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宋红卫先开始做服装生意的,技校毕业分配到内衣厂,厂里有等外品便宜卖给员工做福利,他跟负责那人搞好关系,把别人的份额都收下来,拿去街上摆地摊。为了躲城管,跑起来更快,每次都是骑个黄鱼车,货色堆车上,人也站在车上喊:短裤十元三条,短裤十元三条,什么裤子都可以不穿,短裤不能不穿,或者,十元三双的丝袜,尽享撕扯的快乐。起初生意并不怎么好,直到认识了齐小梅,两个人一起做,才开始有起色。先是辗转于各种开在体育馆、文化宫里的展销会,后来攒了些本钱,索性辞了职,在南市老街的轻纺市场租了个铺位,开始卖服装。生意好也是因为齐小梅,年轻时非常漂亮,打扮起来就像八零末九零初那种港风模特,不出意料地成为那一带的一枝花。她卖什么,自己就穿什么,穿什么,市场就火什么。那几年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也挣到过一点钱,直到两个人离了婚,直到齐小梅离开,去了Z省。
其实,是宋红卫先开始做服装生意的,技校毕业分配到内衣厂,厂里有等外品便宜卖给员工做福利,他跟负责那人搞好关系,把别人的份额都收下来,拿去街上摆地摊。
为了躲城管,跑起来更快,每次都是骑个黄鱼车,货色堆车上,人也站在车上喊:短裤十元三条,短裤十元三条,什么裤子都可以不穿,短裤不能不穿,或者,十元三双的丝袜,尽享撕扯的快乐。
起初生意并不怎么好,直到认识了齐小梅,两个人一起做,才开始有起色。先是辗转于各种开在体育馆、文化宫里的展销会,后来攒了些本钱,索性辞了职,在南市老街的轻纺市场租了个铺位,开始卖服装。
生意好也是因为齐小梅,年轻时非常漂亮,打扮起来就像八零末九零初那种港风模特,不出意料地成为那一带的一枝花。她卖什么,自己就穿什么,穿什么,市场就火什么。那几年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也挣到过一点钱,直到两个人离了婚,直到齐小梅离开,去了Z省。
宋红卫开始亏本,做什么亏什么,亏到一定程度,为了逃避不去想,大白天店门一锁,去发廊、熊猫机、或者扑克牌桌上消磨时光,凌晨三四点醉醺醺地回来,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至于儿子,儿子是什么?只是那个夜里把他从门口拖抱到床上的人,在他正飘飘欲仙的时候问:酒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呢?
宋红卫当时回答:喝醉了,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儿子听见,也只是在心里说:那你去吧,最好是去了不回来的那种。
像是应验了这个心愿,忽然有一天,宋红卫关了店,说自己要去进货,有个大生意要谈,可能几天,也可能几个月。儿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起初设下一个期限,是根据宋红卫临走留下的那一点钱,算了算,够吃多久的饭。
等到那些钱快用完,宋红卫还是没回来。才找出齐小梅留下的联系方式,拨出去,发现是空号。儿子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开始搜罗家里全部的资源,米桶里剩下的一点米,冰箱里不知放了多久的冻肉,抽屉边边角角的零钱。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不太详细的计划,每天最少消耗多少,可以维持多久。至于那之后怎么办,他不知道。
忽然又想起宋红卫说的话,喝醉了,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竟也当了真,厨房做菜的料酒,他偷偷喝过几口,然后失望地发现并没有那种感觉,他还是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烦恼也还是在那里。他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训练越来越跟不上,每天都在给老师和教练骂,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无暇顾及这些,只为了对付吃饭这件事,他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心思和力气。
当时一同训练的同学,为了增肌,家里每天给带六个白煮蛋。小孩子大多不要吃蛋黄,都是扔掉的。他不说,只是捡来吃,又怕被别人看到,吃得那么急,不敢咀嚼,好几次差点把自己噎死。那时候沁出的眼泪,是他唯一流过的眼泪。
就这样,直到教练不再让他参加训练。那时游泳池的条件还很简陋,说是温水池,馆内有空调,但冬天还是非常冷。说不游就不游了,也没觉得多遗憾,好像本来也就只是为了参加训练的餐补,为了那一顿早饭,一年前得第一名的骄傲已经全都给忘记了。
等到家里剩下的食物全都吃完,搜罗出的零钱也都花完了,催告水电煤气费的粉色通知单贴到门上,他开始偷东西。
他记得那是服装市场旁边的一家烟纸店,老板有些年纪了,总是支张躺椅睡在店门口,眼睛将合未合。他每次都若无其事地走进去,拿一卷面条,或者一袋饼干,掖在校服下摆里面,再若无其事地走出得来。若无其事,是他当时演得最好的一个表情,所以这么做了好几次,都没有穿帮。
直到有一天,他故技重施,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问:“你在干什么?!”
饼干掉在地上,他擡头,才发现店堂后面走出来个人。他没答,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又好像松了口气,等待发落似的。门口的老板却从躺椅上起身,朝里面瞥了眼,说:“他爸爸跟我讲好了的,先记账,慢点结。”
话说得那么习以为常,让他真的以为宋红卫做过这样的安排,但也就只是一瞬罢了。
管闲事的人“哦”了声离开,老板走过来,把掉在地上的饼干捡起来,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十块钱,一并塞到他手里,对他说:“去对面吃个辣肉面,你这年纪,老是吃这些不行。”
要是换了别人,估计就成忘年交,一段佳话了吧。但他只是跑了,真的去吃了碗辣肉面,辣得泪流满面,但后来再也没去过那家烟纸店。那十块钱倒是还了,清早塞在卷帘门底下,连个谢谢的字条都没留。
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把任何心事和难处告诉别人,也许是因为骄傲,又或者只是胆小,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他。他们要是讨厌他,他更讨厌他们。但他们要是喜欢他,他更怕他们失望。如果到了那一步,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很久以后,他才学到一个词,习得性无助。或许就是这样吧,知道没有用,所以再也不尝试了。
后来那段时间,他跟过一个大哥,混着一起去吃路边摊,一起上游戏机房蹭着打游戏,直到有一次在南市老街上跟着一起打群架,被警察包圆儿带回去问话。其实两方面大都是小孩,十三四五岁的,民警一个个打电话通知家长来领人。最后轮到他,根本没有人来领他。
他们没找到宋红卫,这才发现他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将近九个月。
九个月!民警联系学校,以及街道未成年人保护站,所有人都在唏嘘,好像那是个很惊人的时间单位。只有他狐疑,真的是九个月吗?怎么长得好像一生都是这么过去的?
街道的工作人员辗转找到了齐小梅,说宋红卫已经超过六个月未尽抚养义务,孩子的抚养权要变更到她这里。齐小梅倒还真回来了一趟,抱着他痛哭,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他简直懒得解释,只是拿出那张纸给她看。奇怪,那张纸,他竟然还留着。
甚至记得齐小梅当时的表情,看过之后,怔了怔,说:哦,我写错了,少了一位。
究竟是怎么回事,没人说得清,他也懒得去追究了。
事情就这样到了法院,走变更抚养权的程序。
齐小梅向法官哭诉,说她实在没办法跟孩子一起生活,要是带他去Z省,男人肯定会嫌弃。言语间听得出来,她正在想办法再生一个,借此逼对方离婚,跟她结婚。她当时才三十五六岁,还是有希望的。
但她愿意出钱,她赌咒发誓,在钱上面肯定不会亏待孩子,又跟街道的工作人员商量,是不是可以让居委会的阿姨看着他一点,他都已经十三岁了,又是男孩,一个人住不要紧的。
转念却又不忿,说既然抚养权给了她,也只有她出钱养孩子,那她要给他改姓。
本地有种习惯,就是把双方姓氏搁一块儿,最后再加一个字,给孩子起名。齐小梅跟宋红卫文化程度都不高,连最后这个字都省了,直接把两人姓氏一合,管他叫宋齐。现在调了个,叫齐宋。
齐宋当时心想,你要是真恨他,把宋字去了呗。可齐小梅偏不,非就留着,压宋红卫一头。
关于这件事,齐宋真的很想跟他们说声谢谢。两个人就这样留在他的名字里,也仅仅留在他的名字里,像两个驱不散的鬼魂。他一直觉得给孩子起这种带夫妻双方姓氏的名字,真是造孽。但名字说穿了不过就是符号而已,一旦习惯,也就那样了。
变更程序走完,齐小梅领着他去法院签字,签完匆匆走了,因为要去赶回Z省的火车,临走塞给他三个月的花销,让他自己回家。
齐宋当时心想,总算结束了,手里那叠钱倒是让他兴奋起来,盘算着是去请兄弟吃饭,还是游戏机房打游戏。
是经办法官叫住他,说:你等等,跟我来一下。
那是个家事庭的女法官,和他母亲差不多年纪,看起来严厉而疲惫,茶杯里总泡着胖大海,如非必要一句话都懒得多说的样子。那天结束之后,却冲他招招手,对他说,你跟我来,然后带着他去刑事庭看了一眼。
那里正准备开始庭审,法警带着几个嫌疑人走进法庭,那几个人也都很年轻,剃了头,身上套着看守所马甲,双手垂在身前,戴着手铐。
你想变成那样吗?法官问他。
他没答。
法官也没多的话,只是道:没有人能选择父母,但你可以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还是没答,只觉心跳如鼓。他当时很怕见警察,类似配色的制服都会叫他心里别得一跳,但那一刻,又好像不光是因为害怕。
那天夜里,他还是一个人回家。记得是夏天,七月份了,因为正好碰上高考放榜,邻居有孩子考进大学,在弄堂里放了一千响的鞭炮。没有人告诉他,读书是改变命运最容易的办法,但他不可能不懂。
这些事,他从未跟别人说起,甚至过去之后,连他自己都没好好地想过一遍。
直到今夜,他说出来,告诉她,才发现其实一路走来,自己也曾遇到过很多很好的人,只是从来没好好报答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