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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逍遥津 (五)

    还没等大秀的商业行动付诸实施,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对北平的进入让所有的老北京感到人屈辱,打着太阳旗的日本兵排着队咵咵地在大街上走,走过东四牌楼,走过金鳌玉栋桥,走过前门楼子,走过东西长安街,一排排刺刀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一张张面孔带着侵略者的骄横,自家的屋里进了外人,生活秩序全被打乱了,一向平和的北平市民胸口堵了一块铅,在忍耐中等待着时机。

    七舅爷和青雨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人们的脸色变得沉重了,但外头的变化影响不到他们的日子,他们的蓝靛颏照样在笼子里歌唱,他们的蛐蛐照样在马尾的引逗下嘶咬扎翅,他们的沙燕风筝照样能在小院里升上天空……

    日本人将北平又改回来叫了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老百姓对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于习惯,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穷日子照样得过。

    日本人运兵的车遭到了手雷的袭击,街上立刻戒了严,各路口都有端枪的兵把着,看谁不顺眼就绑起来,扔车上拉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人就在北平,在他的亲属眼里永远消逝了。在这样的日子口,没有谁再敢出门,连上学的学生也破例地呆在了家里。家家的大街门都关着,怕事儿的北京人都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悄悄的胡同口,走来了晃着鸟笼的七舅爷和他修饰齐整的儿子青雨,爷俩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照着他们一惯的生活方式,一惯的精神状态,悠闲轻松,安然潇洒,冲着我们家迤逦而来。看门的老张正巧向门外探头,一看这爷俩,吃了一惊,回身对做饭的老王说,六条的舅爷来了。

    老王说,嘿,你说这爷俩,吃了豹子胆啦,什么日子口还敢在街上逛!

    老王探出半个脑袋,七舅爷见了,远远地打招呼,紧走几步大声说,老没见了,给您请安……

    话音未落,一排枪打得七舅爷脚前的土地直冒花。爷俩吓一跳,东张西望寻找开枪的主儿。七舅爷挺着肚子问,谁呀,这是?

    青雨比他爹还横,转了一个圈大声嚷嚷,没长眼睛是吧?那俩瞎窟窿是留着出气儿的吗?

    又一排枪扫在他们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东乡下见过打仗的阵势,他小声而严厉地让那爷俩快趴下!七舅爷问怎么趴,老王说往地上趴,青雨说,那衣裳不都脏了!

    一排枪打过来。

    七舅爷和儿子不得已,慢腾腾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们面对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树、太阳、云彩……二八月看巧云,那八月指的是阴历,此时天上的云彩行走变幻,在秋风的撕扯下,一会儿变成欢快的小狗,一会儿拉成狰狞的飞龙……

    七舅爷说,快看,快看,那条龙的大犄角变成蜜麻花了!

    青雨说,阿玛,以前咱们没这么看过天。

    七舅爷说,从来都是天在上头看咱们。

    老王隔着门缝命令他们翻过来,肚子朝下。爷俩莫名其妙地翻过身来,不知下步该如何动作。老王指着门口的上马石,让他们往石头后头爬,把脑袋先顾住。七舅爷爷俩将屁股撅得老高,往石头后爬,爬得非常不“专业”。

    一只蛐蛐在墙根振翅鸣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发现了。青雨告诉他阿玛,这儿有一只大梆头!带颤音儿的,他听得真真儿的。七舅爷让青雨别惊着它,从怀里模出细铜丝罩子递过去,青雨接过罩子,向蛐蛐爬过去,也不用人教,这次进入了角色,爬得灵活无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扑过去,一罩,罩住了。告诉他阿玛,逮住了,是个“金刚头”。七舅爷说,先别掀,等等我。

    七舅爷爬过来,拿出张纸,熟练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头窝死,一头张着口,准备装蛐蛐。青雨从铁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让罩子扣折了。于是,爷俩趴在我们家门口全神贯注地欣赏他们的残疾蛐蛐。

    老王冲过来,拽起七舅爷就拉进大门,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鸟笼子,夹着鸟笼子跟在后面蹿进来。

    又是一排枪。

    老王埋怨七舅爷,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说,不是我们逮蛐蛐,是蛐蛐逮我们,天凉了,它愿意跟着我们。

    七舅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打枪,怎么说打就打了呢?街道不就是让人走的吗,你打你的枪,我走我的路,谁碍不着谁。

    那次历险,把我们家的人吓得够呛,对方是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张勋、张宗昌、冯国璋那帮军阀,日本人不讲理,想杀谁就杀谁,我们隔壁一号,冯家老爷子就给抓进去了,老爷子是袁世凯手底下的人物,应该是有脸面的,就这也给逮了,而且是从被窝里逮的。就是说,在日本人占领下的北平,哪怕你缩到没有退路的角落里,缩进被窝,也是不安全的。国没了,家也就没了,被窝当然更没了。

    那天,父亲沉着脸,给了青雨好一顿训斥,表面是对着青雨,其实是说给七舅爷听的,说他们串门没时没晌,说他们拿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把日本人招进家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七舅爷陪着笑脸只是听,青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自那以后,一晃两年,七舅爷爷俩再没到我们家来过。

    母亲埋怨父亲把话说得太重了,得罪了亲戚,而且是穷亲戚,在外人眼里,显得我们过于势利。父亲说就是没得罪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再进我们家,因为青雨跟北京新民会的李会长打得火热,李会长是什么人,李会长是北京头号大汉奸,跟汉奸打连连,将来有说不清的时候!

    母亲惋惜地说,这个青雨,他怎么和汉奸裹到一块儿去了呢?

    新民会是日本参谋部和日本特务机关仿效东北溥仪的伪满协和会成立的汉奸文化组织,所谓的“新民”,是让中国人从思想观念,组织秩序,全换成日本模式,成为将日本人视为亲爸爸的新国民。北京新民会的顶头上司是“首都指导部”,受日本华北驻屯军领导,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机构。新民会提倡“中日提携,共存共荣”,表面温文尔雅,其实没干什么好事,那时候一提谁是新民会的,老百姓都远远躲着走。惹不起,躲得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雨和新民会的人打得火热,跟李会长更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

    七舅爷还过着他的混沌日子,头脑已然有些糊涂了,但是对鸟和蝈蝈还是一往情深。大秀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鸟吧,七舅爷说,宁可我饿死,也不能让我的鸟饿死。你是没养过鸟,你要是养过鸟,你就懂得鸟啦,这小东西,能把人的心给化了。

    大秀说,我甭养鸟,我养您就够了。

    七舅爷问大秀多大了,大秀说,我多大了您还不知道吗,您还好意思问我?

    大秀听见父亲噢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青雨到底还是下了海,在邢老板的班子里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喜欢,二个是解决生计,他不出头挣钱,他的父亲和姐姐就得饿死。这也是青雨爷俩近年没到我们家走动的原因,连大秀几乎也不来了,他们知道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他们很自觉地避了。汉奸不汉奸,那是政治问题,青雨对政治没兴趣,他没想那么多,他跟李会长在一块儿从来不谈政治,他们只谈京戏,李会长也爱戏,并且懂戏。

    青雨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关注也引起了男人的关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青雨颇有些小得意。邢老板提醒他得稳住了自个儿,告诉他面对的是一群狼。青雨说他看得出来,这群狼喜欢他。大秀后来跟我反思青雨的过失,她认为青雨的失误在于不检点,他不该把父亲画的一把《貂婵拜月》的扇子送给李会长,致使惹出后来许多祸端。我跟大秀说,送也是祸,不送也是祸,一把扇子是借口,狼对窥测已久的猎物,再没有理由,也能找到下嘴的机会。

    李会长对青雨在诸多方面的提携关照,让青雨觉得舒服,会长领着他到南苑靶场打枪,带着他到妙峰山猎兔子,到北海静心斋赏月,到六国饭店吃法国大菜,这让青雨觉着会长不像会长,倒更像他热闹的朋友圈里一个潇洒大方的弟兄,像正走运的大宅门里的某位哥儿。

    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睡起来,对着镜子抹他的大油头,大秀跟他要这月的包银,青雨说请了客了。大秀说那这月吃什么。青雨说,我天天有饭局,我现在正节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钱豹得了。

    大秀说,你有饭局,我和阿玛得吃饭哪!

    青雨说,李会长说了,明天送我四百块大洋,让我上苏州办行头,四百我用不了,给你们五十不就结了。发什么愁哇,全是多余!我就信一条,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更何况咱们还不瞎!

    大秀说,你往脑袋上抹那么些油,好看怎么的?我说过多少回了,少跟那个李会长来往,你记着,谁也不会白送谁钱,钱的背后指不定有什么坏心眼子呢!

    青雨说,人家爱的是戏,爱艺术,跟我这个人没关系。

    青雨说完就走了,大秀说她那天就感着心里不得劲,果然就出了事儿。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压轴《贵妃醉酒》。戏台上,连舞带唱的青雨将醉酒后的杨玉环表现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长长的一列五彩缤纷,忽而左,忽而右,青雨已入化境。

    ……这景色撩人欲醉,同进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梦,……

    台上台下的人都醉了,喝采声不断。

    青雨从台上下来,刚卸完装,李会长的秘书就来到后台。秘书说会长给钮老板在京华大饭店定了套房,让钮老板散了戏就过去,这是钥匙。青雨问是不是饭局,秘书说没有饭局有宵夜,专为款待钮老板一人。

    大秀跟我说,青雨还是糊涂,他不想想,平白无故人家凭什么让他上饭店?那时候他真是鬼迷了心窍,把谁都看成了朋友,想的是人要是成了角儿,怎么捧你的人都有,他根本没往圈套上想!

    青雨来到饭店,房间内没人,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推开窗户,清凉的晚风吹进来,望着窗外的夜景,他真有些飘飘欲仙了,豪华的宾馆套间自然是比他六条连桌椅板凳也很欠缺的小屋强多了。六条的小屋是普通的方砖地,又硬又凉,宾馆房内的地毯又绒又厚,比戏台上的毯子柔软细腻,能将人的脚埋进去……他在地毯上做了一个“卧鱼”,感觉相当不错。

    盥洗室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李会长踱进来,这让青雨没有想到,他以为房内只有他一个人。李会长望着青雨笑,那笑不是什么好笑,青雨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结结巴巴地说,李会长,您也来了。

    李会长步步逼近青雨,说他等青雨半天了。青雨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窗口,再没有退路。李会长伸出手,抚摸着青雨的脸蛋说,我一看见你在台上唱,就想,这个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想摸摸你。

    青雨说,我是真的!我是肉体凡胎……

    李会长开始解青雨的钮扣,把手伸进他的裤腰,摸索着说,肉体凡胎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尤物来?

    青雨左右躲闪说,您别……别介……我从来没干过那个……没有……从来!

    李会长从袖口里拉出折扇,哗地打开说,从来没干过那个,送我这把扇子是什么意思?《貂婵拜月》,貂婵为什么拜月,你的意思我清楚极了,你懂,你什么都懂……

    青雨说,扇子是我爸爸画的,我真没别的意思!

    李会长说,难道这两年我的意思你竟没体会出来?你能体会到杨贵妃独守空房的惆怅,不会体会不到我的意思。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欣赏艺术,当然也包括人体艺术。

    不知不觉,青雨的衣衫被剥光了,李会长眯着眼睛欣赏着一丝不挂的青雨说,好美的身段,比穿着衣裳的杨贵妃美多了……说着又开始抚摸青雨。

    青雨说,求求您,饶了我!这让我阿玛知道了,得打死我!

    李会长说,我就爱看你这小样。

    李会长狼一样将青雨扑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华饭店厚重的地毯原来还别有用处,家里的方砖地硬是硬,但干净清爽。会长的老道让青雨的抗拒变得多余,在最终的防线被攻破的刹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

    大秀向我叙述这些情节的时候十分艰难,我能想象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细致地描述受辱过程,精神已经到了怎样的崩溃程度,他将一腔的屈辱难堪,一腔的难与人言全都倒给了他的姐姐,什么是亲人哪,这就是亲人。

    我为我那位不争气的亲戚流出了眼泪,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却很平静,躺在病床上,望着房顶半天没有说话,我顺着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顶的白灰已经脱落,上头有一片发霉的黑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