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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豆汁记 (三)

    对于莫姜,我一直如雾里看花,观不透彻。问过她的手艺从何而来,莫姜说是跟男人学的。我说,就是那个砍你一刀的男人?

    莫姜说刘成贵脾气坏但是手艺好,从十五岁就给王玉山打下手。我问王玉山是谁,莫姜说,您真不知道王玉山?

    我说,我怎会知道王玉山,你知道教我“ㄅㄆㄇㄈ”的高玉玲么?

    莫姜摇摇头。我说,这就叫隔行如隔山。

    莫姜说王玉山是西太后的大厨,擅长烹炒,老佛爷封他为“抓炒王”,抓炒腰花、抓炒大虾、抓炒鱼片都是拿手,王玉山做的抓炒里脊成为西太后的最爱,因为这道菜太普通,谁都能做,越是谁都能做的菜越能显出水平,王玉山能把普通菜做得不普通,这就不简单了,所以西太后走哪儿都带着他,就是庚子事变到西安,也没把他落下。我说,你那个混蛋男人原来还是御膳房厨子的徒弟。

    莫姜说她的手艺跟刘成贵比差远了,刘成贵要是在我们家,能做出满汉全席来。我说,动辄拿菜刀砍人,谁敢用。你也是太窝囊,刘成贵要敢跟我动刀,我就抡烧火棍,演一出《杨排风》也未可知。

    有事没事,我就跟莫姜提她的“混蛋男人”,从莫姜嘴里我知道了,刘成贵是宫里“抓炒王”的徒弟。慈禧有自己的小厨房,叫寿膳房,在宁寿宫,沿袭的是顺治母亲孝庄太皇太后的寿膳房,以菜肴精细而著称。慈禧在南海丰泽园,宝光门的北面和颐和园乐寿堂的东面都有自己的厨房,有厨师300多人。光绪的御膳房在养心殿,他的御膳房按历制配备,用现在话说就是“大灶”,缺少细腻。光绪的皇后住在钟粹宫,也有自己的小厨房,是慈安太后留下的。慈禧死后,寿膳房的厨师们大部出宫去了,王玉山出宫后在北京东兴楼当厨子,东兴楼是北京的大饭庄,座落在东华门外头,是专门接待军阀政客的地方,一般老百姓在那儿吃不起。创办它的人是宫里管书籍的,人叫“书刘”,很有背景。东兴楼的厨子分四等,“头火”、“二火”、“三火”、“四火”。“四火”也必有十几年的经验,可还只有做汤菜的资格。刘成贵开始给“抓炒王”打下手,聪明好学肯钻研,十九岁那年,已经在东兴楼掌勺当灶了。宣统成年后,曾一度为养心殿御膳房的饭食粗劣而生气,将掌案叫来严加训斥,掌案详细禀报了慈禧小厨房的事情,宣统就把慈禧小厨房的人又叫回去在御膳房干。这样,刘成贵代替他的师傅“抓炒王”进了紫禁城。

    刘成贵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跟谁都闹不到一块儿去,要不是因了手艺好,早就被开了,所以他的周围一个知己的朋友也没有。溥仪被赶出紫禁城,莫姜男人自然也出了御膳房。我问莫姜是什么时候嫁给刘成贵的,莫姜说就是在他出宫的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刘成贵一身毛病,结了婚第三天,有人来家里拉桌椅板凳,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借的。刘成贵的好手艺挡不住他挣钱,但是好赌,钱在他手里就跟流水似的。输的时候,连家里的被卧褥子都让人揭了去,赢了就到花枝胡同找老相好去厮混。莫姜说那个常跟刘成贵来往的娼妓叫卫玉凤,穿着高跟鞋,涂着红蔻丹,烫着头,露着大腿,很摩登,刘成贵在宫里当厨子时跟她就有来往了。我说,这也犯不着拿刀砍你呀,难道就一点儿情分也没有了么?

    莫姜说还是怪她,她性情太冷,相貌平常,没本事拢住男人,更何况她比她男人大,大八岁。我问莫姜这婚姻是怎么整的,怎找了个小女婿,莫姜低着头说,不说了罢……

    刘成贵落魄无羁,不事生业,家计为之一空,砍人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他把莫姜给赌进去了,莫姜成了筹码,被输给了一个叫陆六的小混混儿。陆六来北宫门领人,一见莫姜,吓得调头就跑,一来莫姜脸上的刀伤让陆六摸不着底细,二来莫姜的年纪也出乎陆六的想像,他不想找个妈,找个累赘。典当妻子,实属下流无耻,刘成贵无脸面回北宫门,从此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有传说是成了“倒卧”,“倒卧”就是冻死在街头的人,赌徒刘成贵死在街上,一点儿也不稀奇。

    我替莫姜庆幸,那个又赌又嫖的凶残男人,如若活着,还不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还要增添什么样的伤痕,脸面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的脸面被破坏了,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无幸福可言。特别是我看到母亲对着镜子描眉擦粉的时候,我往往为莫姜而悲哀,没有那个刘成贵,莫姜何以如今日这般寄人篱下,小心翼翼,谦谦为人。那个死鬼厨子,冻死在街头真真是活该极了。

    莫姜说,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能强求,眼下这样,她很知足了。

    我没有把莫姜的这些隐情告诉别人,我知道,谁都有自己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上小学三年级数学考试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绩单改了,在9旁边又加了个9,这样的事情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连莫姜也不会告诉的,做人得学会“守口如瓶”不是?还有,我曾经喜欢过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刘大可不喜欢我,我就让莫姜做了奶酥六品给他,并且说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价值。奶酥六品让刘大可惊奇,小子哪儿见过这个,他爸爸是电车卖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车,最后一个再挤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还远。得了奶酥的好处,刘大可带我去坐他爸爸的电车,坐电车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单独跟刘大可在一起,从北新桥到东四坐了四站,把我激动得浑身哆嗦。这些我照实跟莫姜说了,不说我憋得慌,莫姜对此不置可否,说以后要吃什么点心尽管说,奶酥六品以外她还会做什锦点心、马蹄烧饼、豌豆黄、芸豆卷……

    莫姜没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诉家里大人,当然,她的事情我也不会到处张扬,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长期与莫姜相处,相入相化而不觉,竟也不觉得她怎么丑了,有时甚至还暗自庆幸她有这个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们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儿去了,轮不到父亲把她捡回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母亲和父亲去听戏了,戏名是《鸿鸾禧》,没带我去,说是我得“静养”,为了“静养”,我有日子没进戏园子了,每回去医院检查都说是“活动期”,肺上那块病灶就是钙化不了。《鸿鸾禧》就是《豆汁记》,是荀慧生演的,荀慧生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损失实在是大,心里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着腮,看着移动的日影,百无聊赖地发呆。莫姜给我端来一碗又甜又酸的酸梅汤,对我说,女孩儿家家的,不能托腮。我问怎的不能托腮,莫姜说就是不能托。莫姜这样地“教训”我,都是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当着我的母亲,她绝不会说我的任何不是,背过母亲,她会些许露出一点儿对我的亲近,但也是极有分寸。莫姜的酸梅汤在冰桶里冰过了,泛着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乌梅是我从西口“达仁堂”药铺买来的,桂花酱是院里桂花腌制的,两样东西混到一起竟然达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凉的酸梅汤,沉沉的四合院,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莫姜,成了我永难失却的记忆。我给莫姜讲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记》,莫姜说她看过,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着跷,阿挪多姿的。我问莫姜在哪儿看的筱翠花,莫姜闭了嘴,再不回应。

    莫姜进厨房了,我在院里扭扭捏捏地学唱金玉奴。

    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

    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

    我觉着自己唱得不错,身段也好,将来如果不做厨子就去当戏子,这两个职业都是我的至爱。

    二门里晃晃悠悠进来个老头,衣衫褴褛,落魄不堪,老头后头跟着个半大小子,趿拉着张开嘴的洒鞋,穿着大裤衩子,两人一样的脏臭,一样的龌龊。我问他们找谁,老头说找姓谭的,我说这儿没姓谭的,他说他打听半个多月了,就是这儿!小子接茬说,没错,就是这儿。

    莫姜听到院里的说话声,破例从厨房走出来,站在东廊下,定定地看着来人,老头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莫姜,站了半天,谁也没说话。突然,莫姜哇地一声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老头有些慌乱,一双污脏的手使劲儿地抓捏裤子,木讷地说,我对不住你……莫姜。

    莫姜说,你还活着?还活着……

    我问老头是谁,老头说他是刘成贵。我说,你不是死了吗?

    刘成贵说,我活着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说,你把莫姜卖了,莫姜现在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还来找她干什么?

    刘成贵说,我错了……

    莫姜脸色白得像纸,我问莫姜,这老头果真是刘成贵,莫姜点点头。“死去”的人又复活了,这事变得有点儿复杂,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刘成贵力气有些不支,挪了几步坐在台阶上,看见我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问我能不能给他喝,我没言语,他许是渴得狠了,还是端起来喝了,喝完说,乌梅是药铺买的,一股党参黄芪味儿。

    不愧是大厨。

    半天,莫姜缓过劲儿来了,问刘成贵有什么打算。刘成贵说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打算,兜里没钱,身上有病,除了莫姜,他再没别的亲人了。莫姜说,回来也好,咱们好好过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说,莫姜,你可想好了,他是只狼!

    莫姜含着眼泪对我说,您说我能怎么着呢,摊上这么一个男人。

    刘成贵说,我们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顺的。

    我说,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浅!

    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半大小子就在院里转,看着敞亮的北屋说,爸,咱们今天就住这儿吧?

    莫姜说这里是住不得的,这儿是叶四爷府上,四爷和太太马上就回来了,有话到外面去说。小子不听,索性在父亲的躺椅上躺了下来,摇来摇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响。小子对莫姜说,你住哪儿我爸就住哪儿,我爸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我问这个无耻的小子是谁,小子说他是刘成贵的儿子,按规矩,他应该管莫姜叫娘。莫姜有些手足无措,刘成贵解释说小子叫刘来福,他娘姓卫,死了。

    嗬,妓女卫玉凤的后代。

    我不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演。

    太阳已经西斜,是散下午戏的时候了,父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莫姜脸憋得通红,转了几个圈说做下人的,不能给主家儿添乱,只要出去,怎么着都好说。小子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补充说,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碜,吃的不能凑合。

    我看出来了,这小子年纪不大,是个混混儿,无赖。我说,你真不要脸!

    小子现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说,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

    刘成贵说,现在能有碗荷叶粥喝最好,就八珍鸭舌,解饥又下火。

    一切好像倒过来了,好像是莫姜亏了他们,欠了他们,让他们受苦受难了,在他们面前,莫姜得赎罪。

    好不容易,莫姜带着刘成贵走了,父母的晚饭是我给做的,初试牛刀,小露锋芒,印证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动手能力,海米冬瓜汤,肉片焖扁豆,胡桃鸡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饭菜,都是临时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制的,父母到家时,饭菜已经摆到桌上了。

    父亲在饭桌上大赞荀慧生的《豆汁记》改得好,原来的《豆汁记》是以大团圆结尾,即金玉奴被林大人从江中救起,以义女名分许配莫稽,洞房中一通棒打后,夫妻和好。经荀慧生一改,变成了洞房内一通棒打,将莫稽以忘恩负义,害人性命罪名撤职查办,以金玉奴“多谢义父为我报仇雪恨,回家去勤操劳做针业,我侍奉爹尊”结束,既善恶有报,又出了气。

    我告诉父亲,这顿饭完全出自我的手之后,父亲惊奇地说,丫儿长本事了,已经能够“侍奉爹尊”啦。

    母亲问我莫姜在干什么,我说一个叫刘成贵的,带着儿子刘来福找来了。母亲看着父亲说,莫姜说过是无亲无故的……怎么有男人还有儿子?

    父亲沉吟了一下说,莫稽没想到金玉奴成了林大人的女儿,金玉奴也没想到自己婚姻一场,临了还得回家去“做针业”……世间出人预料情的事情很多很多哪。

    母亲说,她来的时候莫稽一样的可怜,是我们一碗豆汁救的,收下了她,这倒好,她站住脚了,家眷也来了,敢情莫稽身后有一大家子人。

    父亲问我刘成贵怎么打算,我说刘成贵要吃八珍鸭舌喝荷叶粥。父亲一听就乐了,说这个刘成贵是个内行。母亲把碗一推,让父亲赶紧拿主意,父亲的回答只四个字,“顺其自然”。

    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莫姜那精湛的厨艺。

    那晚莫姜没有回来,如何应对那一对父子,我替她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