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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玉堂春 (六)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枪毙人的公告都很关心,偏偏的那阶段就没开过一回公审大会,好像世界上的“反革命”都被消灭完了。河滩的太阳白花花地的照耀着,我在农场住的小土房紧靠渭河河堤,河水从我的屋后自西向东流过,此时渭河的水面已相当宽阔,夹杂了大量泥沙,凝重沉缓,无声无息,仿佛驮载着多么沉重的负担,怀揣着多么苦闷的心情,静静地流着,流着。

    我们的日子过得有些沉闷,麦子收过了,玉米种上了,灼热的太阳晒得我们躲在简陋的宿舍里不敢出屋。

    阳光下河滩的一大景观就是刮风,刮旋风,旋风毫无来由,不知什么时候就组合起来,突然地直立于天地之间,粗壮巨大,浩浩荡荡地游弋在广袤的滩地上。大旋风会将草屑树枝塑料布羊毛毡一切扯得动的物件旋上天空,轰轰烈烈,十分壮观。我在北京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壮观的旋风,听说,旋风是和鬼搅在一起的,我想,这样的大旋风一个小鬼肯定是驾驭不住的,一定有许多许多的鬼共同搅动才行,古书上记载,这里曾是千古不歇的古战场,汉献帝建安十六年,曹操跟马超在这儿打过一场大仗,《三国魏志》上说当时是“万人杀来,矢如雨下”;后来又有李自成在此毁灭性的突围,也是尸骨遍地,至于历来小仗更是不计其数,“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憔兮,风悲日熏。……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这段很文学的语言是到这里讲法家的教授读给我们听的,我把这些文字记在笔记上,跟那些“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记在同一页上。我喜欢这些文字。

    一度,我们曾疯狂而无聊地追逐旋风,旋风起了,我们嗷嗷叫着,像几只发了疯的狗,冲进那巨大的风柱,随着它旋转奔跑,体味着“身不由己”的快乐。旋风大都是短暂的,突然的消逝如同它突然的旋起,旋风没了,我们几个带着一身灰土,一脸油汗,暴晒在河滩上,大家茫然四顾,为这神经病式的游戏而莫名其妙。每个人在旋风中都有收获,赵瘪说他有在公园坐转椅的感觉,柳阳和说他有一阵儿轻盈得要腾飞,我说在与旋风相交的刹那,我听到了兵器的撞击和沉重的喘息声,李红兵的感觉最直接,他说他看到了那些被枪毙的人……

    很快到了立秋,立了秋的河滩并没有凉爽多少,没有雨,滩地的细纱都成了粉尘,人走上去噗噗的,将整个脚都埋了进去。场里怕我们闲着生事,每人给了把铁锹,让到河堤上去检查鼠洞,以防发水时溃提。谁都知道,这方圆数十里一马平川,几乎没有住户,真就是河堤决了口子也无甚关碍,这儿本来就是黄河库区,城里工厂也不会指着“5.7”道路走出来的这点儿粮食蒸馒头。

    早晨刚上堤,孙银正就招呼大家到他屋去吃凉皮,说是今年新打下的麦子,筋道有咬头。正好大家对老鼠洞也没兴趣,便一窝蜂地游过河去,抄近路直奔绍义村了。

    路上,柳阳和对我说这顿饭怕不会白吃。我说准是“那活儿”有信儿了。果然,孙银正告诉我们,明天中午“有情况”,上边已经通知他爹找人了,他让我们几个做好准备。我们问准备什么,孙银正说家伙他爹都给备好了,我们到时候跟着他一块儿去就是了。我说我可不可以不去,我是女的。孙银正说别人不去可以,我必须去,因为我在农场还兼着卫生员角色。我说,什么卫生员呀,抹点红药水罢了。

    孙银正说,那也属于医务范畴,这样重要的事情没有医学方面的人在场怎么行?

    约好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在河堤后头集合,人员就是我、柳阳和、赵瘪和李红兵几个人,孙银正说,去人多了没用,目标太大,又不是去打狼。

    在孙家,没看见彭豫堂,孙银正说神医到临村给人医病去了,临村某人眉下长一巨瘤,眼前总是有美女走动,不能遏制。我说,这回切开瘤子,说不定能掏出一美女来,比那黄鸟实惠,真是一举两得的事呢!

    这天,我们又看到了孙金正犯病,本来孙金正坐在灶前帮他娘烧火蒸面皮,跟大家也是有说有笑的,不知怎的,突然把柴火一扔,怪叫一声佝偻在火前,把脑袋使劲往灶火里钻,霎时一脑袋头发就燎着了,紧接着,衣裳也冒了火。我们都有些慌,揪着孙金正的腿往外拽,孙银正的娘放下手里的面盆,不慌不忙地从旁边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浇在了孙金正身上,孙金正身上的火息了,只剩了冒烟。我们七手八脚地上去扑打,孙金正躺在灶前死了般一动不动。孙金正的娘掀开锅盖,将蒸好的面皮揭了,摞在笸箩上,抹了清油,又有条不紊地张罗起了下一张。孙银正坐在台阶上砸蒜,将个蒜臼敲得叮当响,好像灶屋里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孙金正顶着个焦糊的脑袋,带着一脸燎泡,怔怔地靠墙坐着,我蹲在对面问他疼不疼,他回过神,摇摇头,冲我一笑。倘若孙金正说疼,我或许还好受些,只他这一笑,竟让我心里酸酸的,咧了半天嘴,说不出一句话。想的是明天中午就是下刀子,这忙也是得帮的。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们的任务依旧是检查鼠洞。早早的,我们就来到了河堤,我们来的时候太阳还没升起来,东边河水尽头一片通红,野鸭们还扎在芦苇里睡觉。青工排排长对我们几个的积极出工视为“评法批儒”,觉悟提高的具体表现,让我们再接再励,干出好成绩来,争取连队表扬,到时他给我们放三天假,领我们回西安城吃羊肉泡馍、吃葫芦头、吃粉汤羊血,一天换一样,绝不重复。

    我们在河堤上等待着孙银正出现,这小子昨天回绍义村就没回来,堤外西三里的河滩就是刑场,九点多时候我们望见几个穿白制服的人坐着车过来了,白制服们下车散开,各抱地势地地站了,一律地脸朝外。一会儿,又来了两三农民,面无表情远远地蹲着,是雇来的“装车”人。赵瘪开始抱怨孙银正,说那边已经各就各位了,他这个指挥还不出场,难道还真要我们几个替孙家去冲锋陷阵不成。柳阳和说不急,那边城里开完公审会,再到这儿怎的也快过午了,杀人得等午时三刻,都是有时辰的,不能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李红兵说“午时三刻”那是封建社会,新社会讲的是随到随杀,干脆利落。

    又等了半天,还不见孙银正出现,西边的土路上,有尘土飞扬,想必是大队人马过来了。李红兵问我,要是孙银正真不来,我们怎么办。我说,撤!这还有什么考虑的。

    赵瘪说,咱们可是吃了孙家不少凉皮了……

    柳阳和说,孙家老太太对咱们是真心实意的。

    赵瘪说,要不那边完事咱们先过去看看,见机行事。

    我问怎么叫见机行事,赵瘪从裤腰里摸出一个白尿素袋,朝我晃了晃。我说,你以为是装西瓜吗?

    说话间,大大小小十几辆车开进场地,荷枪实弹的军警跳下车,将三个挂牌子的扯下车来,摘下牌子,往前架着跑,那三个人还没跑出几步就扑倒了,我们几乎连枪响也没听到。如孙银正所说,军警们执行完毕,立即上车离去,只留下一辆卡车处理后事。一切都风驰电掣般,麻利迅速,干净利落,一溜烟尘之后便剩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赵瘪从堤后跃起,柳阳和相跟着,他们要奔过去看看,刚要举动,猛听身后有人说,别动!

    原来是孙银正,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赵瘪和柳阳和不解地看着孙银正,觉得错过这个机会太可惜,孙银正说,今天枪毙三个,一个是强奸幼女,一个是抢劫杀人,一个是病入膏肓的现行,那现行肝都硬了,脸成了古铜色。

    李红兵说,杀人和强奸总是可以。

    孙银正说,万一他哥吃了这,病好了却成天想着强奸,想着杀人怎么得了。

    柳阳和说,你他妈还挑得厉害!

    孙银正说,当然得挑,药引子有时候比正药还要紧,彭神医说了,最好是年轻的脑力劳动者。

    我说,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