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十一假期才刚结束,学生陆续返校。晚上八点多,夜幕已经落下。趁着校门口人来人往,手机也还没上交老师,赵蕊假装有东西忘了拿,冲外面招手叫着“爸爸”跑出去。那个方向停着好几辆车,站着好几个爸爸,门岗的保安没看清她叫的是哪一位,但也没拦着她。等到成功出了校门,她闪身躲墙根那儿发消息给李元杰,让他如法炮制。没多会儿,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停下,朝外面张了张,然后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就这么走出来了。保安也没拦他。赵蕊看着,顿时觉得自己刚才那声“爸爸”白叫了。但再想想,又觉两人有根本上的不同。这一年,17岁的李元杰身高已经长到一米八,体重也是一百八,这时候身上没穿校服,而是他奶奶给他买的那种老头夹克,保安估计根本没把他当成学生,要是他就这样走进教室,甚至会有人以为是校领导视察。李元杰出了校门,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寻了半天声音的来源,才在墙根儿那看见赵蕊。赵蕊料到他会说,赶紧回去吧,待会儿老师找起来怎么办,没等他开口,便转身往后面小马路上走,边走边说:“请你吃砂锅馄饨。”“……好啊。”李元杰犹豫一秒,还是跟着来了。赵蕊没回头,只是暗自笑了下。两人从幼儿园小班开始就是同学,算起来认识整整十四年了,她太清楚李元杰的脾气,在吃这回事上,他从来不会拒绝。
2004年10月,十一假期才刚结束,学生陆续返校。
晚上八点多,夜幕已经落下。趁着校门口人来人往,手机也还没上交老师,赵蕊假装有东西忘了拿,冲外面招手叫着“爸爸”跑出去。那个方向停着好几辆车,站着好几个爸爸,门岗的保安没看清她叫的是哪一位,但也没拦着她。
等到成功出了校门,她闪身躲墙根那儿发消息给李元杰,让他如法炮制。没多会儿,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停下,朝外面张了张,然后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就这么走出来了。保安也没拦他。赵蕊看着,顿时觉得自己刚才那声“爸爸”白叫了。但再想想,又觉两人有根本上的不同。这一年,17岁的李元杰身高已经长到一米八,体重也是一百八,这时候身上没穿校服,而是他奶奶给他买的那种老头夹克,保安估计根本没把他当成学生,要是他就这样走进教室,甚至会有人以为是校领导视察。
李元杰出了校门,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寻了半天声音的来源,才在墙根儿那看见赵蕊。
赵蕊料到他会说,赶紧回去吧,待会儿老师找起来怎么办,没等他开口,便转身往后面小马路上走,边走边说:“请你吃砂锅馄饨。”
“……好啊。”李元杰犹豫一秒,还是跟着来了。
赵蕊没回头,只是暗自笑了下。两人从幼儿园小班开始就是同学,算起来认识整整十四年了,她太清楚李元杰的脾气,在吃这回事上,他从来不会拒绝。
两人一路走到小吃店,点了两个砂锅馄饨,埋头吃起来。李元杰大概就是单纯地吃,赵蕊却还在想怎么跟他谈那件要紧的事。
这件事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却又很复杂,可以一直追溯到他们刚认识那会儿。
那一年,赵蕊三岁,李元杰也是三岁,被他爸妈放到奶奶家,也就是赵蕊家的楼下。因为那边算是学区房,方便上附近一家挺好的幼儿园,以及一所挺好的小学。
李家奶奶和赵家外婆本就是要好的老邻居,两个孩子又只差着几个月,难免被凑到一块儿,互相介绍,这是元元,这是心心,你们以后要做好朋友。以及去幼儿园报到的第一天,也是心心拉着元元的手走进去的。
女孩子大约早熟一些,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总是赵蕊带着李元杰,进了幼儿园的大门,提醒他先洗手,然后去卫生老师那里检查指甲和嘴巴,拿上小红牌再进班级,告诉他这是厕所,那是饭堂,沙坑,还有画画教室。
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在一起,势必会被大人们比来比去,身高,体重,换了几颗牙,认识多少字,会背几首唐诗。李元杰在身高体重上赢得太多,一碗饭一下吃完,整根香蕉按进嘴里,一秒不见踪影,在幼儿园体检,被鉴定为超重,从此午餐都是先喝汤,以免他饭吃得太多。赵蕊却一直身体不大好,从咳嗽发展到肺炎,再到哮喘,每次换季都要病上一场。
两家老邻居因此还闹了场矛盾。李家住一楼,有个小院子。奶奶偷偷在院子里养了两只鸡,下蛋给孙子吃。原本相安无事,直到赵家外婆投诉到居委会,说鸡毛飞到二楼窗口引得她外孙女哮喘发作。李家奶奶不忿,觉得这完全是神经过敏。但城市不准养家禽,那两只鸡最终还是在居委会干部的劝说下被宰杀了。从此,李家奶奶看见赵家外婆都会白一眼,扭头走掉,也不让李元杰再跟赵蕊一起玩了。
可李元杰不争气,每天早上就算不是一起走的,也非得在幼儿园门口等着,一定要跟赵蕊手拉手一起进去,搞得李家奶奶面上无光。
直到很久以后,赵蕊学了点心理学的皮毛,再回想小时候的李元杰。起初觉得他这是刻板行为,后来又觉得好像小鸭子的印刻现象,一件事一旦形成习惯,就再也改不过来了。有点傻,又有点可爱。
两家大人之间的冷战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次赵蕊高烧惊厥,被救护车拉去医院,在儿科病房住了三天。
李元杰隔窗看着她被大人抱上救护车开走了,他见过太爷爷被救护车带走,后来就变成了墙上的一张照片。他怕赵蕊也这样。此后那三天,他在家里哭,说心心一定是死掉了,他再也看不到心心了,怎么办?怎么办?
直到赵蕊出院,回到家中。李家奶奶不大好意思地上来敲门,说能不能让元元看一眼心心,否则跟他说他还不信。赵家大人也觉得好笑,开了门,放他进来玩。李元杰见赵蕊好好的没事,这才罢休。从那之后,两家算是和好了。
再后来,他们一起上了小学,又考进同一所不错的民办初中。
两人年纪长上去,开始觉得男女有别,不大在一起玩了。赵蕊有了要好的女同学,李元杰忙着参加各种竞赛,成了数学老师的宝贝。数学老师甚至会去操场上跟体育老师杠,让李元杰跑一千米悠着点,别跑吐了影响奥数竞赛的状态。
也就是在这个阶段,两人的成绩开始拉开差距。所幸李元杰早早确定了保送,整个初三都在盯着她好好学习,给她讲题,简直就是拖着她考进了现在的高中。
学校历史悠久,校歌慷慨激昂——抚淞沪战创,勘不平约章,勇往,勇往!重光,重光!每次唱到这几句,赵蕊都会觉得身边全是国家栋梁,就她在滥竽充数。
比如李元杰,凭竞赛成绩分进数学小班,仍旧是数学老师的宝贝。而她在平行班,且还是平行班里的学渣。一个年级三百多人,她的成绩永远在二百五左右徘徊。
当时的寝室四人一间,同屋的关澜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个典型的文科脑子,常常说自己数学和物理从来就没学明白过,考完试一脸郁闷说肯定考砸了,结果分数出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好几次险些导致两人友谊破裂。
直到后来,她发现关澜真的是不懂,什么力,什么压强,都什么玩意儿,却可以把所有做过的题都记住,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跟学霸之间真的有壁。上课好像总是在神游,一会儿一个念头,根本没办法一个时间就做一件事,可要说是多线程吧,又哪样都做不到最好。
但想通了这一点,赵蕊自己倒是挺开心,索性在学校里混起来,充分享受生活,艺术节排话剧,广播站当DJ,运动会做拉拉队,看遍了图书馆里的爱情小说,把张爱玲倒背如流,《百年孤独》可以闭卷画出人物关系图。
直到这一年,李元杰得了个奥数奖,早早接到北京两所著名大学招生办的电话,都让他一定到他们这儿来,不要考虑隔壁家。
李元杰家里祖籍宁波,管奶奶叫阿娘。他阿娘操一口略带宁波口音的上海话,在小区花园里说他们李家祖坟冒青烟,才出了个这么会读书的孩子,冬至一定要去老家祭祖还愿。
但李元杰却发消息来问她,高考志愿打算怎么填?
赵蕊起初只觉奇怪,因为她这个混子根本还没想过高考这件事,慢慢咂摸出李元杰的意思,觉得自己万万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毁了老李家祖坟冒青烟出的人才,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顿砂锅馄饨——她要跟李元杰好好谈谈。
也许因为心里有事,馄饨吃得食不知味,她干脆开口,说:“你大学会去北京吧?”
李元杰也不吃了,嘴里含着个勺子看着她,不答反问:“你想考哪儿?”
果然。赵蕊叹口气,说:“我的智商极限就在这儿,能考个本地的211就不错了,你难道还打算把我拖到Top2去啊?”
李元杰却说:“高考根本没到考验智商的地步。”
赵蕊叹口气,说:“那行吧,我承认了,我就是懒。”
李元杰看着她笑,笑了会儿才说:“我留A市,一样能上个好学校。”
赵蕊心里又是一个“果然”,直接打消他这个念头,说:“那不行,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你阿娘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呐,又不是幼儿园,你上大学还得我拉着你手进去啊?”
明明是个笑话,李元杰不笑了,就那么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却又没说出来。
“干嘛呀?你可别哭,太丢人了。”赵蕊笑他。
李元杰这才辩解,说:“我哪儿哭了?”
赵蕊确实是诈他的,但在那一瞬,她也觉得他脸上的表情似曾相识,好像就是小时候扒拉着楼梯扶手非要看她一眼确定她没死的样子。
心里于是乱糟糟的,连带着馄饨也不好吃,味道有点怪。她不吃了,放下勺子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
“你干嘛呀?”李元杰跟着出去,在路口追上她。
“我做题去啊,”赵蕊没回头,说,“我努努力,考个离你近点的学校,但是TOP2肯定不可能,你杀了我都不可能。”
李元杰品着她话里的意思,半天才试探地问:“那就是可以在一个城市对吧?”
赵蕊没答,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都看着对面的红绿灯,等着那上面变幻倒数的数字。直到绿灯亮起,李元杰才说:“确实不是幼儿园,可我还是想拉着你手……”
赵蕊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只觉自己也要哭了。他们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拉过手了。但就在那天晚上,穿过马路回学校的时候,他又牵了她的手。
后来再说起,都觉得好笑。短短几十米的距离,怎么会出那么多手汗?那感觉潮暖,却一点都不讨厌,因为两个人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好一点。他们只是忽然变得安静,默默地走,默默地笑起来。
这是李元杰和赵蕊认识的第5307天,也是他们开始恋爱的第一天。
“你什么?!”关澜听见赵蕊说出理由,却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蕊只好再说一遍:“我在避孕套上扎眼儿,被老李发现了。”
关澜一时无语,看了院子里的尔雅一眼,还好孩子没听见。
隔了会儿,她才又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什么怎么想的?”赵蕊反问,说,“我35了,要是再不生,就没机会了呀。”
“可是你跟老李……”关澜欲言又止。
赵蕊的事,关澜都知道。她跟李元杰其实并不是真的丁克,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是他们主动选择要丁的,两人结婚后没多久,赵蕊就怀过一个,但不到四个月就流产了。过后做检查,胎儿脑部发育异常,妇产科的医生又让他们去遗传科看一看。两人生殖检查没有问题,又做了全套基因的大检查。结果出来,赵蕊觉得好笑,居然说他们基因不合。
她跟李元杰,基因不合。
医生说:“这就是个概率的问题,比如你们俩生孩子,有50%的几率不健康,但也不是说你们怀两次就能有一次能成功,而是每次怀孕都有50%的可能是不好的。”
“不好是指孩子残疾?”赵蕊当时这样问。
医生回答:“也不是,大多数情况就像你们上一次,自然淘汰了,也可以试管,做基因筛选。但还是个概率的问题,多试几次,总有成功的。”
问题就在那个多试几次,他们在生殖科看到过这样的病友,十次试管,肚子和大腿打针打得没有一块好肉,床上躺整个孕期,动都不敢动。生完孩子晒照片,婴儿周围放了一圈促排卵针的针筒,总有几百个。
李元杰当时就对她说:“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赵蕊说:“那怎么办?”
李元杰看着她,许久才道:“你真的一定想要孩子,就换人吧。”
赵蕊打他,说:“有病吧你?!”
两人丁克的决定就是这么做下的,李元杰对外都是说自己身体有问题,生不出来。
关澜当时听说,觉得老李这人真不错。
但两人家里的长辈,比如李家奶奶,从小看着他们长起来的,知道赵蕊体质不好,还是认为是赵蕊的问题。这些年的压力,可想而知。
回到此刻,赵蕊看着夜色吐出淡淡白雾,说:“不都说生育权属于女性的绝对权吗,美国都上街游行了,我自愿吃这个苦,老李凭什么跟我闹脾气啊?”
关澜纠正,说:“美国那边游行争取的是中止妊娠的选择权,不需要征得男方同意。而且《人口和计划生育法》里明确了的,生育权并不是女性独有,而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无论性别,都有权选择是否生育。男性不能违背女性的意愿让女性怀孕生子,女性也不能违背男性的意愿使用男性的精子。”
“关澜你到底哪边的?”赵蕊转头过来看着她质问。
关澜反问:“你是想要法律咨询,还是就陪你吐槽?”
赵蕊说:“就陪我吐槽。”
关澜说:“好的,李元杰这人太不知道好歹了。”
赵蕊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