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沐着月色走下马车,荔宅的侧门前停着四个黑色的棺椁,荔宅众人都围聚在门外,荔慈恩抱着其中一具棺椁不断抹眼泪。
衙门里的长吏甄迢快步走上前来。
甄迢用尊敬的眼光看着眼前从罪臣之女一步步爬至宫正司宫正之位的纤弱少女,抱拳道:
“按宫正的吩咐,已经将四人的遗体用棺椁送回,还有……”
他略一示意,一名衙役抱着陶罐走了上来。
甄迢将陶罐双手交到荔知手里。
“时间过去太久,卑职只能尽力将找到的碎骨带回。这是一起挖出来的树枝……卑职记得是宫正专门费心找来埋下的,所以一并带了回来。”
荔慈恩红着眼睛走到荔知身边,帮她抱过陶罐,好让荔知可以腾出手去接那一支光滑的树枝。
甄迢完成任务,行了一礼,带着衙门的人离开了。
下人们七手八脚,将四个棺椁停去后院的空地,待明日择个吉时,重新下葬。
荔象升今晚当值还未回来,荔慈恩跟着姨娘的棺椁走了,想必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荔知抱着神丹的残骸,一步步走回卧室。
四个玄色的棺椁,在她眼中停留不去。
“荔姊姊,荔姊姊,这朵小花送给你!”
荔惠直灿烂的笑脸一闪而过,他高举着一朵黄色的野花,献宝似地举到她面前。
“荔姊姊,这是我说我喉咙疼,母亲给我的药!秦姨娘不知身体好些了没你把这些给她罢!”
荔惠直将什么东西一股脑塞到她怀里,里面五花八门,有碧绿的瓷药瓶,小孩子喜欢吃的蜜饯蜜果,还有一看就是从王氏那里悄悄拿来的珍品燕窝。
“吃了药,秦姨娘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荔惠直笑道。
画面一转,王氏滚烫的血喷溅到荔知的手上。
她将喉咙里拔出的金簪,用尽最后的力气塞到她的手里。
“帮我……埋葬……”
她的声音,有着血流奔涌的粘稠。
荔惠直在她怀中,惨白的脸,发黑的唇,再也睁不开双眼。
“姑娘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做姑娘檐下吉祥鸟,朝朝日日为姑娘兆喜。”朱氏双目含泪,深深地看着她。
她走出很远,回过头,依然能看见朱氏站在窝棚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那便是她们交汇的最后一眼。
朱氏投身滚滚的江河,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两个年幼的孩子铺平未来的路。
“快快快,马上就要爬上去了!”
“别催啦!”
荔香踩在她肩头连连催促,她一边警惕着随时可能来人,一边用上吃奶的力气,将荔香托上院墙。
荔香爬上去了,跨在院墙,向下伸出手。
“来,拉着我!”
她握住荔香的手,踩在墙上猛地用力,跟着爬上院墙。
“你瞧,我没骗你吧在这里也能看见集市里的灯会!”荔香兴冲冲地说。
她们并排坐在院墙上,头顶一轮圆月,远远地眺望着闹市的灯会。
“啊,好想出门啊——”荔香叹息。
“还不是你顶撞了父亲,不然我们现在都在灯会上了!”
“你好意思说那不是因为父亲要打你么”
“打我也是因为你说漏了嘴,要不是你,父亲怎么会知道他胡子变绿是因为我们往里掺了东西”
“那、那也是你让我去放的!打你打对了!”
“打对了那你拦什么你让父亲打死我好了,看下回还有没有人陪你上房揭瓦!”
两个小姑娘同时撇过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僵持没发生好一会,灯会上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金红色的舞狮随着鼓乐腾挪翻转,让两人目不暇接,惊叹连连,再也顾不上生气。
精彩的舞狮结束之后许久,两人都还沉浸在刚才的余韵中。
荔香忽然说:“明年我们一定要去看灯会。”
“好!”她正想说这话,重重点头支持。
“真希望一觉睡醒就到明年的灯会了。”荔香闭上眼,远处的灯光映照着她的一脸陶醉。
“你还没睡着说什么梦话”
“你——”
一小会功夫,两人就又吵上了。
吵归吵,下墙的时候,还是相互扶持。
共同谋划恶作剧的时候,两人还是最亲密无间的战友。
早秋的寒意将荔知唤醒,回过神来,眼前只有空空荡荡的孤独。
原来,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
……
谢兰胥面如沉水,一言不发地路过了向他行礼的荔家下人。
作为主人的常客,谢兰胥来去无须通报。
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正因为嫉妒翻江倒海。
正因如此,他并未注意到今夜的荔宅有些不同。
谢兰胥大步走入东跨院,直入大开的堂屋,荔知就像早已知道他会来那样,坐在茶桌前等他,桌上还放着一个奇怪的陶土罐和一截丑陋的枯枝。
荔知呆坐着,并未看他,或许是依然沉浸在和凤王的旧情之中。
谢兰胥心中怒火更甚,但他强压着并未表露,而是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等着荔知说话,就如同此前许多次一样,等着她主动来讨好告饶。
但她并没有。
谢兰胥不得不主动开口,冷声道:“这是什么”
“……神丹的残骸。”
“找到了”他随口一问。
谢兰胥听说过她曾派人回去寻找亲人的尸骨,但他并不在乎。
“荔香,荔惠直,王氏,朱氏……四人的尸骨都找到了。”荔知说。
谢兰胥若有所指,冷冷道:“以你和这四人的私交,让你黯然伤神的故人,恐怕另有其人罢。”
荔知擡起头来,对上他讽刺的眼。
“的确如此。”
难以言喻的悲痛和凄凉在荔知心中强烈翻涌,而她竟然笑了出来。
她笑着对谢兰胥说:
“郡王神机妙算,将一切掌握在股掌之中。”
谢兰胥努力维持的平静瞬间瓦解,恼怒的火光闪现在那双黝黑的眸子里。
荔知感觉到一阵报复的快感。
“我若将一切掌握在股掌之中,就不会对你和凤王的私情一无所知。”谢兰胥说,“百年好合,三世情缘——这就是你对我说的数面之缘”
“你觉得我骗了你”
“难道没有吗”
荔知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笑着笑着,泪珠接二连三滴落面颊。
“你笑什么”谢兰胥紧紧地盯着她。
荔知缓缓站了起来。
她用衣袖擦掉笑出的眼泪,说:
“我骗了你,又如何莫非郡王没有骗过我吗”
“……我骗你什么了”
荔知心中悲怆,惨笑道:
“郡王要我帮忙寻找飞书的小太监,究竟是为了查清当年太子谋逆案的真相,还是为了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光骤变。
“熏风告发的时候,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是罪魁祸首,却步步紧逼,故作怀疑,令我以死表明心迹,为的是之后施恩与我。”
“飞书之后,禁军从东宫搜出了太子和荔乔年的款曲书信。”荔知说,“如果我猜的没错,太子的笔迹,应该出自殿下之手吧”
谢兰胥看着她,眼神闪动。
“其实你知道,和你通信的人是荔家的庶长子荔晋之,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你蛊惑他产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有些问题,从问出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答案。
看着谢兰胥的表情,荔知就知道事实确实如她所说。
在很早之前,她便一直心有疑惑。
荔晋之虽然目光短浅,贪婪无能,但也只局限于小贪小恶之上,为何突然生起如此胆大的念头,敢与太子合谋篡位
荔晋之模仿父亲笔迹与太子通信,以他平庸的才智,难道太子从始至终未有察觉
一切疑惑水落石出。
谢兰胥没有辩解,他已经知道,此时此刻,辩解是最无用的话语。
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枯枝。
谢兰胥现在想起来了,这一截枯枝来自何处。
是他亲手折断削光后,赠与荔知。
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怜悯。
又或许,从始至终,他怜悯的都是东宫里一动不动呆立着,望着惊雷流光一身血液的自己。
他把玩着枯枝,然后毫不犹豫将其折断。
在泥土里腐朽一年的树枝,早已腐朽不堪,他稍一用力,便在他手中断为两截。
他松开手,任由枯枝坠落。
“你说的没错。”他说,“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引诱荔家入局。我趁荔晋之拜访东宫的时候,游到岸边,换上提前埋在对岸的衣物,假装偶遇,用似是而非的话诱他蠢蠢欲动,再提出可以帮他在其中传递消息,他便蠢到信以为真,第二次拜访时便带上了试探的信笺。”
“第一眼,我便看出是他在假扮荔乔年来信,但我并未拆穿他,而是用太子的笔迹写了回信。我在信中叮嘱他,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在众人面前表露出你我的亲近。”谢兰胥说,“自那以后,他便如我手中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走在我计划的路上。”
“你知道你的计划牵连到多少条人命吗”荔知道,“若不是被发配流放,荔惠直和荔香,还有神丹……都不会死。”
“你不也飞书举报过荔乔年吗”谢兰胥反问。
“我从未寄过飞书。”荔知说,“我恨荔乔年,但我不会牵连其他无辜的人。”
“从未寄过飞书。”谢兰胥重复她的话,缓缓道,“却能用飞书一箭双雕,既赶走熏风,又除去荔晋之。”
荔知哑然。
“般般啊,般般。”他说,“你对我撒的谎,自己数得过来么”
他上前一步,忽然握住荔知的手。
谢兰胥用力之大,荔知连指尖都感受到了疼痛。
“你指缝里的泥土,究竟是找猫,还是挖坟,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