宋也坐进车里。
那一瞬,曾经的某个念头忽又浮上来,齐宋记得自己想过可以带她去见什么人。其实,王干就是其中之一。今天,也算是见过了。
车驶出文家花园,他送关澜回学校。路上,两人又谈起案情。不光说到身家六亿的文千鸿,还有法援那边父母都不想要的小女孩。
齐宋感叹,说:“这不是巧了么?一个是双方都不要孩子,另一个是双方抢着要。”
关澜静了静,却答:“抢着要的未必是真想要,不要的也未必是真不要。”
这话齐宋只能同意一半,父母和孩子,是他既不相信,也不理解的一种关系。要是放在从前,这两个都是他绝对不会去碰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