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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见小谢。蒲为一博学鸿儒,才气过人。康熙岁贡,后应试不第。实则其才固不在时文,且通儒硕彦例多敝屣功名也。蒲氏对官吏之鄙薄多于其小说中见了,幽默泼辣,讽刺深刻。

  ***

  彭城郎某出于书香门第。儿童之时,就听到父亲谈论珍本和海内孤本的事,听到父亲与朋友闲谈各种手卷及古代诗人。父亲为官清正,产业不多,自己的收入,大多买书珍藏,家中藏书由祖父时代时已开始。所以父亲故去之后。家中唯一的遗产就是一书楼的书,这种家庭世传的特色似乎一代胜似一代,因为儿子是环绕在书城中长大的,别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只是一味爱好书籍。至于钱是什么,怎么挣钱,简直完全不懂。平常总是卖些零星的东西,换些现钱。无论如何,也不肯把书楼里的书卖一本,所以先辈留下的藏书全部,始终完好如初。

  书房里他最珍贵一件东西,就是父亲手书的宋真宗的‘劝学篇’。父亲是特为儿子写的,算做他的遗教。儿子已经把那一篇墨宝装在镜框里,挂在书桌子上面的墙上。好能天天看,做为自己人生的箴言。用纱罩起来,免得落上尘土。

  劝学篇的意思是这样:读书即可以获高位,享荣耀,侧身士林,列位富贵,金玉满堂,五谷满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郎某却从字面上看,认是句句实言,字字不虚。说来可怜,他竟坚信一斗一斗的食粮,和其美如玉的女人,真个完全在书里头,只要努力读书,持之以恒,自己所求必可从书中出来。

  在十八岁、十九岁、后来二十岁,这都是男子好色不好学的年岁。郎某却仍潜心读书,真是令人赞佩。他不出外访友,不闲游以畅胸怀,日常之至乐就是坐在椅子上,朗诵得意的文章。藏书之癖也未尝稍减,自冬至夏,他只穿一件长袍,因为尚未婚娶,独自居住,也没有人提醒他换一换内衣。有时友人去访,只是几句问好,几句勉强的寒喧之后,他总是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吟诵几首诗,朗诵几篇文章,抑扬顿挫,得意忘形。朋友一见他是那么个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与朋友亳无用处,坐了一下,也就起身而去。

  他上京赶考,但竟名落孙山。他虽然失败,但是读害的热忱却亳不减低,因为他深信宋真宗的‘劝学篇’。他的确需要黄金、车马,十之八九也需要一个其颜如玉的美女,但是皇帝曾经说过,只要身为儒生,功名财物,声色狗马,一切都可以得到,皇帝的金口玉言,绝不会错。

  一天,一阵风把他手里拿的书刮跑,滴溜溜转着飞到花园里去了。他在后面追,用脚踩住书好拣起来。这样一来,一只脚滑进野草覆盖之下的一个窟窿里。仔细一看那个窟窿,看见里头有腐草根、泥土,还有些稷子。他一粒一粒拾起来,稷子是肮脏的,显然是在那个窟窿里放了很久,稷子也很少,连熬一碗粥早晨吃也不够。可是他觉得这是预言的应验,皇帝的语已经证实了。

  几天之后,他上梯找几本旧书。发现书架子上层一堆书后有一个一尺长的小马车。把尘土掸下一看,颜色金黄闪亮。他兴高采烈的拿下来,拿给朋友们看。一看原来是镀金的,并不是真金,真出他意料。

  后来不久,父亲的一个朋友,官居视察之位,因公路过县境,到郎家看一看那辆小马车。这位官老爷是位虔诚的佛门弟子,盼望得到那个旧艺术品献与一个寺院,摆在佛龛前面。他给了郎某三百两银子,两匹马,把那辆车换了去。

  郎某如今对真宗皇帝的‘劝学篇’越发相信。因为黄金、马车、和谷子都已应验。其实谁都读过宋真宗的劝学篇,那么逐字深信不疑的,只有这个书呆郎某。

  郎某年到三十,还没有结婚,朋友们劝他物色个女子,办了终身大事。

  ‘为什么?’郎某自信得很。‘我深信我能从书里找到一个容颜美丽如玉的女子,何必往别处找?’

  书痴对书本儿的信念,以及希望从书页上跳出个美人来,这些事传布到外面,大家都视为笑柄。一天,一个朋友对郎某说,‘老郎,织女爱上你了。总有一夜她要自天上飞下来找你呢。’

  书痴知道朋友嘲笑他,并不和朋友辩论。仅仅回答说,‘你等着看。’

  一天晚上,他读汉书第八卷。大约在书的一半的地方,他看到一个书签儿,是一条宽条子,有一个用纱剪成的美女贴在上面。书签儿的背面写着两个字‘织女’。

  他一边凝视那个画,心中不由得激动起来。他把书签儿翻转过来,抚爱了半天才放回原处。他心里想,‘这就是了。’吃饭吃了一半,他常常起来去看那个书签儿上的织女,夜里就寝以前,他也去打开书,把书签儿拿起来,在手里抚爱一番。日子过得很快乐。

  一天晚上,他正在思念那个书中美人,美人忽然在书页上坐起来,向他嫣然一笑。书痴觉得真出乎意料,但是并不害怕。连忙立起来,必恭必敬的向美女作了个揖。这一来,美女长到一尺大,他又作了个揖,两手紧紧交插在胸前,于是看见美女自书上走下,两条玉腿露出来。她的腿刚一踏在地上,就长成了成人那么高,两眼向他顾盼神飞,大有一见钟情之意。似这般美女,看上一眼,便可以消灾解障。

  ‘你看我来了!你等了好久啊。’声音笑貌之中,有无限取悦之意。

  ‘你是谁呀?’郎某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姓颜,叫如玉。你以前不知道我。我虽藏在书里,早就知道你。你对古圣先贤的话深信不疑,我心里很受感动。我自己说,我若不去给他看一下,以后就没有人信古圣先贤的话了。’

  现在书生的梦实现了,信念也证实了。颜小姐不但漂亮动人,自一出现就和蔼可亲。亲爱的吻他,从各方面都表示万分爱他。郎某真是不愧个书呆子,与颜小姐在一起,没有丝毫失礼之处。与颜小姐在一起,总是讨论文史,直到深夜。不久小姐盹倦了,于是说,‘夜深了。咱们睡觉吧。’

  ‘不错,该睡了。’

  颜小姐害羞,脱衣裳以前先把灯吹灭。其实这种小心并没用。两入躺在床上之后,颜小姐吻书呆子说:‘晚安。’

  书呆子也说,‘晚安。’

  过了一会儿,小姐翻个身又说,‘晚安。’

  书呆子也回答说,‘晚安。’

  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有此美女在身旁相伴,书呆子非常欢喜,越发用功,读书直至深夜方止,颜小姐只好在旁干坐相陪。

  小姐很烦恼,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苦读呢?我是来帮你忙。我知道你有什么希求──你是要求功名,做大官。若真是如此,你可千不该万不该这么苦用功。你应当到外面去拉关系,交朋友。你可以看一看。求官求职的人他们念了多少书!简直屈指可计,只有朱注四书、五经里头念三部。考中的并不都是读书人。不要发呆。听我说,别再念书了。’

  听了小姐一番话,书呆子大吃一惊。颜小姐教他外出交朋友的无事,真觉得不高兴,这种忠告是万难接受的。

  小姐很坚持,又说,‘你若打算成功,非依我的话不可。把书本儿丢开,不要钻研这钻研那的,不听我的话我就走。’

  书呆子因为感谢小姐陪伴他,也深深爱她,只好勉强听从。可是每逢眼睛一看见书,又一心想到书,又张嘴高声朗诵起来。有一天,他一回身,小姐不见了。他暗暗祷告,求小姐回来,可是小姐还是无踪无影。他忽然想起来小姐是来自汉书第八卷。于是去翻开汉书,一看那个书签儿仍然夹在原来的地方。他叫名字,小姐并不动,他非常难受,非常凄凉。一而再,再而三的祈求小姐出来,许下一定听从小姐的话,不再读书。

  最后,小姐又从书上起来,走下来,脸上怒气末息。

  ‘这一次你若再不听我的话,我一定要走,老实话告诉你。’

  郎某郑重其事的答应了。颜小姐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棋盘,教给他下棋,又教给他玩牌。书呆子恐怕小姐再走,只好勉强学,但是心不在焉。每逢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偷偷的打开书;他怕小姐再走,又藏在原处,他把汉书第八卷改放个地方,藏在别的书后面。

  一天,书呆子正专心致意的念书,一心放在书上,没理会小姐到了跟前。一看被小姐发现了,赶紧把书合上,可是小姐转眼又不见了。他把所有的书都搜遍了,但是终归枉然。她知道汉书第八卷在什么地方吗?在原书上一找,果然在原处找到了那个书签儿。

  这一次费了好半天事,颜小姐听见书呆子说再不看书,才从书上走下来,她答应走下来的时候,伸出个手指头警告他,语声烦恼之至,‘我早打算帮助你早日成就,可是你蠢不可及,不听忠言。我跟你耐着性儿,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三天之内,你若下棋没有进步,我一定一去不返,你以后也就功名无望,当一辈子穷书生吧。’

  第三天,郎某赶巧赢了两盘棋,颜小姐很高兴。然后又教他弹琴,三天学一个曲子。当初既已立誓,他只好聚精会神学弹琴,手指头渐渐灵活,渐渐敏感。小姐并不要他一定弹得入妙,只是教他得到其中的雅趣而已。

  郎某知道自己天天学习高雅的玩艺儿。小姐又教给他饮酒、赌博,在宴会上谈笑风生,处处随和。

  颜小姐看到真宗皇帝的劝学篇,他说。‘这只是一半而已,这还不够。’于是以玄书秘典相授,书名是‘成功秘诀’。从这本薄薄的小书之内,颜小姐教给书呆子很多事情。比如:不说自己心里的话,说自己心里没有的话,最重要的是要说对方心里的话。学会这一套之后,最后一步是学习只说一半自己心里的话,免得人看出自己赞成或是反对。万一对方和自己心里想的背道而驰,很容易把自己心里赞成的想法翻转过来,表示反对,同样也很容易把心里反对的翻转过来,表示赞成。

  书呆子领悟得并不快,可是颜小姐很耐性教导他。并且让他深信,说心里没有的话,至少做官能做到四品五品,不说心里的话只能做到七品,也不过像个县令而已。她力言历史上所有的一品二品的大官,像刺史、尚书、宰相,无不精通只把话说一半的秘诀,好让人无从知道自己对事情是非的看法。

  不过,最后这一步必须要娴于辞令,巧于应对,须要有长期的实习磨练才成,但是颜小姐深信书呆子至少可以学到说对方心里的话,也就可以做到七品。做到县令。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记住说,‘尊见甚是’就行。郎某毫不费事就学会了。

  颜小姐让他出外访友,与朋友澈夜欢呼纵饮。朋友看出来他有了改变,前后判若两人。他不久就小有名声,人说他会饮酒,会赌博,为人痛快,随和。

  颜小姐说,‘你现在可以做官了。’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颜小姐在谆谆善诱之下,教给了他成人教育的结果,一天夜里,他向颜小姐说,‘我看到男女同榻而眠就生孩子。我们在一起很久,可是没生孩子。怎么回事呢?’

  颜小姐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天天念死书,的确愚不可及。现在你都三十岁了,还不懂人类的初步,还自称博学,好羞!’

  ‘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说我没有学问。别人说我是贼,说我诡诈卑劣,都没有关系,我就不许人说我学识不足。你说我不懂人类生活的初步,到底是什么意思,愿闻明教。’

  颜小姐授以男女秘术,郎某不胜诧异,觉得美不可言,不由得喊说,‘男女之间,其乐如此,真是前所未闻!’

  书呆子把自己的新发现各处去告诉朋友,朋友都掩口而笑,颜小姐听说后,红了脸骂他,‘怎么一呆至此,闺房之事是不可以和人说的。’

  郎某说,‘这有什么可耻?私通苟且才算可耻,大为人伦之始的事有何可耻?’

  后来,郎家生了个孩子,雇了个使女照顾。小孩子一岁大的时候。一天,妻子向郎某说,‘我现在和你相处已经两年,已经给你生了个孩子。我现在要走了,若是不走,恐怕要发生事情,因为我之下来,纯粹是酬答你的一片至诚。最好现在分别,免得遗恨将来。’

  ‘你现在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舍我而去。你也想一想孩子!’

  妻子看了看孩子,非常可爱,不由得心软了。她说,‘很好。我留下不走。可是你得把书楼的书,都打发出去。’

  郎某回答说,‘我请求你,我央求你,千万别走,可是也别教我做办不到的事啊。这书楼就是你的家,书也是我最贵重的东西,我求求你,你吩咐我别的什么事情,我都乐于从命。’

  妻子算迁就了,因为不能离开孩子,也答应不勉强丈夫扔那些书。她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如此。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总算我已经警告过你。’

  郎某和一个神秘的女人同居,而且那个女人已经给他生了个孩子,这件事传了出去。邻人一向不知道那个女人从那里来的,也不知道与郎某是不是正式结婚的。有人问郎某,郎某很巧妙的躲避了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学过不说心里话的本领。外面谣传他的孩子是一个精灵生的,至少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的。

  事情传到县令的耳朵里。县令姓石,福州人,少年得意,擅作威福,沽名钓誉之下,颇有点儿小的名气。他传郎某和与郎某同居的女人,很想看看那个女人。

  颜小姐立刻无影无踪了。石县令把郎某传到衙门盘问。在拷问苦刑之下,郎某为保护母子两人,矢口一字不泄。最后县令从使女口中探得了消息,使女把所见的事完全供出。石县令不信什么精灵,他到郎某家仔细搜察,结果一无所获。他下令把全书楼的书都搬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表示他不迷信。人都看见大火冒上去的烟,笼罩着郎家,多日不散,郎某被释回家,看见书楼的书已经全部烧毁,心爱的女人也一去不返。不由大怒,立誓复仇。

  他痛下决心,不拘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做到高官。依照颜小姐的指教,不久就交了些朋友。朋友们都喜欢他,愿意帮助他。他各处去拜谒权门,对贵妇献殷勤。权门许下给他个官职。

  他没有忘记颜小姐,也没有忘记烧毁他家那些书籍的人。他给颜小姐立了一个灵牌,天天烧香,天天祷告说:‘小姐敬听我祷告,保佑我到幅州去做官。’

  他的祷告似乎都应验了,因为以后不久,他被派为福州视察,视察福州官吏的政绩。他对石县令的政绩特别仔细察考,发现石某贪赃枉法,擅作威福,他上本弹劾石某,把石某全家的财产没收,大仇得报之后,他递上辞呈,娶了个福州姑娘,回转故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