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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种恨人 > 187、冬至已至

    若不是万俟殊提到那个名字,星冉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有个表妹叫方白雪,且这个表妹喜欢万俟殊喜欢到了骨子里。

    令星冉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十岁的万俟殊官拜丞相的时候,同样十岁的方白雪,给万俟殊送了一幅三丈长的画卷,画卷描绘的是整个东启国国都蔚海的风土人情,规模浩瀚,考究详实,且鲜活明媚,栩栩如生,听说这幅画她从八岁开始一直画到十岁,就因为八岁的万俟殊,曾登蔚海钟楼极目远眺,无限叹惋地说过一句——“为官两年,蔚海如何,我竟泛泛而不知。”

    另一件事,是她花一千两黄金买下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送给送给万俟殊作为十二岁的生日礼物,起因是万俟殊曾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神话图册,上面记载着名叫雕题的国家、子民借天璇星光养夜明珠的故事,他对画册上那光芒柔溶、似星辉浸染的夜明珠感兴趣了,说过一句——“何年有幸,能一睹天璇明珠之风采,此生无憾矣。”

    彼时,星冉惊讶之余,冷笑着想,这位表妹应当没有真正追上过万俟殊罢,是以凭借只言片语便为万俟殊穷尽心思、上天入地地准备他喜欢的东西。以她对万俟殊的了解,他在八岁时只醉心于两桩事,一桩是如何从死囚口中讯出证词以结案,一桩是如何找出薛秣的破绽以让他死。他整年都恨不得住在刑部,怎么会登高望远,又怎么会说出这种文绉绉、戚戚焉的话来。

    至于艳羡夜明珠这件事,更是无稽之谈,万俟殊最讨厌的便是玩物丧志那一套,他之所以逼迫星冉担负起军权,就是因为两位皇子一个耽于字画书法、一个沉溺弦琴音律,夜明珠对他而言,最多就是挑灯夜读时一个发光的物件罢了,“一睹天璇明珠之风采,此生无憾矣”这句话,怕是准备卖珠子的那个人编来诓骗方白雪、诱使她买下的话。

    思及此处,星冉竟忍不住笑了笑。

    对了,多亏万俟殊提醒,不然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亲姑姑,名叫琦凰;若不是因为他拿着薛秣来对比方白雪,星冉也不可能这般阴险狠戾地想到一件皇室旧闻——从血缘关系上讲,方白雪根本不是琦凰和方尚书的女儿,她的亲生父亲是北御国曾经的皇子。

    当年啊,北御国的那位皇子出使东启,那皇子肌肤如玉、眉目似画,琦凰公主对这位皇子一见倾心,两人到底是年轻,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琦凰想让那皇子娶了自己,那皇子满口答应,骗琦凰说回到北御便请父皇出面同东启联姻。

    可谁知那皇子一去不回,琦凰等了五个月等到腹中胎儿都无法隐瞒了,也没等到一纸婚书。最后,是仰慕琦凰公主多年的礼部侍郎方素月求当时的圣上赐婚,最后如愿以偿地把琦凰娶回家中,至于那腹中的孩子,方素月也视如己出——如此维护了东启国皇家的颜面,也给自己成为礼部尚书铺就了青云之路。

    这在当时虽是讳莫如深的大事,可纵目于整个历史长河,却着实算不上惊天动地,甚至这样的故事,翻开史书传记、翻开小说演绎,遍地皆是,不足为奇,甚至不能留得看客注目长思。

    唯一叫星冉觉得奇怪的,是自五岁父亲过世开始,便从未考虑过家事私事、将所有心血尽数付诸朝堂政事上的左相万俟殊,突然有一天开始放手兵权、想要娶妻生子了——且他想娶的是这样一个身世不算太磊落光明、智商似乎也有点力不从心的姑娘。

    她想不明白万俟殊同方白雪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想不透万俟殊的动机。但那时候,她捏紧了薛秣亲笔写下的军令状,忽觉得这个机会是上天给她的——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她就能让万俟殊也体会一遍她这六年所经历过的椎心泣血的痛了。

    多好啊。

    而这机会实在是太好把握了,随便换一个人都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好在万俟殊喜欢的、准备娶回家那个姑娘是方白雪啊——是那个自八岁知道自己身世后,每一年生辰时都要将方府闹个天翻地覆、只为了去北御见一见自己的亲生父亲,且酒后放出狂言说自己是北御人而不是东启人,甚至在万俟殊用计击退北御进犯时曾策马奔赴阵前为北御国的将士们求情的方白雪啊。

    这样一心向着北御的姑娘,我东启为何要留着呢。

    星冉冷笑着望向窗外,海风吹断了门前最后一枝梅花树杈,来年这花还开不开,当真不好说呀=呐。

    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悲戚中沉浮了六年之久的星冉公主,竟没有想到她找到的能让方白雪活不得的理由,与当初万俟殊让薛秣必须死的理由,几无二致。

    一个一心向着北御、揣着北御将士的姑娘,东启不会留;

    一个一心想着南国、装着南国郡主的将军,东启也不能留。

    这世间许多事,都以巧合的方式,印证着那些冥冥之中的注定与挣脱不得,等发生的那一天,经历者才顿觉恍然,可他们要面临的,却是为时已晚。

    冬至已至,海风呼啸,满地枯枝,天色黯淡,半城森寒。

    这一天是万俟殊十五岁的生辰,几乎没有为自己过过生辰日的他,这一次破天荒地在自己府上举办了寿宴,邀文武百官家中饮酒,顺便来为他见证一件事:他要在自己十五岁生辰这一天,向方白雪表白且求亲。

    这一些事情本应该由他双亲拜托媒人来做,但众所周知,万俟殊父母早亡,是以这件事他准备自己来做。整个朝堂没有人觉得事情不妥、于礼不合,既是因为作此打算的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俟丞相,而被求亲的那一方是整个东启最懂礼数的礼部尚书家的姑娘。

    大家唯一期盼的,是自己也能收到万俟府上送来的一份请帖,好见识一下,素来如冰山雪雨般孤冷疏离、酷寒至极的万俟丞相,是如何为那个姑娘改变的。

    想见识一下的这些人里,也有星冉公主,但遗憾的是她没收到请帖。万俟殊没有送给她,许是在万俟殊心里,他二人早已形同陌路了罢。

    万俟府外,星冉公主坐在高大而华丽的马车上,轮毂侧面满贴着的黄金饰片晃人眼眸,锦缎做的车帘繁复而厚重遮住了她上扬的眉梢与晶亮的眼,她抚摸过膝上明黄的圣旨,默道:小殊弟弟,本公主既然来了,怎么能不下马车呢。

    夜华初上,万家灯火,丞相府难得喧嚣熙攘,最后却因为星冉公主与她手中圣旨的到来,变得支离破碎,宾客唏嘘,主人泪眼。

    “方白雪,你可知罪?”星冉捏着那卷圣旨立在正厅中央,未着朝堂礼服、未做公主梳妆,周身却都是天家的威严与端庄。

    年轻的姑娘飞扬跋扈惯了,从不知道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被追究起来,会有这样大的罪过,光是收受北御王爷送给她的万两黄金这一桩,就足以给她定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要入刑部死牢,历十大酷刑。尽管那个北御王爷是她的亲生父亲。

    方白雪不敢认罪,也不敢不认罪,恍然无措地看着身旁的万俟殊,声音颤抖:“万俟哥哥,我……”

    星冉低笑一声,可这声笑比夜晚的风还要凛冽,似乎如一把刀刮在人的脸上:“白雪妹妹,东启十六年冬,万俟丞相在刑部做侍郎的时候,曾主持《东启大律》的校对、修订、编纂之事,他对预谋造反一罪做了补充,若你能能说出是何人指使你做的,则可免于一死。”

    “你……什么意思?”方白雪脸色虚白,无半分血色。

    “听说你曾拿用一千两黄金为万俟丞相买夜明珠,是也不是?”星冉眯着眼睛问道。

    方白雪迅速反应过来,剧烈摇头,眼泪都飞出来:“不是!同万俟哥哥无半分关系!我曾经送给万俟哥哥夜明珠,可他根本没收下过!我是拿了北御国王爷的钱,我自己全花掉了!”

    “你同他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今夜你们就定下亲事了罢,日后你同他可就是夫妻了,自己的妻子通敌叛国、收受钱财,作为丈夫的,怎么可能不知晓呢。”

    说到这里,星冉悠悠地抬头,本想顺势奚落一番万俟殊,却看到万俟殊怒红的一双眼。

    他从来就是冰一样的人,冰做的肌肤,冰凝的眸子,是万籁俱寂的、是凉彻心扉的,可如今这冰被他眸中的火焰悉数烧尽了,只剩下一滴眼泪,从赤红的眼眶中,陡然落下。

    他上一步,拉起方白雪将她护在了身后,让自己代替喜欢的姑娘同星冉进行对峙:“公主殿下,小雪生性单纯,你是她的表姐,最应该知道她的为人,她万万没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星冉好似从万俟殊的脸上,看到十五岁的那年夏至夜里,自己脸上的不舍与愤恨。原来在乎一个人会让表情变得这样狰狞,会让嗓音变得这样喑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