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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 热词:软肋七月荔十一字杀人东野圭吾复沐春风花槐绝地反击于峰恨情艾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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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同于一月十七日去世,于今百日矣。此百日中,不晓得有过多少次,摊纸执笔想要写一篇小文给他作纪念,但是每次总是沉吟一回,又复中止。我觉得这无从下笔。第一,因为我认识玄同很久,从光绪戊申在民报社相见以来,至今已是三十二年,这其间的事情实在大多了,要挑选一两点来讲,极是困难,——要写只好写长篇,想到就写,将来再整理,但这是长期的工作,现在我还没有这余裕。第二,因为我自己暂时不想说话。《东山谈苑》记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这件事我向来很是佩服,在现今无论关于公私的事有所声说,都不免于俗,虽是讲玄同也总要说到我自己,不是我所愿意的事。所以有好几回拿起笔来,结果还是放下。但是,现在又决心来写,只以玄同最后的十几天为限,不多讲别的事,至于说话人本来是我,好歹没有法子,那也只好不管了——

  ①玄同,即钱玄同(1887一039),原名钱夏,字中季,号疑古、逸谷、德潜,浙江吴兴人。在日本留学期间,曾与鲁迅、周作人等一起师从章太炎,后又为《新青年》、《语丝》同人。钱玄同的杂文在五四时期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又是我国著名的文字学音韵学家。

  二十八年一月三日,玄同的大世兄秉雄来访,带来玄同的一封信,其文曰:

  知翁:元日之晚,召治堂息来告,谓兄忽遇狙,但幸无恙,骇异之至,竟夕不宁。昨至丘道,悉铿诒炳扬诸公均已次第奉访,兄仍从容坐谈,稍慰。晚铁公来详谈,更为明了,唯无公情形迄未知悉,但祝其日趋平复也。事出意外,且闻前日奔波甚剧,想日来必感疲乏,愿多休息,且本平日宁静乐天之胸襟加意排解摄卫!弟自己是一个浮躁不安的人,乃以此语奉劝,岂不不自量而可笑,然实由衷之言,非劝慰泛语也。旬日以来,雪冻路滑,弟惊履冰之戒,只好家居,惮于出门,丘道亦只去过两三次,且迂道黄城根,因怕走柏油路也。故尚须迟日拜访,但时向奉访者探询尊况。顷雄将走访,故草此纸。*(上竹下觚)闇闇白。廿八,一,三

  这里需要说明的只有几个名词。丘道即是孔德学校的代称,玄同在那里有两间房子,安放书籍兼住宿。近两年觉得身体不大好,住在家里,但每日总还去那边,有时坐上小半日。闇闇闇是其晚年别号之一。去年冬天曾以一纸寄示,上钤好些印文,都是新刻的,有肆闇,闇觚叟,觚庵居士,逸谷老人,忆菰翁等。这大都是从疑古二字变化来,如逸谷只取其同音,但有些也兼含意义,如觚闇本同是一字,此处用为小学家的表征,菰乃是吴兴地名,此则有敬乡之意存焉。玄同又自号鲍山疒叟,据说鲍山亦在吴兴,与金盖山相近,先代坟墓皆在其地云。曾托张越丞刻印,有信见告云:

  昨以三孔子赠张老丞,蒙他见赐疒叟二字,书体似颇不恶,盖颇像百衲廿四史第一种宋黄善本《四史》也,唯看上一字似应云,像人高踞床阑干之颠,岂不异欤!老兄评之以为何如?此信原本无标点,印文用六朝字体,疒字左下部分稍右移居画下之中,故云然,此盖即鲍山疒叟之省文也。

  十日下午玄同来访,在苦雨斋西屋坐谈,未几又有客至,玄同遂避入邻室,旋从旁门走出自去。至十六日得来信,系十五日付邮者,其文曰:

  起孟道兄:今日上午十一时得手示,即至丘道交与四老爷,而袒公即于十二时电四公,于是下午他们(四与安)和它们《九通》共计坐了四辆洋车,给这书点交给祖公了。此事总算告一段落矣。日前拜访,未尽欲言,即挟《文选》而走,此文选疑是唐人所写,如不然,则此君抚唐可谓工夫甚深矣……(案此处略去五句三十五字)。研究院式的作品固觉无意思,但鄙意老兄近数年来之作风颇觉可爱,即所谓“文抄”是也。儿童……”(不记得那天你说的底下两个字了,故以虚线号表之)也太狭(此字不妥),我以为“似尚宜”用“社会风俗”等类的字面(但此四字更不妥,而可以意会,盖即数年来大作那类性质的文章,--愈说愈说不明白了),先生其有意乎?……(案此处略去七句六十九字)。旬日之内尚拟拜访而罄。但窗外风声呼呼,明日似又将雪矣,泥滑滑泥,行不得也哥哥,则或将延期矣。无公病状如何?有起色否?甚念!弟师黄再拜。廿八,一,十四,灯下。

  这封信的封面写‘鲍缄’,署名师黄则是小时候的名字,黄即是黄山谷。所云《九通》,乃是李守常先生的遗书,其后人窘迫求售,我与玄同给他们设法卖去,四祖诸公都是帮忙搬运过付的人。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又有许多感慨,总之在这时候告一段落,是很好的事。信中间略去两节,觉得很是可惜,因为这里讲到我和他自己的关于生计的私事,虽然很有价值有意思,却也就不能发表。只有关于《文选》,或者须有说明。这是一个长卷,系影印古写本的一卷《文选》,有友人以此见赠,十日玄同来时便又转送给他了。

  我接到这信之后即发了一封回信去,但是玄同就没有看到。十六日晚得钱太太电话,云玄同于下午六时得病,现在德国医院。九时顷我往医院去看,在门内廊下遇见稻孙、少铿、令杨、炳华诸君,知道情形已是绝望,再看病人形势刻刻危迫,看护妇之仓惶与医师之紧张,又引起十年前若干死时的情景,乃于九点三刻左右出院径归,至次晨打电话问少锉,则玄同于十时半顷已长逝矣。我因行动不能自由,十九日大殓以及二十三日出殡时均不克参与,只于二十一日同内人到钱宅一致吊唁,并送去挽联一副,系我自己所写,其词曰:

  戏语竟成真,何日得见道山记。

  同游今散尽,无人共话小川叮。

  这副挽联上本来撰有小注,临时却没有写上去。上联注云:“前屡传君归道山,曾戏语之曰,道山何在?无人能说,君既曾游,大可作记以示来者。君殁之前二日有信来,覆信中又复提及,唯寄到时君已不及见矣。”下联注云,“余识君在戊申岁,其时尚号德潜,共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解字》,每星期日集新小川町民报社。同学中龚宝栓、朱宗莱、家树人均先殁,朱希祖、许寿裳现在川陕,留北平者唯余与玄同而已。每来谈常及尔时出入民报社之人物,窃有开天遗事之感,今并此绝响矣。”挽联共作四副,此系最后之一,取其尚不离题,若太深切,便病晦或偏,不能用也。

  关于玄同的思想与性情有所论述,这不是容易的事,现在也还没有心情来做这种难工作,我只简单的一说在听到凶信后所得的感想。我觉得这是一个大损失。玄同的文章与言论,平常看去似乎颇是偏激,其实他是平正通达不过的人。近几年来和他商量孔德学校的事情,他总最能得要领,理解其中的曲折,寻出一条解决的途径,他常诙谐的称为“贴水膏药”,但在我实在觉得是极难得的一种品格,平时不觉得,到了不在之后方才感觉可惜,却是来不及了,这是真的可惜。老朋友中玄同和我见面时候最多,讲话也极不拘束而且多游戏,但他实在是我的畏友,浮泛的劝诫与嘲讽,虽然用意不同,一样的没有什么用处。玄同平常不务苛求,有所忠告必以谅察为本,务为受者利益计算,亦不泛泛徒为高论,我最觉得可感,虽或未能悉用,而重违其意,恒自警惕,总期勿太使他失望也。今玄同往矣,恐遂无复有能规诫我者。这里我只是少讲私人的关系,深愧不能对于故人的品格学问有所表扬,但是我于此破了二年来不说话的戒①写下这一篇文章,在我未始不是一个大的决意,姑以是为故友纪念可也。民国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八日——

  ①1938年2月9日,周作人出席有日本军方背景的《大阪每日新闻》社开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2月20日,周作人作《书东山谈苑后》一文,借古人之语,表明自己将“绝口不言”,对自己的选择不作筹解,因为“一说便俗”,“乱离之后,闭户深思,当更有感兴。”这一年,周作人只写两三百字的短篇笔记,后集为《书房一角》一书。在写了本文以后,周作人又决意“说话”,“虽是对于文字的力量仍旧抱着疑问,但是放手写去”,先后写有《药味集》、《立春以前》、《苦口甘口》等多种著作。

  (1939年4月作,选自《药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