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天,我在中国纪检监察学院学习时,收到了一份意外的惊喜,这份惊喜随即又为我带来了一串意外的收获。在学习班快要结业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当我一跨进大教室,全体同学突然齐刷刷站立起来,朝我鼓掌。我正在莫名其妙,临时班委会的文娱委员,一位来自西部某大市的监察局副局长涂先生,抱着一堆书,走到我面前,大声说:丁班长,我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秘密,您跟作家丁捷长得一模一样!是作家潜伏到纪检系统的吧。
同学们哈哈大笑,继续鼓掌。
这些年来,随着我的长篇小说《依偎》《亢奋》在国际、国内获奖,我的读者越来越多,但几乎没有读者会知道,也不会去想象,作家丁捷从来都不是一名专职的作家,而是一个一年到头忙于世俗工作的干部。甚至我单位的干部职工,最初都不知道他们的同事丁捷,与作家丁捷是同一个人。近几年传媒业过于发达,我的一点小“底细”逐渐被同事和部分读者扒拉了出来。正如眼前这样,他们在网上发现了跟自己一起学习的学员、临时学员班的班长、来自江苏省属某单位的纪委书记丁捷,就是“潜伏”在纪检队伍中的作家丁捷。
我在前面说过这个意思,每一个纪检工作者都有365个故事365里路,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我们可说的东西比一般人更多,而可说的机会比一般人更少,所以我们内心里倾诉的愿望,比一般人更强烈。唯有同行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能找到畅所欲言的自信。好了,现在这个群体里面出现了一个作家,而且就在身边,可爱的同学们,难怪他们这般的兴奋,如同见到了诺贝尔奖获得者莫言!面对突如其来的抬爱,我当即有些小晕乎,也有些羞愧。同学们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我的几十本书,由涂先生一起抱过来,让我签名。然后,在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纷纷对我说:
“写一本书吧,与纪检有关的,我们都可以提供精彩的素材。”
我承诺他们,一定,一定。
学习班结束后回到江苏,在我着手搜集案例和认真思考反腐题材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的学习班的同学们给我发来大量鲜活的一手材料。我决意放在这本书第一部的故事,就是这份惊喜后的收获:今年6月的一天,去年在学员班掌声中抱着书走向我的那位涂副局长,学完回去后升任市纪委副书记了,他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如果写书,他这里有个很好的案例可以提供。接着,他在电话里简单说了这个故事几个细节。我立即对他说,我马上飞过去,请老同学务必让我见到故事的那位主角——这位因“错情乱爱”落马的赵姓副市长。
他在电话的那头说:我马上来安排,他现在已经刑满“出来”了。告诉你啊,年轻时我跟他是战友,他非常愿意说自己的过去,他说,每说一次,心里会降压一分。
凭我的直觉,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落马官员,他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往事。
我的经验是,大部分被处理的官员,都希望自己和别人,尽快忘记自己的过去,往事最好如烟,消散、流失得越快、越干净越好。他们中一旦有人表态,愿意说自己的故事,那最好倾听者马上出现在他面前,事不宜迟,因为他们随时会反悔。因此,第二天,我就在成都机场降落了,又乘坐涂同学的车子,翻山越岭,一共折腾了七个多小时,才到了目的地——这位赵姓原副市长,如今隐居在老家山区的一个小镇边,住在亲戚家,帮助他亲戚料理一片鱼塘。这里山清水秀,环境很美,二层小楼,一个小院,一片鱼塘,恍若桃花源。赵50多岁,头发花白,但脸上气色不错,看得出来,他在这里生活得还好。见到我们,他非常高兴,一边握着我的手,说欢迎欢迎,欢迎大作家;一边拍打着涂副书记的背,说老战友啊老战友,要不是陪作家,您也不肯来看看我啊。
“老赵你躲得太偏远了。”涂副书记也拍拍他的背。不难看出,他们的青春战友情还是很深的。
陪同我们的镇党委书记介绍说,赵市长——他依然一口一个“赵市长”地叫着——如今是这里的名人,他有文化,懂一些饲养方面的农牧业技术,帮助亲戚和养殖户们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乡亲们都很尊重他。
晚上,我们吃到了老赵亲自饲养又亲自下厨做的“五道鱼”——老赵称自己最拿手的鱼的五种做法,如今在小镇上已经是名菜。涂副书记还从自己的车上拿来一箱当地产的白酒,53度,有些呛人,但味道醇正。我们都喝得有些飘飘然。不难看出,老赵毕竟是曾经的副市长,一开始举手投足还是有板有眼,有点端着。说话也是拿腔拿调,尽是符合场面上的规矩。个把小时后,涂副书记在我耳边轻声嘀咕了两句,意思是说,他在这里老赵还是有些放不开,他就先撤,到小镇上的宾馆“醒酒”去。我说好。涂副书记就先托词太累了,酒也喝多了,和镇上的书记先告辞。他们前脚离开,老赵就端起杯子,自顾干了一大杯,对我挤挤眼睛,说:
“老涂这狗东西一向聪明,挪窝给我们留说话的空间呢!”
一句粗口竟然让我忍不住笑了。那个端着的“副市长”尊容立即散了架。
我要的故事便从酒精里挥发了出来:1
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大贪污分子,也没有收受巨额贿赂。所以,你看,我就蹲两年,出来了,经济上就那点事,鸡零狗碎的,一点小钱吧。不像现在有些人,坐到我这个位置,一旦出事,就是几百万甚至几千万赃款。听说你们江苏那边,一个跟我一样位置的,好像姓姜还是什么的,苏州还是无锡的副市长吧,早些年犯事的,被判了死刑,搞了一个多亿,其中一笔,就8000万元。天哪,一个多亿,多少老百姓的血汗价值啊,真是罪大恶极,毙得不冤枉。我呢,谈不上罪大恶极,但也算令人发指,我犯的不是罪恶,是罪孽。在我看来,比罪恶更恶。罪恶可以现报,罪孽就不一样了,它会源源不断产生负面影响,它可能会长时间渗透、扩散、流传,贻害无穷啊。
可能老涂告诉你了,我犯事的基本情况,道德败坏,生活腐化,严重违纪,被双开;我犯有重婚罪,被判了两年,去年才出来。我记得当庭宣判的时候,法官问我,服从不服从,要不要申诉。我说,非常感谢法院的宽大处理,如果有什么申诉的话,就是,判得太轻了。当时,法庭上旁听的记者就笑了。后来有些小记者写文章,说我被从轻发落,掩抑不住心中的狂喜,竟然嫌法庭判得轻,庭上调侃起法官来。其实我不是耍那油腔滑调,更不是调侃法官,我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判得重一点,当时死的心都有,只是缺少一根绳子罢了。判我无期、判我死刑,才符合我当时的心愿。当时我的结发妻子,我一直叫她小李,她就坐在庭下,我看到她一直绷着脸,端坐在那里,我说那句判轻了的话时,其他人笑了,她却流眼泪了。只有她懂我当时的心情,懂我这句话的心理缘由。您听我慢慢说完,就一定会像她那样,理解我说这话,不是矫情。也许你会发现,恨与理解,有时候也许是可以共存的。
我啊,就出生在这一带,您进来的时候可能也看到了,山水不错,但是交通不方便,经济状况在西部这一带算中不溜,一般吧,跟你们江苏那边的小镇,就差远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更不一样了,相当的闭塞。我18岁出去当兵,在此之前只出去过一次,是到县城去找我的一个女同学。她是当年在我们这里插队的知青的女儿,后来跟她爹回城了。我那次进城,去的时候搭乘了一辆拖拉机,回来的时候靠两腿,走了一天一夜,不知道迷了几次路,跌了多少个跟头,差点累死在路上,摔死在山里。但是,那一天一夜,我春风得意马蹄疾,我是吹着口哨迷路、唱着歌摔跟头的。
我回到家鼻青脸肿,但是我心花怒放。您一定奇怪了,进城灌了什么迷魂汤了,吃了什么脑残药了?我恋爱了,真的,就那次进城,18岁的我,和她确定恋爱关系,对象就是我去看的那位女同学,知青的女儿,姓吴。她见到我,很高兴,领我到县城的一个国营饭店,吃了两个肉包,告诉我说,我喜欢你,心想你如果进城来找我,我将来就嫁给你。但是你要努力,要走出那个山旮旯儿,否则我的爹妈不会同意,他们好容易才回城,不可能再让女儿回到那里去。你不会当高加林,但也不能成为刘巧珍。
这个你能听懂吗?呵呵,我懂她的意思,她那是说作家路遥写的一本叫《人生》的小说,讲一个乡村青年高加林跟村主任的女儿刘巧珍恋爱的故事,高加林本来是个穷小子,跟刘巧珍谈恋爱是高攀,可高加林后来出息了,进城当了记者,为了前途就不要刘巧珍了。这个故事当时很流行,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年轻人中,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小吴的意思其实就是要我有点出息,别成为男版的刘巧珍。从小吴这里开始,我大概就进入了与女人的纠葛人生。
那是1983年,我的18岁的初恋,事实上非常美好,特别是我们两个吃着肉包,谈着高加林、刘巧珍的爱情命运,憧憬着未来,此时此景,如果拍成电影,应该是很能拉高票房的故事情节吧。当然这份感情没有什么结果,我当年没有考取大学,就出去参军了,跟她通了两年的信后,某一天她突然就不回信了。我不服气,请假回去找她,她已经跟别人定亲了。她成了女版的高加林,哈哈。
她当时在县百货大楼当营业员。找到她时,我站在柜台外面,她站在里面,两个人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窘在那里,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她说,来不及了,这事只能这样了,你要原谅我,是我爹妈做的主,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确定,那个什么关系,是吧。我说好吧,那我走了,回部队了。她说好的,有空经常回来玩啊。我头也没有回,心里羞耻而愤懑,大步地走了。
这件事我一直都没跟我爹妈说,他们还有我的亲戚都知道我在城里找了个对象,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被这姑娘甩了。一个男人,一个穿军装的,成了“刘巧珍”,被女“高加林”给甩了,在那个时代那种情境下,我的内心震荡是很大的。看起来,我没有受到这件事多大的影响,甚至一度还化愤懑屈辱为力量,激发了我很强的上进心。后来我能在仕途上爬得那么高,也许跟这件事是有冥冥中的关系的。
现在想想,这一件事实际上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境界高一些,就是一段美好的青涩的恋情,一段手都没有碰,只约过两次会写了几十封天马行空的信的所谓的初恋,完全可以成为一段天真、单纯的情感记忆,应该是人生的一种小动力啊。小吴喜欢过我,给了我少年时期的自信,给了我一种上进人生的发端。可我骨子里是个小农民,现在反思,我读书少,眼界心胸气量都是狭隘的。从那个柜台前离开的时候,表面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心中翻江倒海,恨不得炸了那个百货大楼,那个了不起的全县城最高的狗日的大楼。这几年看了很多书,静思的时候也很多,梳理自己的人生,发现自己其实那时候心里就埋着一粒狭隘的种子,或者叫市侩的种子。有了这颗种子,很容易长出某种扭曲的感情,某种有杀伤力的情绪,甚至在美好的树上,结下了怨仇的果子。这些果子随时会坠落,在心灵的土壤上腐烂发酵,产生负面的毒汁。
说件事吧,最能说明我的这种内心扭曲。
2010年我45岁,当选副市长已经是第二年,风华正茂,踌躇满志。我特意到老家县里视察,觉得那是荣归故里。我还毫无预告地临时提出,要去看看县里的百货公司大楼。县长告诉我,百货公司早就不存在了,改制了,但大楼还在,现在是一家民营的大超市。我就问原先的职工怎么安排的,他告诉我改制好多年了,愿意留下来的加入了民营超市,不愿意的分流或者退休了。我说那就看看这个超市吧。我有一种恶俗的快感,我要在前呼后拥中,出现在这座大楼里,甚至出现在她的面前。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设想的场景,无不是她的惊愕,她的揪心懊悔,她的狼狈什么的。我甚至设想了对话场景:
“这位营业员同志,现在老百姓购买需求旺吗,对物价满意吗?”
电视台的记者赶紧把镁光灯打在她尴尬的脸上,把话筒朝她嘴边靠过去。
“谢谢首长关心,很旺很满意。”
如果她没有认出我来,也许会这样回答。如果她认出我来,是掉头跑掉,还是落落大方地说,啊呀,你不是赵某某吗,当大官了呀,关心老家来了……
哈哈,现在说说这事都肉麻,都羞愧啊。但这就是我这个人前面大半生的内心世界的模样。当时我去视察了那家百货大楼改制后的超市,并没有看到吴。但我在超市展览室的员工榜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她看上去很胖,眼袋很重,脸上全是斑斑点点的,完全没有了少女时代的那种白净。我突然心里有些快感,觉得自己为这个女人纠结着,跑到这个臭烘烘的超市来视察,简直是滑稽可笑。——我这种快感的源头还不单是这个,我当时除了妻子,外面还有了一个女人,她有一米七二的个头,皮肉如凝脂,这个,待会儿还要细说给您听——我拿眼前照片上这个女“高加林”跟我外面的女人比,一个地上蛤蟆、一个空中天鹅啊,她这光景甚至长得连我的大老婆都不如。事业就更不要谈了,我大老婆那时已经是市人民医院的高级专家了。我把她们三个人在心里比了比,别说心里那个得意呀。2
好的好的,还是要说回前面,还是从那年被小吴甩了之后说起。
起初,那事对我影响真的不小。我回到部队,有一阵子情绪很低落,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大概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我跟战友打了七八次架,都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您知道吗,姓涂的那时是我战友,又是老乡,比我早一年入伍,已经当上小排长了。只有他多少听说过我的事,知道我那段时间为什么像发了神经,老是打架。他向连指导员举报我,你看这人,后来搞纪检是有前兆的啊,哈哈开玩笑的,他是好心,看我那样下去很危险嘛,此前他劝过我,我说去你的姓涂的,你以为你是首长啊,管老子的事!所以,这小子就搬连指导员来了。
指导员是吉林人,对士兵特严厉。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营地外星光灿烂。指导员跟我边走边聊,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还讲了他自己失败的初恋,一大堆人生道理。我们在山下兜了一圈,回到营房附近准备分开时,他突然用手电筒抽了我一个嘴巴,差点把老子的嘴给打歪了。我毫无防备,简直给打蒙了,眼泪直往下滚。他说,今天我用手电筒打你个熊包的嘴巴,结束训话,你个熊包给我在这里站两个小时,把蚊子喂饱了再滚回去。你好好反思我说的话,把它们消化了,不然,明天开始再看到你萎靡不振的熊样儿,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我换四节电池的手电,打得你满嘴没牙,你好好给老子长点志气。
我站在那里,哭了两个小时,然后回营房了。我肿了半边脸,脸上还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一看自己都没有个人相了。
指导员下手够狠的,但这一打确实打醒了我,我决定忘掉这件事,忘掉这个女人。我要好好表现,争取在部队混出个人样儿来。同时,这一打也让我与贵人结下了缘分。指导员后来一直很注意我,提携我。他自己进步很快,后来一直干到某省军区第一政委,现在早退休了。我的对象也是他介绍的,是另一个部队的指导员一个东北老乡的女儿,姓李,后来的日子里,我都喊她小李。因为她比我大两岁,我这样喊她她特别开心。我喊小李小李,她就笑了,边笑边应哎哎老赵老赵啊。多么有趣啊。
我的岳父当时是团级干部,后来转业回老家了。1989年我24岁,跟这位东北姑娘小李结婚了,她当时在军区医院当医生,业务水平公认的出色。小李虽然相貌平平,但脾气很好,很温厚,让我找到了港湾的感觉。关键是她虽然是大学毕业生,又是部队的干部子女,却让我一点感觉不到压力。她从来不轻视我是山区旮旯的人,不轻视我只有高中文凭,对我父母的态度比对她自己的父母还要好。日常生活中小李从不对我挑三拣四,在她眼里,我什么都出色,长相、谈吐、能力、为人处世,用今天的话说,她无不点赞。她不光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而且使我获得了无限的自信,老婆的欣赏对男人来说,真的非常有力量。
1991年她怀孕,待产期间正好长江中下游发洪水,军区把我们调集过去抗洪救灾。像这种情况我是可以不去的,但她直催着我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趁年轻多为国家出点力吧。我就上了抗洪前线,这一去两个多月,没日没夜地干。中间她托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生了一个胖闺女,一切都好,不用操心,任务全完成了再回来。
接到电话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次抗洪,我浑身是劲,由于劳累过度,大概有七八次鼻腔出血,用袖管抹抹就过去了,根本不在意。我的心中充满了豪情,总觉得小李的眼睛,正盯着我呢,不能让她失望。后来我还纳闷过,哪里来这么大的傻劲呢?呵呵,现在想通了,这叫正能量对吧,一个人心里头充满了正能量,就会有释放不完的干劲。可惜,我没有一直蓄养这股正能量。
1991年的这场抗洪救灾,我忘我投入,等回到家我的闺女都能在地上爬了。我立了大功。第二年,27岁的我因功被提拔,成为我所在部队最年轻的正营级军官。2000年我35岁时转业已经是正团级,转到地方上,当了市经贸委副主任。后来体制改革,经贸委撤并发改委,我被调到市开发区管委会当主任。两年后又兼任了党工委书记,党政一把抓。你这次有时间还可以到我们市的开发区去转转,去看看去打听打听,我们开发区搞得怎么样,我在那里干得怎么样。丁先生啊,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开发区是在我手上飞速发展起来的,它至今还是我们市里的经济发动机啊,我们市如果要写当代经济史,我是应该载入史册的啊。这个,我没有什么好谦虚的。
也是因为这份功劳,组织上没有亏待我。2009年我44岁就当上副市长,依然主抓这一块工作。上任副市长多年一直到出事前,我都是兼着开发区党工委书记职务的。在我的领导下,至少在西部地区的中等城市里,我们的开发区排名很靠前,绝对牛啊。后面几年,有的人恨我霸道,背地里骂我是开发区的“独裁者”,他们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独裁赵”。传到市长耳朵里,市长哈哈大笑,说太夸张了,不过难听是难听了点,但没有这点独裁劲儿,小赵也不可能短短几年把开发区干这么大,就让他独裁吧,人事方面别去掺沙子,别搅和掉他的干劲啊。
市长秘书后来打电话偷偷告诉我。市长的这番话我听了很受用,但我从此几乎听不见任何人的任何忠告了。我真的当上了开发区那块地盘上的“独裁者”了。
其实,我心知肚明,一个能干的领导干部,仅仅是工作作风上有点“独裁”,恐怕也倒不了龙王庙。最坏的结局也就是下属不满,同僚捣蛋,组织上看不下去,为我挪个位置罢了。可是,我的作风不限在工作上,我在其他方面被人打开了缺口,生活作风也出问题了。我栽在女人身上了,或者准确地说,栽在情感上,栽在畸形的情爱上。一开始,我的软肋其实藏得还是很深的,后来张扬了,明显了,最终就崩溃了。3
大概是我当开发区主任的第二年春节后,我有一个老战友介绍一个姓庞的企业家来拜访我,说要过来投资一个高科技研发中心基地的项目。我说这是好事啊,投资是我们欢迎的,何况是高科技无污染的研发基地项目呢。因为有老战友介绍,我几乎没有派人认真考察、核实人家的实力和资质,更没有怀疑这位老弟的人品,就直接拍板给了他80亩地。
后来我才知道庞老板这人其实是个靠建筑起家的土老板,只有中专文化,素质并不高,但能吃苦,而且很有世俗精明劲儿。他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想升格自己的事业了,手上筹措了一点钱,出来注册了一个名字看上去很高大上的科技公司,其实也就是名称显得高科技,他那人和他原先做的事,跟高科技一点也沾不上边。后来我也弄清楚了他的鬼把戏,他是先来造房子圈地的。他是做壳啊,不是做内容呢,因为他已经跟一个大国企勾结好了,等他的研发基地一造好,那个大企业就“急着”要在这里落户,正“火急火燎”找地呢,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入股共同开发呀,土老板一下子用这种方式赚了一个多亿。其中的复杂手续,都是我一路支持办下来的。因为这里面还是有很多政策瓶颈需要突破的,完全按规矩来,他年把年的时间内搞不成这事。
我为什么这么支持他?因为他是老战友介绍来的,告诉你,我还真没有收受他的钱。这个后来纪委都查清楚了,在这件事上,你可以说我违反了规矩,但我的确没有冲着钱去办事,开发区天天在拉项目,市里圈的地几千亩都荒在那里,有人来投资建房子上项目,也是我们当时亟须的啊。还有,我这人讲义气,讲感情,特别是听到“战友”两个字,我的心里就有一股暖流,甚至一股激情。当然,还有一个理由也坚挺,就是这件事,外人看起来像一座难移的大山,可对我来说,这不是愚公移山啊,移开这些政策的山,我办得到啊,至少在开发区这个地盘上,别人不能办到的,我能啊,嘿嘿。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啊,我不收他送来的钱啊,所以我不怕。唉,当然,最后一条理由,说是这样说,其实根本不过硬,有一种“好处”介于有形与无形间,是一种很“隐晦”的好处。我就收了这种“好处”。
我不能跟你说得太详细,说起来太丢人了。那个庞老板特别感激我,总是说,哎呀,江湖上混20多年了,从一个小杂碎混成老板,经事历人无数,还真的没有遇到过赵主任这样的清官、好人,您也太刻薄自己了,不随大流,这是图什么呀。为了感谢我,在办事的过程中他曾一次性给我拿来50万元人民币,被我拒绝了。2005年我女儿考上高中,他直接跑到我家里,丢下一套耐克运动装,说是祝贺女儿的。我老婆还没反应过来,庞老板就已经快速下楼离开了。运动装包在一个很大的黑色帆布包里,她们母女俩等我回来才敢打开帆布包。如我预料的,里面裹着一沓美元,10万。我老婆小李她吓呆了,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这人不能交,这人不能交。
我见她那架势,忍不住哈哈大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特别强大,在小李和女儿面前,绝对男子汉。我故作淡淡然,一挥手说,生意人嘛,认为钱就是表达尊敬和感恩的唯一方式啊!这不能怪他,他也不是坏人,古话说,礼多人不怪,别人来敬重你,不管用什么方式,不过是为了表达一份感情,我们应该心领。钱,我当然要退给他,但他的心意,我们应该心领才对。
第二天,我把衣服留下,钱退还给庞老板。庞老板从此对我更敬畏了。后来我想,如果我在这方面,一直坚持止步于此,与庞老板,与很多有求于我的人,都保持在这个尺度上,我赢得的敬重恐怕会越来越多,而且可能是终身的,当然今天也就不会躲在这里养鱼。唉,利令智昏,这个利字内涵很宽啊。
庞老板想了很多办法,来变相地表达对我的报答。在他看来,只有我接受了他相当多的好处,他才会成为我真正的朋友,利益同盟啊。他隔三岔五请我吃个饭,打个高尔夫,我都去了。给我送几条香烟,几瓶红酒,我也都拿了。但只要是钱和贵重物品,我自始至终没有要他的。
但庞老板这种人,如他自己说的,江湖中人,比鬼都精,他总是能想到办法瓦解我的。他终于有一天抓住了我的一根软肋,实现了他对我的突破。他窥到我的内心,是一次陪我在成都参观他朋友的一家化妆品企业,庞老板说他也是这个企业的第二大股东,所以请我过来指导一下,自己人的事,务必帮他这个忙。参观完厂区后,企业的老板在他自己的会所里请我吃饭。吃饭时,老板安排了五六个姑娘,说是他们化妆品品牌的平面模特儿,过来演示化妆品的效果。这些姑娘一个比一个靓丽,特别是脸蛋,确实漂亮,而且漂亮得有特点。
吃饭的时候,我在她们的包围中,开始时很自卑,觉得自己土得掉渣。除了有党和人民给我的一个官职,有一个人到中年发福的肚子,其他我有什么呢?没有什么,的确没有什么啊,没有显赫出身,没有高文凭大才艺,也没有了青春英俊。但是,随着几杯小拉菲下肚,在男男女女的一片恭维声和清一色逢迎的谄笑中,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才是这群人的中心。我有什么好自卑的呢,世界上最能发挥作用的东西,难道是年轻?是英俊漂亮?是几个臭钱?不不不,绝对不是,此情此景告诉我,是实力,而比实力高大的是势力,比势力高大的是权力。一个人有权力不就很容易有了眼前这些了吗?灯光酒色,今夜簇拥的中心不就是权力、不就是我吗?
饭后,我们来到会所的多功能厅,那些模特儿一起化妆并换上礼服,然后老板让她们一个个轮番坐到我面前,说请我评点化妆效果。她们贴着我,是那样的近。我看着一张张精致的脸蛋,呼吸着她们芬芳的气息,整个人都飘起来了。
这是一个让我彻底失眠的夜晚。我的心里失去了多年仅以权力支撑起来的平衡。这些姑娘多么年轻美丽,风韵十足,而这些土包子企业家,靠我们的帮助发财,然后用这些钱享受着葡萄美酒夜光杯,身边全是精挑细选的女孩子,而且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第二天从成都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有一种严重失落的沮丧。我的心理状态显然被陪着我的庞老板看穿了。他边开车边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这个服装老板的故事。
“领导你看,这个死胖子跟你没法比,人丑,巨胖,初中文化,啧啧!”他摇头晃脑地咂着嘴说,“可是他过得比领导您潇洒多了,不光是因为有几个臭钱啊。”
我说不是因为钱多,是什么?
庞老板竟然脱口说了一句如诗词的话:为什么我们青春不再,因为我们正当的欲望,被禁锢的思想,愚蠢的道德打翻在地,我们人性从此矮小而萎靡。
土包子说出这种文采飞扬却又意味深长的话,我着实吓了一跳。
接着他便开始讲这个服装老板的风流韵事。他说,光他知道和见过的,那位老板的小老婆都快一打了。说那老板有“收藏”和“品鉴”女人的癖好,就像收藏家一样,发现一个中意的藏品,就不惜代价搬回家品鉴、把玩,家就成了宝贝仓库。服装老板也是这样,每次看中一个女孩,就不惜血本,拼命追求,搞到手之后就为她买个房子,包养起来,生不生孩子,随便女方,只要一心一意跟着他过,一切都好商量。反正他养得起。老板管理这些女人很有一套方法,就是论资排辈,论功行赏,跟他的时间越长,得到的奖励和赢得的尊宠就越多。女孩收藏得多了,老板自己都搞不清先后了,就按照时间给她们重新取一个“宠名”,他管结发妻子叫大年,有几个几乎公开化的小老婆,分别叫作小春、小夏、小秋、小冬。再后面的“藏品”,就开始用月份编号,一月、二月、三月,这样往后排。最近,他对我说,庞弟,不好了,出事了。我说你别慌,出什么事了,这浑蛋说出来的事,差点把我的饭笑喷了,他说:我最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实在太可爱了,可是我的月份不够用了,总不能叫她十三月吧!你看看,领导,这些家伙过的日子,都不比古代的皇上差啊。可你们领导啊,只有一言九鼎的威风,却没有三妻四妾的实惠。我们做生意的是辛苦,你们当官的是辛苦加“心苦”,图什么呀。我到您府上,见到嫂子,一看就是一个贤妻良母,可是,好像比领导您年纪还要大不少吧,也胖了,跟帅哥您在一起,啧啧啧,不好说。这要是往前倒过去百八十年,我们中国人的祖祖辈辈,像您这样的“知府大人”,真正贤惠的大老婆,都在帮您张罗着找第三、第四个小妾了,这个正常啊,还是美德呢,做大老婆的,这事儿干不好,都没脸回娘家,哈哈。
我说,你这狗东西胡说八道什么呀,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搞这个,可不光是道德问题,要丢官的,要违法的。
姓庞的笑得更凶了,说领导啊领导,我的赵大主任,我这些年在各地做生意,见到的领导无数,您的工作能力是我见过的领导里最强的,您的长相、风度、才华和个人魅力,是我见过的领导里面排名首屈一指的,可您是我见过的生活最寡淡、最苛刻自己的领导。我是个小人物,觉悟不高,所以,都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是为了做圣人吗?可是圣人在我们这个社会,是另类啊——还不是另类呢,应该是孤品、绝品啊什么的啊。当官是一时的,青春是短暂的,生命是有限的。古代官员一妻三妾是标配,现代嘛,好男人万水千山总是情,万水千山要留情。
你看,就这个浑蛋,特别能说,我一边骂他,他一边笑,还佯装着打自己的嘴巴,说臭嘴,实话管不住。
他这些屁话,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真理。20世纪90年代开始后的十几年里,大家坐下来吃饭喝酒讲段子K歌,说的不都是这些嘛,就那个时代那个风尚,满城的酒家足浴K歌厅,出来应酬,一桌子坐下来没两个美女在场,好像镶金嵌银的豪华包间,生猛海鲜的佳肴,一掷千金的派头,都白白浪费了。
唉,现在想想有点荒唐。可那时似乎再正常不过了,套用现在一个热词,常态,声色犬马,社会大面积的常态化了。我嘴上骂,心里却真正失衡了。我从山里出来,当兵,吃苦,被女人抛弃,颓废中重生,玩命抗洪,奋发上进,一步一步爬行,谋到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位置,一眨眼,人到中年,我的人生算是尘埃落定了吗。也许,我自己没有看透自己的心思,人家看透了,人家把我心里的某种失衡检测出来了,人家开始“对症下药”了。在此后的日子,我乐此不疲地吃起了这味“药”。4
我第一次出轨就是姓庞的安排的。
那一年我到成都的一个经济管理培训中心去学习了两个月。在成都期间,庞老板几乎每天都到培训中心接我出来吃饭。他在成都有一个专门用于接待的私人会所,会所的经理是一个32岁的女人,姓沈,自称“沈女者剩女也”。据说是单身,其实后来知道她有丈夫,只不过丈夫在广东做电子生意,搭上了一个打工妹,很少回来。夫妻俩各玩各的,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她是姓庞的拉给我的第一个女人,见了第二次面后就上床了。姓沈的成熟妖媚,激发了我身体里的熊性,是的,熊性,用雄性这个词似乎力量还不够。学习期间,我在培训中心的自助餐晚餐券就用掉三张,也就是说,两个月九个星期,我有八个星期多两天的晚上,都是在庞老板的会所里度过的。
学习结束后,我很想那个女人,每个星期都要跑一趟成都。后来,索性通过熟人,在成都某大学读个在职博士,一举两得,既解决了一个高文凭,又找到了合理的借口经常跑成都。这样持续幽会了大半年,似乎才平息了一些,心里的那头“熊”,才有些安静下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理应心理失衡病治好了,可是我却产生了一种更加空荡荡的感觉。直到那年春节前,我遇到了她,我叫她小乔。当然,她的名字不叫小乔,也不姓乔,只是我遇到她,脱口就叫她“小乔”,她很惊讶,抬头望我,我乐了,说你真叫“小乔”啊,她摇头说,不是啊。我说,不是那怎么应我呢?她哈哈笑起来,说你不是喊我是喊谁呢,喊错了姓而已。那行,就是喊你的,以后你在我这里,就叫小乔了。所以后来一直叫她小乔,她喜欢,认可。
这种“艳遇”说起来有点麻烦,后面的发展,我觉得是一种缘分,可别人不一定理解,认为不就是玩女人嘛。省纪委办我案子的那几个小年轻,听我讲这件事,鄙夷不屑地说,不就是玩弄年轻女性吗,顶好听也就是个婚外情,别粉饰得跟小说奇缘似的,肉麻啊老赵。涂局还骂我就是老牛发淫威,就想啃几口嫩草。可能你听了也会觉得我不地道。但我不辩解,反正我的心里不能接受我是玩弄女性。我只实事求是说这件事,我没有主动对小乔猎艳。我们有感觉,从见面开始就有感觉,找到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几句话下来就觉得很对劲儿,能够找到对方的兴奋点。第一次有趣的对话,让我们记住了彼此。认识的场合,是在市里的经济博览会筹备会场,我来视察筹备情况,慰问志愿者服务队。她是大学生志愿者的领队。于是,就有了那个对话;于是,就有了相互留号码。几天后,她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吃饭,我说你学生娃,请我吃什么饭啊,有什么事就来我办公室直说吧。她就跑过来,说父母在老家县城被人欺负了,她老家的房子进入拆迁开发范围,为拆迁补偿的事,她的父母跟地方政府和开发商发生纠纷,纠纷升级,动了手。她父亲是当地的中学教师,手无缚鸡之力,哪里经得起打呢,结果在扭打中被人家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受了伤住院,人家拒赔医疗费,所要增加的拆迁权益更是没有。她父亲书生气,胳膊拧不过大腿,气得出不了院了,感觉浑身出了毛病,快不行了。
我听完她的诉说,心中窃喜,我想我的机会来了,我要让小姑娘欠我一个人情。
当时我已经有了主意,但我没有按这个主意说,而是说这个嘛,要按照法律来,要请个好律师过去,跟他们较量。她傻了,说这有用吗,开发商那么嚣张,就是跟县里的头头脑脑沆瀣一气,您是市里的领导,我还以为只要跟我们县里领导打个电话干预一下,就行了呢。我说,这不行,以权力干预权力,甚至凌驾法律,不符合规矩,还是要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得找一个厉害的律师,以理说理,以法说法,我相信一定能成。她泪眼巴巴地说,到哪里找到这样的大律师呢。我说,所以啊,你不正来找我了吗。她听了这话,笑了,说,您真好心又正派,天下的领导都像您这样,老百姓就好过多了。
唉,所以说啊,有个词叫“天真可爱”,“天真”和“可爱”是放在一起的,绝配。年轻人的可爱,就在于尚未脱离天真。她的事我其实根本没有用什么律师,就是给县里打了一个电话解决的,因为这个事确实是欺负人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县里说,赶紧纠正过来,该道歉就道歉,该补偿就补偿。我当时虽然还不是市领导,但我跟市属的几个县区的领导都熟悉。对小乔家这样的百姓来说,是大事,可对我们来说,这不算什么大事,找个熟悉的县领导让他过问一下就行了。
事情很快摆平,小乔的父亲拿到了补偿款、医疗费,很快就出院了。开发商还专门登门道歉。小乔感激得不行,一定要请我吃饭,我说行啊,你请客我埋单吧,地方我来定。
吃饭的时候,她心思重重地问我,官司打赢了,但拿到的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付大律师的代理费。我逗她说,够呛够呛,大律师的起步价都是几十万呢。她说,她马上毕业了,工作后会抓紧时间还钱。我说算了,算了,律师是我的朋友,人家哪里好意思向我收代理费啊!她说,那不行那不行。我说为什么不行,她说,我不能欠你那么大的人情,我会给你钱。
我笑笑,说,好吧,我等着。
我们后来又在一起吃了几次饭,我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很快就同居了。我感觉我恋爱了。那阵子,庞老板喊我去吃饭、K歌、桑拿,甚至弄些模特儿陪我闹腾,我都提不起劲来。准确地说,好像小乔的出现,把我心里的那个空荡荡的缺口给填上了。我认为此前20多年,我没有谈过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更谈不上人生该有的轰轰烈烈爱一场。小乔有一米七几的个子,白皙,修长,纯真无邪。她在跟我交往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向我伸手要钱,而总是开玩笑说,我这是以身抵债呢,从现在起,我不叫“小乔”了,我是还卖身债的“喜儿”,你就是“黄世仁”。我从此就叫她“喜儿”,她就喊我“黄世仁”。
“喜儿”的出现,经常让我彻夜难眠,思绪万千,我觉得这是上天冥冥中给我的补偿,我在事业上打拼了几十年,情感上却如同空白。“喜儿”让我如获至宝,情感上产生巨大的满足感,甚至内心偷偷地升起一种自豪感,一股骄傲感。我为她也是拼了。她大学毕业,我亲自为她找工作,一口气为她落实了四份工作,供她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后来她选择的不是自己专业对口的外贸,而是到市商业银行上班。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工资高才不需要看“黄世仁”的脸色,才不需要用“黄世仁”的钱啊,“喜儿”可不能拖累“黄世仁”,“喜儿”希望年轻有为的“黄世仁”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而不是一生背负儿女情长;更不能因为我,丧失志气,甚至犯错误。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感动得哭了。那一刻,我想我为她死,都义无反顾。
听到这里,丁先生,您也许理解我为什么在回老家视察的时候,一定要去一趟百货公司大楼,试图望一眼姓吴的初恋,那个女版的“高加林”,哈哈。当然,“初恋”这个词用在那里,也不一定准确了。反正,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那种在内心里,在下意识里,偷偷地比照,快感无法形容啊。
现在回想,也挺罪恶的。我面对生命中的任何一个女人的时候,好像都忘记了自己还有其他女人在,法律上的,道义上的,名义上的,事实上的,全然没有在乎。我面对谁,眼睛里只有谁,不是吗,我觉得自己是独立的,有权利这样,只不过是不可告人的隐私而已。那时候,我的事业处在亢进期,是市里的大红人,开发区成为全省甚至整个西部的标杆,来学习的政府团队,一年几十批甚至上百批。除了春节,没有一个星期缺接待的,来者都要点名求见我,听我介绍经验。市委书记和市长看到我,都是一口一个“小赵小赵”地喊着,那种亲昵,对我来说太激励了。我也没有辜负这份厚爱,我在工作上没日没夜地拼命,我对自己说,一辈子得像个军人,一辈子都要处在当年抗洪救灾的那种劲头上,一辈子不要再挨手电筒抽打,被别人说软蛋。
我太风光了,我的风光掩盖了一切,甚至麻痹了自己。我与小乔的关系,并不是密不透风,没有半点跑漏。但是那些年太疯狂了。说实话,社会风气不太好,一个大权在握的官员,一个把企业做起来的企业家,一个有点名气的社会名流,好像在外面没有花花草草的事,都不正常了。所以,似乎都没有人过分在意男女绯闻。
我记得我开发区下面的招商局局长,被人举报,在外面有好几个情妇。我只是把他喊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通,对他做了两点指示:一、不要把篓子捅到家里去,破坏家庭,那样麻烦就大了;二、经济上要干净,不允许为了女人贪污受贿捞不义之财。既没有处分他,也没有制止他。那家伙对我感激涕零。我当时觉得这没有什么,只要后院不起火,男人嘛,工作干好了就行,生活随便一点,不是个事儿。再说,没有这位能干的局长,就没有开发区的招商工作的精彩,就没有我们开发区的今天。这些小节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权当是一个人对自己劳苦功高的自我犒劳吧。
我与小乔的关系传到社会上之后,我听说后,也没有当回事。市长秘书曾在一次跟我一起喝酒的时候,突然跟我说,老哥啊,听说您业余生活很丰富多彩啊,女朋友的档次也很高啊。我马上知道有人在市长那里捣鼓我了。我刚想解释,市长秘书立即制止我,别,老哥您别说了,我只告诉您一句……市长说,有的干部一心一意地为人民工作,做成了很多正事,我们不能动不动拿莫须有的杂碎干扰这些干部;有的干部成天混日子,还三长两短歪打算盘,栽赃了很多做正事的人,是真正的负能量,我们不能鼓励。然后,他诡秘地对我说,赵主任您可知道为什么别人拿这个搞你?我说,还真不知道。那小子哈哈大笑,是因为确有其事啊,有红颜知己也不带给兄弟们看看,饱饱眼福。我心里一惊,说瞎说瞎说,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党天天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呢。那小子笑得茶水都从嘴里喷出来了,说逗你呢,真正的原因是,您是副市长热门人选,举报信激增啊!但不知道这些举报是不是空穴来风?
我听了市长秘书的话,也就放心了。我觉得,我应该继续好好干。我脱口而出,我说市长这样信任我,厚爱我,我应该干得更好才对得起领导对我的信任。
那阵子,我“加班”太频繁了,加上外面有绯闻,我老婆开始怀疑我。但我的确没有在小乔身上花钱,工资总是原封不动地交给她的,一个子儿也没少过。我就把我成为省管后备干部,是副市长人选,竞争对手和工作中得罪的下属,开始搞我了,等等这么回事,告诉小李。小李相信了。我老婆还是相信我的话的,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真正怀疑过我,也没有因为一有风声就回来闹腾,或者到外面明察暗访。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自己的业务工作也很上心。她也是个母性意识很强的人,所有的业余精力都花在女儿身上。外面传闻多了,她最多警告我,说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先估量一下后果和代价。我总是赌咒发誓,请她放心,我说,我只是党、你和女儿三个人的老黄牛,心无旁骛。
其实,我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第二个孩子正在降临中。5
我跟小乔同居后,最难处理的还是每年春节。春节放假,我没有理由陪她,只能待在家里跟老婆和女儿在一起。每次,小乔只好回老家跟父母过春节。而她一回家,父母就催她谈男朋友,找对象结婚,说这年头女孩子年龄大了,婚恋问题就会成为“疑难杂症”,全国的剩女有六位数甚至七位数之巨。小乔无法面对父母,烦不胜烦。一向活泼开朗的小乔,每年的这个时候情绪会发生很大波动,往往走前哭几次,回来哭几次。可再伤心再尴尬,我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个看起来很世俗、很简单的麻烦问题。但是让我感动的是,小乔自己哭归哭,却并没有因此抱怨我,总是催我早点回家过年,每次还帮我把送老婆和女儿的新春礼物都买好,叮嘱我要利用节假日,好好休息,享受家庭,陪伴亲人。
小乔并非出身贫苦,小乔其实是家里的惯宝宝。虽说她只是小县城里的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父亲是教师,母亲是一个小企业的会计,但从小到大,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生活上没有让她吃一点点苦,情感上呵护关爱。从小乔快乐活泼的个性,也能看出来她的成长环境是很好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小乔非常讲理,只要牵涉到双方家庭的情感的事,她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宁可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家人。现在的问题是,小乔无法做到让双方的家庭都满意,因为她的父母已经进入为她终身大事操心的年纪,要的不仅仅是陪伴,照顾,而是一个新家庭、新一代的出现。
2008年的圣诞之夜,我和她躲在成都的一个五星级酒店的西餐晚会的角落,享受浪漫西式新年夜——因为不能陪她过春节,每年的圣诞节就成为属于我们俩的最重要节日。窗外烟花阑珊,室内烛光幽暗,音乐轻柔,细雨流芳。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中式新年的过法,浪漫超脱,含情脉脉。可不知为何,这次我精心安排的浪漫,并没有达到以往的效果,小乔一直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拿出“撒手锏”,特意准备了一只价值10多万元的大钻戒,戴到她的手指上,说亲爱的,你愿意做我永远的爱人吗?她望着我,点点头。然而她的眼睛里含着泪光,在微弱的烛光里闪闪烁烁,我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告诉她我的计划,就是等我女儿来年考上大学,就可以向老婆和女儿坦白,让她们谅解并放弃我。
小乔一下子就哭了,握着我的手说,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爱的诚意,也理解这种事急不得,一个男人若是为了新生活,粗暴处理老生活,不给结发妻子和亲生孩子理顺情绪,预留未来,那这样的男人,也很可怕呀。接下来,她说了一件事,彻底让我蒙了。她说,她怀孕了,这次不能再打胎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不知道如何表述我的心情和意见。
我不想让你为难。小乔眼泪汪汪地说,可是我已经打过两次胎了,医生建议最好不要有第三次,而且在这么短的两三年内,这不光是影响后面的生育,危及生命的可能性都有。我赶紧表态,那就生下来吧,我们该有一个爱情的结晶了。
她绕过桌子,走到我身后,从后面搂住我,脸贴在我的后颈上,让我感到了她的温暖。她喃喃耳语说,那么有一个新问题出来了,最多到春节后,肚子就显出来了,一个“连恋爱都没有过的女孩”突然怀上了,这么奇葩,怎么向家里人、向社会上的熟人解释这件事啊。
我又傻眼了。我只好说,那就,我回去就跟她们提出来,离婚,早点离婚,跟你结婚吧。
我当时不是内心真的希望这样做,但我没法不做这样的表态,为了这份情义,我也只能“大义凛然”。
小乔,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她当然没有要我这么做。她说,我不能这么做,我的良心不允许这样,我不想亏欠你们太多,更不想伤害别人。再说,这个时候不能影响你的前途,一件生活上的事,让一个自己爱的男人,奋斗了半生的事业前功尽弃,只有坏女人和蠢女人,才会这么做。但是,这个孩子也不能放弃,一是身体不允许,二是情感不允许,三是,她说她觉得即将到来的2009年需要添喜,直觉告诉她,2009年是我的好运年,增加一个孩子,提升一个级别,女儿上一个好大学。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只能是她自己豁出去,独自处理过程中的一切麻烦,承担一切可能的不利后果。我说,这里面最大的麻烦,就是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她一字一顿地说:都想好了,春节回去假结婚。
她的主意是,已经跟自己的一个闺密谋划好,春节借闺密的男朋友回老家,让父母请亲戚们吃个饭,一切问题就不言而喻,临危脱险了啊。以后,大肚子啊,带孩子啊什么的,也不会有人猎奇了。
2009年,一切如我们的设计,如我们的期望。春节期间,小乔带着她的闺密和闺密男友,回到家乡办酒席。闺密男友扮演了小乔的男友,还一本正经地为自己的“冒进”作孽,向“岳父”“岳母”大人道歉。小乔的闺密做了“伴娘”与“导演”。一场戏,看起来天衣无缝,没有引起老家任何人的怀疑。这一年,甚至还给我们送上意外的惊喜,小乔为我生了个私生子。哎呀,没有办法,男人嘛,谁不喜欢儿子呢。7月份,我的女儿被川大录取。11月份市政府换届,我被提名副市长并顺利当选。在我看来,小乔就是我的福星,她是个旺夫的女人,似乎在冥冥中,把我的人生和生活,导向一个又一个好事,一场又一场好戏,一次又一次高潮。
这一年,我44岁。
这一年,我春风得意,照照镜子,都看见自己年轻了十岁,身上也全然没有了大山里带来的泥土气息,没有了多年来内心深处不时冒出来的那种自卑,那种自责。当然,也包括一个男人身居高位应有的那种自省,似乎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为了感谢小乔和她的闺密,我帮小乔闺密和她的男友,在市属单位调换了两份很好的工作。小乔特别开心,她需要有贴心的朋友。闺密其实也在帮我的忙,小乔生育期间的诸多杂事,全是这小两口在帮忙张罗。他们该得到我的一份报答。而这对一个副市长来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轻松得不能再轻松,比跟小乔偷偷约个会都要简单、轻松。6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除非从未拥有,一旦拥有,自觉减少与放弃,难上加难。这句话应该是基辛格说的吧。姓庞的老板把这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上。
这个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坏水水,这是我出事之后才醒悟过来的。除了我,直接或者间接受他影响而下水的还有好几个。政府里跟我搭班子,协调管理对外经贸工作的一个副秘书长,出事交代后,收了他100多万元的贿赂,每个星期都跟他在一起吃喝嫖赌;下面一个县里的常委,典型的土包子农民出身的那种苦干部,认识姓庞的之后,几年就变得油头粉面的,最后发展到染上赌博和吸毒。春药和毒药,其实就是一步之遥,触手可及的丁点儿距离。
我结识了庞老板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不断把良药变成春药。我也不是不知道,领导干部被党和人民授予的那点权力,本来是一味良药,主要用来造福众生,同时也可以医治自己的混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我这里,竟然成了真正的春药,而且那么催情,一发而不可收。我染上姓沈的少妇,后来就有了小乔;有了小乔,我并没有止步于小乔。就在我当上副市长的第二年,我通过庞老板的引荐,认识了一家广告公司的业务员小凡。说起来很荒谬,小凡竟然是庞老板开给我的“一剂药”。
为啥是“一剂药”?是这样的,在后来的几年,庞老板几乎跟我形影不离。我虽然不肯收他的钱,但是,他为我跑腿办事,办一些我不方便办的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让我很受用。庞老板其实知道我跟小乔的事,但是因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个秘密,也没有让他介入这种私事,所以他也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对这件事的知晓。然而,他是个比鬼都精明的人,他能看穿一些事,也能看穿一些心事。有一天,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男人不能没有几个女人,但不能用情太深,太专注了会被套牢,会故步自封,得一个女人,失去更多艳遇,有时候还会出事儿;男人也不能把任何一个女人太当回事,女人越少反而会在情窝里陷得越深,最后成为一种负担。
他的话让我吃惊。我觉得这狗日的看穿了我。
我那时几乎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一心在小乔身上,慢慢有些乏味,也有些对妻子愧疚。但我也没有办法回归,收回我的情感。况且事业上野心勃勃,生活上好像又进入新的一轮春天,蠢蠢欲动。平时,庞老板胡说八道的时候,不管有没有道理,不管我内心是否认同,为了表示一下我的身份约束和应该有的境界,我都要反驳或调侃他几句。但这次我没有。我陷入了沉思。于是,不久之后在一次宴席上,庞老板便把小凡带到了我身边。饭后,庞老板就为我开房,把小凡塞到了我的房间,我连想都没有想,就把小凡揽入怀中。
小凡是那种看上去野野的女孩,性格火暴,私生活奔放,给了我完全不同于前面几个女人的刺激。我很快迷上了小凡。为了稳住她,我让她辞职出来,自己当老板,注册了一家广告公司,主要接开发区内的企业形象设计的活儿。一般我不亲自打电话帮她,而是让庞老板出面,跟商家说。这边的企业都知道庞是我的马仔,能给的项目就给了,一年三五个小项目,足够小凡维持公司和优裕生活了。而这些关照小凡的企业,也都认为小凡是庞老板的小蜜。他们觉得,关照了小凡,与庞老板近了,也就与我套上近乎了。至少,可以在庞老板组织的饭局上,与我同一个桌子。
小凡很享受这种“关照”。她很快把企业做得像模像样,很快买了自己的房子。她按照新婚房的标准装修这套房子,生活用品都是成双成对配置的,有她一份就有我相应的一份。入住的那一天,她还在里面贴了“双喜”,我们算是搞了一个彼此见证的“婚礼”。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家,三天两头过来住住。
2012年春天,小凡怀孕了。这一次跟对小乔不一样,我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反而表现出渴望孩子早点出生,渴望她给我生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刚才忘记说了,2009年小乔给我生了一个私生子,我既不安又欣喜。毕竟是“婚外有婚”的第一个“结果”,总觉得不是名正言顺。但自己的孩子上大学了,又是个女儿,由于我顾家少,她跟我也不太亲近,所以中年得“子”,我内心还是得意的。我对这个孩子还是很关心的,我希望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多给他一些父爱,俗话说父子连心,将来只有儿子才能真正懂父亲,从深处、大处理解父亲;女儿是小棉袄,儿子是铁盔甲,男人的温柔和忧伤,只有男人才懂啊。我有了“儿子”,这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啊。所以,只要不出差,最多隔一两天,我一定会过来陪他们母子一个晚上。然而,我的这种自鸣得意和美好愿望,慢慢地化为一种沮丧,一份心痛,一肩重担。在“儿子”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渐渐发现了异样。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两岁的时候还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一走路就摔倒,反应特别迟钝,不能准确表达任何一件事。这简直是我和小乔的晴天霹雳。说起来让人伤心欲绝,一直到2013年我被组织审查的前夕,一天我跟“儿子”在一起,想给他启蒙,可“儿子”连一加一等于几都弄不清楚,我给他讲大灰狼的故事,讲了至少有20遍,每次他都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可问他大灰狼的问题,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稍微不耐烦一点,他就放声大哭,四周岁的孩子了啊,一哭就是一两个小时,停不下来。自从发现这个孩子有问题之后,我开始有点心烦意乱,上班没有那么专心了,总是在研究怎么治好“儿子”的病,总是在盼望有一天,突然他的神经打通了,变成一个聪明健康的宝宝,见到我进门的那一瞬间,喊着爸爸扑到我的怀抱,跟我讨论大灰狼的故事,向我索要更多的精彩童话。
然而,这一天,我至今没有等来。
小凡怀孕的时候,我跟小乔的儿子两岁了,孩子的不正常已经表现得很明显。所以,当小凡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我时,我脱口而出,好好,如果你愿意,就要了吧。我老了,喜欢孩子。
说是喜欢孩子,潜意识里是喜欢健康的孩子,最好是一个健康的儿子。
2013年初,我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小凡为我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她是一个女儿。我被专案组带走之前,只见过这个孩子三次。第一次是刚出生的那一天。第三次是她满月,躺在小床上啃自己的小拳头。那时候,对我要出事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我已被混乱不堪的生活和诸多不良预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女儿很漂亮,小脸圆嘟嘟的,我逗她的时候,她快乐地蹬着小腿,舞着小胳膊。她是聪明而又活泼的。我站在孩子床前,逗了她好一会儿,看了她好一会儿。她的眼睛盯着我看,好奇,热烈。真的,我能感觉得到,亲人之间才有的那种温度。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用一个简易文件袋包的10万元钱,悄悄塞在她的小床边,亲了亲她的小额头,然后就走了。然后,再也不曾有机会见到她。
那天在电梯里,我的眼泪无法自控地流了下来。自从被手电筒抽打的那个夜晚后,我好像没有哭过。我是个军人,男子汉,我不会轻易掉眼泪。我掉眼泪的时候,都不是因苦,因累,而是因悲伤,我掉得稀里哗啦、稀里糊涂的吧。7
从新千年第一个十年的中期走上重要领导岗位,到2013年出事,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想想在整个人生路途上,七八年并不是特别长,可是我的这七八年,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七八年,走得很苦,走得很累,走得很快,却不知道走得多远,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我更像个陀螺,被自己内心的某种鞭子,乱抽一气,头脑晕着,身体乱着,围着几个生活摊子转着,灵魂疯狂着。我不算是很有文化的人,不太能准确表达,丁先生您看,是不是这么一个状态?
我被“双规”的那一刻,绝对是如释重负,当天夜里我睡了9个多小时才醒。省纪委办案点上的同志告诉我,我呼噜打得震天响,害得他们在外间都没有睡好。此前我多次有过自首的冲动,我已经把自己拖进了一种无法消受的生活残局。我在三个女人、三个孩子、三个像模像样的家之间疲于奔命,在道德、舆论、党纪国法的夹层里东躲西藏,我自欺而欺人,自恋而自虐。党的十八大之后,也就是我在任的最后一年,我惶惶不安,经常夜不能寐,头发掉了一大把。我希望尽快结束这种噩梦。我也想到过自杀。但是,那么多女人和孩子在我身后,我除了做鸵鸟,缩着脖子等待猎人,其他什么勇气、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结发妻子小李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嫁给我,给了我一蹶而后振的力量,给了我因为失去初恋寒心后的温暖,修复了我的心,带我进入了一个男人正常的生活轨道。在那些“老赵”“小李”互相呼唤着的岁月里,我曾是那样的感激她,敬重她。2000年我转业前后的两年,我父母在老家身体不好,她亲自去大山里接他们到城里住。我的父母不习惯,还是要回老家,她就送他们回去,并在那里张罗着帮父母把房子翻修好,在屋子里装上空调,接上自来水,一切安顿好了才回来。她自己的父母亲去世,她自己一个人回东北料理后事。为了让我安心工作,她包揽了两家后方的每一件事。女儿从小到大,她也几乎把父母的双重责任全部承担了。前面跟着我吃苦,后面我熬出来,位居要职的时候,她却没有享受到任何好处,因为我基本上算个清官吧,当官并没有极大提升我家庭的物质生活水平。
您别嗤笑我,我当这么多年领导,并没有大笔受贿,贪污的事更是从来没有做过,否则组织不会放过我,我今天的下场不会这么轻。老婆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姑娘,心眼不细,但很实。她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靠我的官位发财,也是因为她的这份可贵的把持,我对不该拿的钱坚决不拿。这不像许多贪官,从内当家贪起,最后两个人一起违纪违法,家庭被连锅端了。她是个靠勤奋积累出来的医疗专家,兢兢业业,只想安守一份稳定职业;她是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女人,只想安守一个稳定的家。本来,如果我把持得好,后面不要弄出这些疯狂的事,她的忠诚、本分和踏实,应该获得幸福圆满的回报。我得到的荣誉,还会给她和小家庭锦上添花。可恰恰因为我“得道升天”,命运把她摔到了人间地狱。
她比我大两岁,俗事俗务催人老,老得很快,脸上有斑点有皱纹,身子也臃肿。她也因性格安分,中规中矩,显得缺情寡趣。后面的一些年,我过上了声色犬马的生活,已经啃不了窝窝头,看不得黄脸婆。她起初对我在外面的生活将信将疑,但因我每个月都如数给她上交工资奖金,连工资卡都放在她身上,她就没有过多细究我的行踪。最后几年,她其实已经知道我失控了,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可能性格使然,也可能为了女儿,她选择了沉默和冷战。我们几乎没有了肌肤之亲,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一连几天不回家,她一句都不会再问。我曾经有两次在春节期间跟她示好,她就冷冷地跟我说,姓赵的,你就别装了,别太累着自己,看在女儿的分上,我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弄得身败名裂,连累我们。我那个时候,既听不进去这些,也无暇顾及她的感受,我们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可是最终,如她担心的,我还是身败名裂,连累了她们。那年她50岁了,就提前内退了,到女儿上大学的附近的地方买了一个小房子,陪女儿一起生活。我现在跟她们几乎联系不上,我希望早早获得她们的原谅。
我特别愧对小乔。她认识我的时候,不谙世事,身心单纯。我设计把她罗入我的情网后,她也许由于我对她家人和朋友的帮助,由于我的信誓旦旦,有过短暂的满足和快乐。但是,她一生的悲剧从儿子出生,拉开了序幕。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独自面对这份假婚姻的,怎么独自接受这份孽情给她带来的这个智障儿子的,怎么惊悚地发现我在她之后又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子女的,怎么在我落马时从虚幻中跌落到残酷现实里去的。她那么漂亮,那么天真,那么善解人意。她为我做出的牺牲简直无法估量。前面我也提及过,她是个惯宝宝,整天乐呵呵的,喜欢人与人之间那种轻松俏皮的氛围,喜欢优雅的小资生活。不必大富大贵,温饱小康,无忧无虑,就行了。她走进我的生活,是小白兔遇上大灰狼的必然结果。我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给女儿写了一封信,泣情泣血地把自己这个可耻可悲的故事讲给她听,宁可让女儿更鄙视我,我也要女儿警惕,远离像我这样的老男人,远离超出社会正常规范的生活,拒绝一切在伦理上不对等的感情。想到这里,我真是羞愧难当,若我自己没有女儿,我在这方面的良知恐怕至今都不会被唤醒,我不会为血肉亲情疼痛到这个程度。
小乔从来没有因为跟上一个副市长过日子就抬举自己。她靠自己的工资过日子,自己到菜场买菜,做饭。她那么好的身条子,做学生时还经常买点新衣服,穿出一点模特的风范来,显摆几下。自从跟了我之后,都是随便套一件过时的衣服就上街了。她为我两次流产,一次生育,没有让我陪过一次医护,请过一次假。她总是说,您从大山里出来,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她一直都是称呼我“您”,那种敬畏来自于骨子里,那种爱无法表演,真实而又痴迷。因我们的生活不能公开,所以我都是夜晚“潜伏”过去。不管多迟,只要我说我要过来,她都做好消夜等着我。她变成了一个务实而又勤俭的小家庭主妇。
她从来没有向我伸手要钱,怕我为了钱犯错误。为了省钱过日子,儿子的尿不湿尽量少用,都是用尿布,脏了可洗洗晾干循环使用。她说这个环保,孩子戴了舒服,其实我知道她是为了省钱。她把手上的皮都洗掉了几层。她很少逛高档商场,我偷偷带她到成都度了几次假,她每次就逛逛春熙路步行街这种地方,买一点小吃,买几个小玩意儿,就回来了。儿子智障的情况被发觉后,她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感,担心儿子的未来。她决意要一生照顾儿子,即使我永远没有机会明媒正娶她,她也不会再嫁,不会把儿子带进一个未知凶吉的新家庭。我特别感动,发过誓愿意为了她肝脑涂地。可事实是,自从遇上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失去了正常的人生,没有正常的婚姻生活,未来充满了危机。可是,我还是辜负了她,背叛了她,把她拖入了更糟糕的深渊。
小乔的父亲在2012年因病去世了,她母亲是一个孤僻的人,很少跟人打交道。这个不幸对小乔来说,居然成了万般不幸生活之中的唯一一点“幸运”:如果她的父亲活到2013年,如果她的母亲开朗好交,有一天宝贝女儿的真实生活在他们面前撕开,他们该是怎样的一番悲绝啊,谁敢来帮小乔设想那种残酷啊。
小凡跟我的时间并不长,她的确是那种抱着大树好乘凉的女孩。我占有了她的青春,又不能直接给她财富,只能帮助她建立一份事业。后来她知道了我家外还有一个家,她的心理失衡了,无法平息。她砸烂过家具,也割过脉。为了安抚她,我每次都向她保证只爱她一个。当她把怀孕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表现出来的坦然与积极姿态,让她对我增加了信任。我位高权重,她觉得在我的庇护下,安逸而又安全。她一度似乎就接受了做“三房”的现实。当然,很多事情可能是我的错觉,特别是对小凡,我真的了解她多少呢?我出事后,她就彻底消失了,带着孩子走了,没有跟任何人招呼一声。她带走的毕竟是我的骨肉,我的女儿啊。我还是挺想她们。
我服刑期间,官场上、情场上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亲人”,亚“亲人”,伪亲人,来看我的寥寥无几。本来与我感情淡漠的大女儿,却每年寒暑假都来看望我。在情感上,我欠她的债最多。她出生的时候,我在抗洪救灾。她的名字里带着一个“荣”字,那是我立功归来为她起的,因为我觉得是她的力量支撑着我在灾区拼命的,这份荣誉应该给她。我要让她一辈子记得她的出身和名字里饱含的荣誉,我希望她不辜负她的名字。女儿小时候学习认真,个性活泼,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她的各种奖状把我们小客厅的一面墙都贴满了。每天,我再苦再累,只要回到家一推开门,迎接我的就是这面奖状墙,我马上精神倍爽。可是,我很少有空陪伴女儿,抚养培养女儿的有关一切事务,都是我老婆包了,我在这件事上做了甩手掌柜。后来想想,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空,不过是没心罢了。一个星期挤一点时间陪家人,再忙的领导也不是不可能。不愿去挤,就真的没时间了,就真的习惯不在家了,就真的野掉了,生活方式和观念野了,身和心也就野了。女儿进入青春期之后,正好是我整天野在外面的几年,是我的丑闻漫天的几年,她变得沉默寡言,成了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她不愿意参加任何文体活动,学习成绩也没有小学时那么出色。我听说之后,没有从家庭环境、从我自己这里找原因,而是粗暴地回去批评了她几次。她从此就不再搭理我了。
女儿去年去重庆参加工作了。从中学开始,她变得平庸,现在的工作也很普通。她本来可以卓越的,但她没有能如我们的期愿。这个虽然是一份遗憾,但我不怪别人,更不会怪她自己和她的母亲,责任在我。同时我也想通了,平安未尝不是福。女儿是最快原谅我的人,这也是我的欣慰。
我天天祝福女儿,祈愿她遇到一个好男人,两人平平凡凡,相爱一生。8
权力和能力加身,若是运用不好,就是两个妖孽,我的命运就是这两个妖孽放纵坏的。
我的能力是市里公认的。前面提到,我们市的开发区在我手上,迅猛发展,成为地方经济的发动机。我担任副市长之后,提出进一步加大发动机马力,带动全市经济、社会快跑,拉动属县区接力的思路,得到了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认同。一个以现代产业为中心的扩展规划在我任上科学定位,并很快实施,成效显著。我们扩大了开发区为产业新城,核心区在原有基础上打造现代产业群,培育了新型汽车配件生产、环保节能家电生产、生物化学、新型材料等趋向未来型制造业,内侧规划配套服务业和流通业,以及高科技研发基地,周边开发建设生态幸福小镇群,建设宜居新城,吸引人气,留住人才,美化产业外围环境。我作为副市长主抓这项工作不过四年,一个生机勃勃的新型产业新城区初具规模。新城还用地理和产业衔接各县区,真正带动县区经济上了跑道。
我的确太过居功自傲。每次当我面对前来考察的中央、省市各级领导,慷慨陈词,展示我的蓝图的时候,我从他们的频频颔首、赞赏微笑甚至激情鼓掌中,找到了新的自信,新的兴奋点。那些生活上的风流麻烦,内心的敬畏与羞耻,在这种激昂的情绪中,变得薄如纸片,在我心灵的灰暗夹缝中,消失了影踪。这算什么事呢?在我的贡献,我的能量面前,这不就是一点不值一提的风雅吗?
当我的绯闻传得满地的时候,也是我马上“荣升”消息漫天飞的时候。但是,绯闻我不一定经常听到,马上荣升的祝福却是每天不绝于耳。有说我要升任市长的,有说省里器重我,要调任政府某核心厅局一把手的,也有说我已被中央看中,作为后备交流干部,到邻省任职的,等等各种版本。好消息想听就有,坏消息难得露面,我真的处在没有昼夜的亢奋之中。
如此这般,一针一针新的鸡血,打进了我的身体。
老赵的故事,我听了几乎整整一夜。
老赵喝着讲着,讲着喝着,后来全然不顾我的存在了。到最后,语速极快,而且全部变成了方言,我听得非常吃力。而且,他开始思绪混乱,一会儿诅咒自己,一会儿又狂话连篇。他还开始重复自己所讲的内容,甚至肆无忌惮地描述小乔和小凡的魅力善良,表白自己跟她们是真心相爱。他也许是太疲劳,酒也喝太多了,说着说着,进卫生间去吐,回来歪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我十分疲倦。天已大亮。老赵的亲戚把我送到镇上宾馆,我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涂书记一直在宾馆等着我,见面后问我谈得如何,我说听他说了整整一夜。
“他的料,不大,但不少,不简单,我认为极具代表性。”涂书记说,“客观上讲,他的违纪违法,并没有给国家带来太明显的经济损失,涉腐金额也很小,所以连同渎职、重婚这些,就量刑了两年。但他造成的内伤很大。怎么说呢?就是他这种人,不是个别,他的行为,没有造成重大公共事件,看起来没有伤害人民群众,没有坑害国家利益,但他伤害的是亲人,是身边人,是跟他发生关联的人。所以,他颠三倒四的,动辄说枪毙自己都嫌轻,还要求法庭重判自己,完全不奇怪。伤亲人,伤近人,最终还是伤自己啊。”
“这个我认同,”我说,“等于是把毒药喷在自家的花园里。”
“还有,他间接害了不少同志。”涂书记说,“市长因为爱他的才能,也一直不太相信他会生活放荡到这个程度,所以遇有举报什么的,没有深究,在提拔重用上,没有把关,导致失察,被记过处分。政府副秘书长,还有开发区里他的好几个下属,都涉腐被抓。他被失察,他也失察别人,形成恶性循环。”
我觉得,这类人制造了体制的裂缝。我把这个意见说出来,涂书记一拍腿,说,有道理。
领导干部是体制链条里的重要环节,相当于一个零部件什么的,若干个零部件出问题,影响了机器高效运转,进而使一些人怀疑整个机器本身的质量。
涂书记说,赵的许多作为,虽然停留在道德层面,但影响极坏,极有舆论杀伤力。
我们探讨了一会儿。最后,涂书记说了办案过程中的一个插曲。
“他一定给你说了他在部队时挨手电筒抽打的事了吧?!”
我说,是的,很震撼的细节。
“一般人那一家伙给打醒了,他呀,看来,给打了个半醒半昏。”涂书记嘴巴里发出轻蔑的一声哼哼,然后说:“在立案调查期间,我见了他一面。我跟他有渊源,他的案子我是回避的,一点不参与。但他中间给放出来两个星期,就到处找人说情,也找到我,要我帮忙,他说他只是生活问题,没有经济问题。后来他又给老首长打电话,就是那个拿手电筒抽他的老首长。老首长气坏了,电话里一听是他,就挂掉了。案子定性之后,我突然接到老首长电话,托我关心他一下,无论如何,他有一份心意,要我亲自转给赵。于是,我又见了他一面。替老首长转达了心意。”
这家伙卖关子,讲到这里就停顿了。我好奇地问,到底什么心意啊,这老首长很有一葫芦啊。
“是的,很有一葫芦!”涂书记说,“老首长的心意是,让我再抽他一电筒。我找了好几个超市,才买到了一个电筒,过去抽了姓赵的一家伙。他跳起来,说你狗日的不帮我,还他妈的搞暴力办案啊。我一字一顿对他吼,这是老首长让我转达的心意!他立即蹲在地上,就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后来,有人不明情况,就传说他欺骗纪委办案人员,被监察局的副局长给打了。我还背了个破坏办案纪律的黑锅,都没办法解释。”
我这一夜听下来,觉得赵的优点不少,比如,坦率,血气方刚,肯吃苦,有能力,肯干事,情感丰富,精力充沛。但他的基本素养中没有健全的道德体系,人格不太稳定,价值观比较模糊,尊耻颠倒,缺少这个层次的领导干部应有的强大信念。我和老涂的一致意见是:这样的干部早晚要出事,晚出事不如早出事,早点出事,利国、利家、利他、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