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耕睿需要他的时候,多半在平常日晚上。林栀过去找他,光是洗澡、做ài就花去不少时间,想好好地说上几句话都不容易。
喜欢就想多了解对方,林栀难免有这种通病,像个变态四处收集徐耕睿的消息,知道他跟朋友假日约去哪里玩,都会故意到同一个地方闲晃,来个不期而遇,然后故作镇静地打招呼。
他想靠近徐耕睿,就算不能并肩,一前一后也很好。
做不成情人,好歹当个朋友,可惜连同学都算不上,他就是个暗恋对方,心甘情愿送上门还得假装自己是被威胁的烂人。
只是没想到以前千方百计得知徐耕睿的计划,想来个偶遇,现在却变成徐耕睿用尽各种话术想加入他们的行程。
林栀没有拒绝徐耕睿的要求,因为老师想见他,如果不答应,接下来要安排他们见面难度很高,因为徐耕睿的班表很难配合,他不想占用到徐耕睿的休息时间。
“我再跟老师说。对了,你能开车吗?”要是徐耕睿能开车,明天的时间就更灵活了,如果不行他还得先联络司机。
林栀没想到他随口一问差点让徐耕睿高兴死了,没把他当外人看。
“当然可以,你想几点出门?”徐耕睿甚至考虑拉下脸跟他哥借好一点的车。
“吃完早餐整理一下,差不多十点吧,可能会再晚一些。”早上没有安排工作,出门时间随意的很。
“看能不能早点出门,我们去吃虱目鱼,还有肉燥饭。”徐耕睿蛊惑道:“老师应该适应台湾的食物了,带他吃点不一样的。”
“我问看看再跟你说吧,你明天要开车,早点睡。”林栀强制结束话题,然后轻描淡写地把徐耕明天会来的事跟老师还有博杜安说。
其实该早睡的应该是他,明天醒来是最高级的修罗场,他得养足精神才有办法对抗。
林栀胆颤心惊,睡得不是很安稳,很怕两边见面说了什么让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话,徐耕睿则是兴奋地睡不着觉,终于可以过明路但又担心表现不好,把他查过的葛哈资料又看过一遍。
各怀心思的年轻人在见到葛哈时,才慢慢地放下各自的担忧。
葛哈态度自然,即不冷漠挑刺,也未积极探问两人的过往,保持着成熟的社交距离,没有给任何人造成不舒服的感觉。
葛哈问:“听说你在德国留学,哪间学校?”
“慕尼黑大学。”徐耕睿英文很好,不需要林栀居中翻译就能直接跟葛哈交流。
“慕尼黑很漂亮,我去过几次,最怀念的就是Ballabeni冰淇淋了。”葛哈嗜甜,任何地方的甜品都是他独特的记忆点。“你在德国待了几年?”
“将近十年。”徐耕睿答。
“当中你有──”葛哈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林栀,果真看到这孩子紧张地抠手。他把林栀的手拉过来,放到腿上拍了拍。“你有到其他地方吗?一直都在德国?”
“差不多,就回台湾几次,其他时间都在念书跟实习。”徐耕睿透过车里的照后镜看到了师徒俩的小动作,难免好奇葛哈想问的真的是这个问题吗?
想问他有没有跟谁交往过?有没有找过林栀?
短短几秒钟,徐耕睿想了很多,不过葛哈没问,为了表示林栀对他的重要性积极剖白,反而适得其所。
徐耕睿冷静下来,专心开车。面对葛哈的提问,他会据实以告,但绝不会自作聪明,节外生枝。
果不其然,徐耕睿这手棋下对了,就是这不卑不亢,端正从容的态度,让一直不看好他的博杜安稍稍改观,勉强肯定了林栀年轻时的眼光。
车上四人,多半都是葛哈跟徐耕睿在聊天,林栀乖巧地当着陪客,博杜安则在副驾驶座上把握时间处理公事。
徐耕睿带他们来吃的这家虱目鱼在传统市场内,虽然几年前整顿过一次,环境不似早期拥挤,但跟葛哈近日来接触的市容相较,仍是杂乱不少。
虱目鱼生意很好,放眼看去,每桌都有客人。
虱目鱼翻桌率很高,等是花不了多少时间,就怕饿到老师,让林栀不开心。徐耕睿诚恳地问:“老师介意并桌吗?”
“能更快地尝到美食,我当然不介意。”葛哈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在碗里装了氽汤过的乳白色鱼肚、蒜酥、葱花、姜丝,再淋入滚烫的高汤,一碗虱目鱼肚汤就好了,前后不过十秒钟的时间,如此简单的料理手法能吸引这么多客人,可想而知食材有多新鲜,那锅高汤又有多鲜美。
徐耕睿迅速找到位置,简单地介绍店内餐点,在徐耕睿到前方点餐的时间,葛哈用他这几天学到的鳖脚中文问同桌食客虱目鱼好不好吃,语言不通的两人还能聊上几回合,彼此哈哈大笑,非常欢乐。
葛哈笑,林栀就跟着笑,徐耕睿结完帐,端了一托盘的小菜回来,看到的就是林栀温暖的笑容,一时间迈不出脚,觉得开心,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惆怅。
他跟林栀重逢也有好一段时间了,还没有福气看到这样的笑容。
“点好了。”徐耕睿打起精神来,取了碗筷坐回林栀旁边,对他笑了下,接着擦碗、擦桌子,特别细心。
想在心上人的长辈或亲友面前图表现是种常态,葛哈并不意外,但有一点特别不同,就是林栀好像很习惯徐耕睿的服务,甚至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还能配合他的行动。
直到徐耕睿取出湿纸巾,林栀下意识伸出的手不是掌心朝上,而是手背,葛哈这才确认,不禁挑高了眉,颇具兴味地看向两人,林栀才恍然大悟,红著脸从徐耕睿的手里拿走湿纸巾,低头擦手。
“你没擦干净。”徐耕睿抽了新的湿纸巾帮林栀擦指缝。
会特别注意清洁林栀的双手,是有一次送点心进林栀的工作室,沉迷于设计的他手上沾了东西,迷迷糊糊地抓起食物就要往嘴里送,吓得他赶紧把人拦住带去洗手,外出没条件就会拿湿纸巾清洁。
他喜欢照顾林栀的感觉,而且林栀特别乖,对他好,他会反馈,然后越来越柔软。
徐耕睿看着林栀,眼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葛哈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还好店家上菜速度不慢,不然博杜安要疯了。
怎么多了一个徐耕睿气氛就变得那么奇怪呢?
美食不愧是共同的语音之一,徐耕睿推荐的虱目鱼表面平平无奇,入口立刻虏获所有人的味蕾,葛哈脱口而出形容这碗虱目鱼肚汤的话都能把这道吃食封神了。
“喔,天啊,这鱼肉的细致超出了我的想象,它一定是头小可爱,肉质才会如此柔嫩。我真爱它,这个小可爱真棒。”
好的,连鱼都感谢上了。
几天下来,附近能去且适合的地方,林栀都带葛哈造访过了,然而徐耕睿不愧是会推荐外国朋友参加盐水烽炮的男人,居然问葛哈想不想看看台湾独特的嘉年华。
年纪越大孩子性越重的葛哈当然说好,林栀跟自行Google过的博杜安脸色都黑了。
“老师,庙会活动太刺激了,可能不如你想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游行。”林栀很怕葛哈受到刺激,庙会燃放的鞭炮飞扬起来的烟雾是会把人淹没的,距离还近,声音非常大。
林栀怒瞪徐耕睿。“你也考虑一下老师的年纪。”
结果徐耕睿高兴的要死,小声地说给林栀听:“你好像在骂老公喔。”
“徐耕睿!”林栀气到差点动手,索性眼不见为净,转头背对他。
要不是林栀瘦得没几两肉了,旁边真能为他配上四个字大字──胖且生气。
可惜葛哈不顾劝阻,坚持要见识一下徐耕睿所说的台湾嘉年华,林栀跟博杜安对这种情况早就不陌生了,挣扎了几秒也就顺着老师的意思,陪他去疯。
如果葛哈不是这种决定了就风吹不倒、雨打不动的个性,当年在戴高乐机场遇见无处可去又对未来迷惘的林栀,也无法力排众议收留他。
要知道林栀孤注一掷飞往法国时,英文都说不了几句,法语更是一窍不通,连沟通都吃力。
徐耕睿并非突发奇想,一上车就开始跟葛哈介绍台湾的庙宇文化,每当神明诞辰就会举办大型活动,很多地方的庆典已经纳入文化遗产,背景知识准备万全,连博杜安都渐渐入迷。
葛哈访台时间正逢农历九月。农历九月十五日是代天府三王爷吴府千岁诞辰,各地分灵庙宇都会回到祖庙祝贺,并为维持分灵的神力请火。
代天府占地辽阔,进香人潮络绎不绝,各方庙宇朝拜香阵绝活尽出,文阵、武阵各显神通,牛犁歌、太鼓阵、官将首、八家将、宋江阵、舞龙舞狮,热闹非凡。
最让葛哈吃惊的莫过于乩童操宝,头部背部都是血,看得他频频抱住自己,时不时问徐耕睿是怎么回事。
为了当个好地陪,徐耕睿做足功课,对阵头形态如数家珍,葛哈问的问题自然在他的守备范围内,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了。
这对葛哈来说太过玄幻,想当神话故事听,神话本人就在他面前拿法器捶打自己,就见葛哈惊叹连连,双眼瞪得老大。林栀不禁担心葛哈为了近距离观赏,而在他疏忽的时候冲向前去,全程警戒的很。
碍于下午学校还有行程,他们没办法待太久,在庙前看了几组香阵,快速参拜完,买了纪念品、少见的鹅蛋、烧酒螺就要往回赶,连五分之一的庙宇都没走完。
“Ray真的太坏了,带我来这里还不帮我预留足够的时间,我可以在里面待上一整天。”葛哈一上车就开始碎念,依依不舍地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代天府。
“代天府每年有四次香期,下次有机会再带老师过来。”徐耕睿说得诚恳,因为他相信葛哈绝对会为了林栀再次造访台湾。
“我下次一定要多留几天,最好都不要排工作。”葛哈瞪着副驾上博杜安,后者充耳不闻,气得葛哈剥鹅蛋壳的架势像在拔博杜安的头发一样。“喔,这鹅蛋的味道跟我不热。”
林栀连忙抽了几张面纸,摊开要葛哈吐在上面,不是很赞同地说:“Ray已经提醒过你了,你还买?”
“总要亲自尝试过才知道适不适合自己,尝过了才是自己知道的滋味,好不好吃其次,主是人生与艺术的养分。”葛哈总有他自己的道理,听起来像是一门独特的学问。“我是吃过神奇鹅蛋的人了。”
林栀无言以对,剥了一小口鹅蛋尝试,发现他也不行,就听见一旁传来窣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他那伟大的艺术家老师正在为他的人生增加养分,一个接着一个地吸著烧酒螺。
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内心拷问自己,为什么要同意徐耕睿的要求,还让他安排行程,看看他老师变成什么风格了?
还好进到校园,除了留有非常浓厚的烧酒螺香气的手指外,葛哈的气质回到了让人仰望的高度,站上演讲台的风范足以让在场的师生印象深刻。
经过了一天一夜加速发酵,林栀身上的新闻热度不降反升,前排座位架设了不少相机、摄影机,还有挂着证件的记者,走道中间坐满了人,两边靠墙的通道已经没有空隙,更夸张的是后排还有粉丝举著Kia、林栀的横幅。
面对如此荒诞的场景,林栀还能面不改色地同步口译,全当自己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事先有跟学校打过招呼,预留了徐耕睿跟博杜安的位置。演讲一开始,徐耕睿两眼不离台上林栀,那股清冽的距离感令他着迷不已,无法自拔,要不是担心林栀会考他老师演讲内容,恐怕五感里只剩视觉能用。
老婆真好看,可惜没办法藏起来。
“我一直不希望Kia回来,更不希望他再次遇见你。”一路鲜少理会徐耕睿的博杜安在演讲正式开始后,冷不妨地开了口。“我想让Kia活着,但老师更乐意看见Kia快乐,即使他只能快乐地活十天,都好过他痛苦地活十年。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徐耕睿是聪明人,知道博杜安特意挑在这时候跟他聊林栀的事,收起笑容,冷然地回应。“小花为什么不能快乐地活几十年?”
“他快乐吗?”博杜安不像林栀,痛苦说不出口,只会留在心里反复折磨自己。“我看了Kia十年,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找著一个只有姓名的东方人。老师跟我花了很大的心力都没有让他忘掉被遗弃的痛苦,他努力达到别人为他设定的目标,可从来没有一件事是为自己的未来做的,独独找你是为了他自己,仿佛找到了你,他就可以没有遗憾地死去,你说这会不会是他生命最后的狂欢?”
“小花没有那么懦弱,你不要小看他。”徐耕睿横来一眼,对博杜安的说法特别不悦。
“只要那么一瞬间,说不定人就不回来了。”博杜安摩娑下唇,回忆道:“你见过Kia面目全非,浑身是血吗?我见过。医师下了病危,甚至说他求生意志很低,需要家属隔空喊话的时候,是我跟老师轮流守着他。他为什么求生意志很低?你说,为什么Kia这么乖、这么柔弱,会去登山、攀岩,挑战极限运动?因为这是他可以盼著解脱又不受人责备的方法。”
徐耕睿全身寒凉,却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Kia内心很敏感,总觉得在人生的分岔路上,他永远是被丢在原地的那一个,除了死去的父亲,没有人真心爱他。他寄情身边的人,同时也做好了被丢弃准备,他只能尽力掏心掏肺来延迟被丢弃的时间。可是准备得再多,一但面临分别,他反而崩溃得更快。”博杜安说:“老师同意让Kia妈妈带他回来休养,Kia以为老师不要他,吃什么吐什么,眼泪没有干过,还会无意识地抠自己的伤口,好像只要伤口不愈合,他就可以待着不用走。”
即使林栀现在带着微笑说话,当日发疯哭喊的样子还是深印在博杜安的心里,挥之不去。他难过地闭起眼,仿佛这样就看不见林栀绝望的神色。
徐耕睿使劲地掐著自己,皮都掐掉好几块了,还不松手,就怕一松手他会克制不住地冲上台抱住林栀。
他不是没想过林栀曾经遭遇的苦难,可从别人口中得知另一方面的样貌,再次让他痛彻心扉,自责不已,懊悔当年不成熟的心智与行为将林栀伤得这么深。
“Kia活下来是奇迹,奇迹不会天天发生,但死亡会。”博杜安不知道是为了发泄,还是真的找到了攻击徐耕睿的罩门,一直往他的痛点打。“我们远在法国,仍然不敢一天断联Kia,结果千防万防,Kia还是跟你重逢了。老师说Kia笑容变多了,懂得生气、害羞,还会不知所措,变得相当可爱,我满脑子只剩下你再次离开,Kia还能活多久?要不是为了Kia,我真的会在第一次见你时,狠狠揍你一拳。”
“我了解你想揍我的感觉,连我自己都不时有这种冲动。”然而懊悔跟自责并不是时光机,累积到一定程度就能回到过去,最好共处的方式就是化成对林栀的爱护,编写进栀子花养护手册里。
徐耕睿反问博杜安:“你预设小花离开我会死,难道我离开小花,就活得下去吗?”
博杜安笑得特别刺眼。“你不是活得很好?”
“为了再次遇见小花,我当然要好好活着。”徐耕睿将目光移回林栀身上,方才冷凝的眉目顷刻间柔软了下来。“你对我的预设值很低,不管我说什么都无法取信于你,不过你别忘了,小花把自己放进尘埃里,不代表他不出色,相反的,小花非常亮眼,不然你不会接到成千上百通电话想找小花的电话,你最好祈祷我为了不让小花离开我,不会采取过激的手段。”
他还没彻底疯过,但能为林栀疯一场,似乎值得期待。
博杜安冷笑一声,没把徐耕睿说的话当一回事。他只见过林栀的痴与疯,以及此刻宛如燃烧人生最后一截精神的光亮,徐耕睿空口白话,没办法取信他。
这点徐耕睿清楚,他有前科,还在缓刑,连林栀都不敢相信他,更何况是对他抱有敌意的博杜安?
只要林栀在,这些质疑都不会动摇他。
徐耕睿拿出手机,对着台上认真又迷人的林栀,拍了张照片,传到IG上,配文写道:在众人中安静地注视着你,如同仰望星夜,喜欢却遥不可及,一度令我徬徨。我想将你藏起来,不欲人知,又觉世人不识你的峰芒过于可惜,如此矛盾,皆出于心悦你。
“真像痴汉。”徐耕睿送出贴文后,为自己下了个注解。
徐徐图栀──
徐徐:这是手心,这是比心,你是我的小星星。
栀栀:……韵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