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联手起来忙碌了一日,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最后只能将疑问暂且搁置。
七月末的鸣月塔,正是在一望无际的草甸上骑马试猎的好时候。虽然众人回了京都,但总有人按奈不住。
荔知诧异地看着已经在她膝前磨了一整个夕食的荔慈恩。
“你不是对骑马兴趣平平吗”
“那是随便一出门就要骑马的时候!”荔慈恩像小狗一样蹲在地上,抱着她的小腿左摇右晃,不服气地说,“现在出门都是马车,久了不骑又有些想念了,不是有句话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姊姊到底陪不陪我嘛!”
“陪陪陪……”荔知拿她没办法,“下次休沐是在——”
荔慈恩抢先道:
“末伏!那一日是假日!”
“可以是可以,就是不知哪里可以骑马试猎……”
“栗山吧。”
谢兰胥的声音从书房传来。
荔知擡眼看去,谢兰胥停下挥笔作画的手,坐在书房桌前加入了两人的谈话。
“我在栗山脚下有一栋别院,可以用作歇息之地。”谢兰胥说,“试猎要人多才有趣,末伏那日可以把我长女一家叫上。”
从年仅十八的谢兰胥口中听到“长女”一词,着实违和,荔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谁。
“也好,象升和万俟家的兄弟们似乎很是投缘,他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了。”荔知说。
“那就说定啰!”荔慈恩兴奋道,“末伏那日,我们所有人一道去栗山骑马!”
谢兰胥应了一声,作为承诺。
“龙眼一定十分高兴。”他说。
自回到京都,龙眼就一直养在郡王府上,荔知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它了。
等到末伏当天,她见到了小别多月的龙眼。
龙眼已经从走路还要摇晃的小马长成成熟的骏马,一身棕色的毛皮,明亮乌黑的眼珠,比他的父亲更要高大健壮,是战马中也不可多得的良马。
万物有灵,龙眼一见到荔知便热情地凑了过来,不断用头顶着她的手,索要抚摸,显然还记得她的接生之情。
一行人骑马出城后,在城门外见到了已经到达的万俟兄妹。
万俟三兄弟因为在皇城中当差的缘故,肉眼可见地稳重了不少,唯有最跳脱的小弟弟万俟奢,依然见到荔知就双眼发亮,调皮地连连眨眼。
万俟家的小妹万俟丹蓼,许久未见,依然像只耀眼的火凤凰伫立在兄弟之中。
荔知略有听闻万俟丹蓼回京后的遭遇。
鸣月塔开放的风气吹不到京都,豪放洒脱的女子在这座巨大而无形的牢笼里如同怪兽一般,被人谈论,取笑,嫌恶。
这样的恶意将近一年,丝毫没有磋磨掉万俟丹蓼身上的锐气。
他人的恶言恶语,伤不了真正的强者。
自从鸣月塔一战,荔知对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少女产生了强烈的敬意,万俟丹蓼简直就像她年少时幻想的自己一样,能够像男子一样顶天立地,甚至上阵杀敌。
两个少女四目相对的时候,万俟丹蓼的目光有些拘谨,甚至对抗。
荔知知道她对谢兰胥的心意非同寻常,按理来说,这是她的竞争对手,但她依然友善和主动地朝万俟丹蓼笑了起来。
她衷心地希望,她和万俟丹蓼能够建立友谊,不会被男人影响的真正的友谊。
万俟丹蓼大概没想到荔知会主动朝她释放好意,第一反应是略微意外和无措的移开了目光。
人一多,队伍就热闹起来。
八匹马结成一队,三三两两并排前行。黑火驾着马车跟在最后,嘉禾和嘉穗因为不会骑马,坐马车随行,车上还有食物饮水以及一些衣物。
马车上的铃铛叮叮当当,轻快而灵动地响彻在山路上。
到了栗山脚下,众人各自背上箭囊,拿好弓箭。
“你还记得怎么骑马吗”万俟奢拍马到荔知身边,扬着下巴道,“咱们比一比今日谁射得更多!”
荔知刚要说话,一匹大马挤入二人之间。
万俟丹蓼面无表情,说:“要比也是和我比,你和一个京都长大的小姑娘比,赢了也不怕臊得慌!”
“我怎么就臊得慌了”万俟奢瞪大眼睛。
要论口舌之利,万俟奢哪里是万俟丹蓼的对手,万俟丹蓼几句话就把他气得拍马离开:“好男不跟女斗,我懒得和你废话!”
万俟丹蓼看向荔知:“比不比”
“比。”荔知笑道。
两人一个对视,默契丛生。不约而同拍马疾驰射入山林。
“……她们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荔慈恩骑在马上,看着两人的背影,狐疑地嘀咕道。
谢兰胥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
“挺好。”
“我们也比一比”荔象升拍马走到万俟绩面前,放下战书。
作为大哥的万俟绩没想到自己会被挑战,意料之外的神情之后,咧嘴笑道:“输了可别哭。”
荔象升冷冷道:“你才别哭。”
不一会,还留在林子外的就只剩下荔慈恩和谢兰胥了。
黑火因为不会骑马,留在别院看家。
谢兰胥转过身,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别院方向走了回去。
“你这就先去啦”荔慈恩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没有回应。
荔慈恩撇了撇嘴,见怪不怪。
说什么想骑马,那都是骗人的,眼下没有人了,荔慈恩痛快地下了马。
晚上的野菜火锅才是她真正的任务!
今天必须是完美的一天!野菜火锅必须完美,其他也必须完美!
荔慈恩捏着拳头给自己打气之后,取下挂在马身上的小篮子,蹦蹦跳跳地沿着树林外围采摘起了野菜。
直到红色的夕阳铺满大地,荔知和万俟丹蓼才从林中钻出,两人的马上都挂着几只野兔和狐貍。
虽然荔知这次超常发挥,但依然赶不上万俟丹蓼的收获。
“是我输了。”荔知说。
“你赢了才不正常。”
万俟丹蓼的话乍一听不太友好,但其实是她说话太过直率。
“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别人学绣花的时候我学骑马射箭。如果被你赢了,那才是有鬼。”万俟丹蓼说,“不过,以京中小姐的水准来说……你还算不错。”
荔知笑道:“多谢夸奖,我会再接再厉的。”
万俟丹蓼看了她一眼,嘴角扬了起来。
荔知确信,就在今天下午,她们两人之间因为谢兰胥而有的那一层透明而模糊的隔阂,在弛聘和射猎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喜欢过琅琊郡王。”
荔知忽然回头。
万俟丹蓼骑在马上,一脸坦然地看着她。
“但那只是我的错觉。我把对太子的憧憬转移到了琅琊郡王身上,如今我已彻底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本质的区别。”
荔知对她的坦诚心生敬意,认真地听着她说的话。
“琅琊郡王只延续了太子的血脉,却没有继承太子的风采。”万俟丹蓼一夹马腹,从荔知身边经过,“你留在他身边,要小心为上。”
不远处,万俟绩数了几遍和荔象升的战利品,越数越不可置信,越数越眼睛瞪大。
“真是稀奇,竟然被一个没骑几年马的小辈给赢了……”
最小的万俟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朝还站在树林前的荔知和万俟丹蓼叫道:“你们两个还在聊什么”
荔知连忙和其他人汇合,她左看右看:“殿下呢”
“啊,殿下说累了,先回别院了。”荔慈恩说。
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倒是十分符合谢兰胥的风格,荔知也没在意。
众人满载而归,黑火帮着点火架锅,嘉穗嘉禾从猎物中挑拣出一些肥嫩的,为今晚的火锅做准备。
万俟兄弟虽说没下过厨,但也不像京中男子那样,有着君子远庖厨的想法,三兄弟看嘉穗两姐妹忙不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去帮忙。
由于是第一次见到双生子,所以整个傍晚,荔知都能知道这样的声音:
“嘉穗,帮我拿一下那个……”
“我是嘉禾!”
“嘉禾,兔子皮你要不要可以做一副手套……”
“谢谢,我是嘉穗。”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别院被稀薄晦暗的夜色侵袭时,铜锅里的火开了,大家围坐在庭院里,感受着夏夜的凉风吹拂,面对着一桌新鲜美味的山珍,每个人的心头都充盈着阔别已久的自由。
万俟绩感叹了一声:“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鸣月塔一样。”
“鸣月塔有这么好吗”嘉禾不解道。
嘉禾没去过鸣月塔,在她脑中,鸣月塔就是整日凄风苦雨的人间地狱。
“比这里更好。”万俟绩摇头道,同情地看了一眼嘉禾,好像没去过鸣月塔,她的人生就白活一趟似的。
嘉禾撇了撇嘴,全然不信。
“殿下呢”荔知张望着,“怎么一会功夫他又不见了”
“不知道,说不定是内急去了。”荔慈恩咬着筷子,目光飘向厨房的方向。
荔知正说起身去找一找人,嘉穗抱着一个小酒坛走了过来。
“这是我娘在乡下酿的梅子酒,大家都尝一尝,虽说不是什么琼浆玉液,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嘉穗揭开布条,酒坛里立即传出果酒独特的清香。
荔知被吸引走了注意,暂时也想不起谢兰胥了。
“你娘什么时候来的”她惊讶道,“你怎么没和我说”
“我娘来看了看我们就走了,小姐正在宫中当值,我想着,这种小事也用不着让小姐烦心。”嘉穗笑道。
“这叫什么烦心下回婶婶再来,一定要知会我一声。”荔知说。
嘉穗笑着应了,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杯梅子酒。
万俟蠡是个酒虫,对酒之一道颇有研究,他端起酒杯,一脸陶醉地闻了闻,叹道:
“回雪楼的好酒也不过如此了。”
母亲的酿酒手艺被称赞,嘉穗和嘉禾的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正当大家对梅子酒赞口不绝的时候,万俟绩吸了吸鼻子,狐疑道:
“谁还在厨房做饭我怎么闻到了蒸笼开锅的味道”
万俟绩说完之后,荔知也闻到了那股蒸笼开锅,面粉蒸熟后特有的味道。
她刚要起身去厨房看看,一个身影就从厨房里转了出来。
谢兰胥一手端盘子,一手端碗,全神贯注在两只手的平衡上,走得拘谨僵硬,略微有些狼狈。
荔知想要去迎,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一旁的荔慈恩给按了回去。
她诧异地对上荔慈恩的眼神,后者对她狡黠地笑了笑,示意她坐着观看就好。
谢兰胥走到围坐的方桌前,将手里的碗和盘子都放到了荔知面前。
“这是……”荔知完全愣住了。
碗是普通的白瓷碗,装的也是十分普通,甚至过于普通以至于卖相不佳的阳春面,瓷盘里的更普通了,四个说不上是方还是圆的大白馒头。
愣住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桌上的荔象升和荔慈恩,以及万俟兄妹等人,都是早有预料的模样,甚至就连黑火,都一副明白的样子在友善地笑着。
所有的酒杯都被接连举了起来。
“祝荔姑娘……”
“祝姊姊……”
“祝小姐……”
谢兰胥也举起了为他倒的酒杯,望着荔知的双眼,缓缓道:
“祝赖皮果——”
“十八岁生辰快乐。”
无数个酒杯一起向她举起,一张张笑脸真诚地望着荔知。
“虽然姊姊的生辰还有几日,但我们都觉得,趁着休沐大家都有空的时候,提前庆祝比较好。”荔慈恩说道,“当然,给姊姊过生辰的主意是琅琊郡王提出的,我们只负责配合打掩护!”
荔知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完全呆住了,无措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滂湃的感情如海浪般冲涌在心头,堵住了她的喉咙,她怕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哽咽出来。
谢兰胥的脸颊上还残留着面粉的痕迹。虽然答案昭然若揭,但她还是问道:
“这是什么”
“这是郡王亲手做的长寿面和白馒头。”谢兰胥说,“吃了就变长寿果。”
荔知忍不住笑了。
“你一下午不见踪影,就是在忙活这个”她擡起衣袖,擦去谢兰胥脸上的面粉,“为什么要做馒头”
谢兰胥踌躇了一会才说:
“……赔礼。”
“赔什么礼”荔知惊讶道。
大约是睁大眼睛旁听的观众太多了,谢兰胥忽然变了脸色,高冷道:
“不为什么,我乐意。”
万俟奢竖起耳朵等了半天,听来这样一句话,气得差点被噎死。
他瞪着谢兰胥,到底没敢对一个郡王大放厥词,只能斜着眼睛低若蚊吟道:
“……不说拉倒。”
虽然荔知再次追问,但谢兰胥打定主意不说了,她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亲自做四个馒头,赔的是什么礼。
吃饱喝足后,荔知等人一直在别院逗留到星光满天。像这种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的快乐,荔知已经十分久违了。
自双生姊妹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过的生辰。
也是最难忘的一个生辰。
月明星稀,众人骑马踏上回家的路程。
途径十里亭时,荔知忍不住驻足长望,和她一样的还有荔慈恩和荔象升两兄妹。
“怎么了一个破亭子有什么好看的”万俟奢说。
“你懂个屁。”荔慈恩白了他一眼。
所有流放之人,出京时都会经过这个十里亭,荔知还记得离京那日,大雪纷飞,亭上积着厚厚的白雪。
流人们的哭声在十里亭处震天响地,她站在众人之中,被绝望的哭声环绕。
如今旧地重游,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荔知心生感慨,正要将目光移开,忽然看见十里亭上的题字。
她心神一震,再难移开目光。
“怎么了”谢兰胥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异常,骑马走到她的身边。
荔知张了张口,但是意识到有比语言更直接了当的选择。
她擡起手,直指十里亭上的牌匾。
谢兰胥看了过去。
古铜色的牌匾,上书“郎返亭”三个字。其中的郎字,和密信上“螳螂捕蝉”的螂字,如出一辙。
牌匾末尾,有着龙飞凤舞的落款——
钱仪望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