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陷入一种轮回,每当谢枕书睁开眼,“苏鹤亭”便坐在长椅上。他们不再交谈,只会交手,而小灯也在这不断地破碎轮回中变得晦暗,渐渐地,它无法再照清“苏鹤亭”的脸。
天空昏沉,谢枕书的意识被困在了这里。雨越下越大,后来,当他再睁开眼时,幻境已然变作了颠倒过来的灰色魔方。
祝融坐在原位,伸出弯曲变形的手指,指着谢枕书,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你是暴君7-001,还是实验体98342?”
谢枕书不作答。
祝融便猜测起来:“实验体98342没你这么高,嗯……你闻起来也不像暴君,你究竟是谁?”
它因为好奇,半个身体都俯了过来,头顶燃烧的火焰照着谢枕书。谢枕书擦了下脸上新添置的伤口,问:“苏鹤亭在哪。”
他的表情间已看不出痛苦,连提问都是简短的陈述句。
祝融说:“哦,这是个好问题。”
机械太监趴在一旁,电子眼一阵狂闪,抢答道:“哎呀呀,伟大的火神,请不要理会他,他是个偷渡进来的无名氏。奴婢曾与他在14区中碰过面,哼,他一直很不识好歹呢!”
它嘴巴“咔嗒咔嗒”地张合,巴不得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不待祝融回答,又爬起上半身,争着抢着说:“他身上戴着一个好东西,那东西能、能……”
或许是信息缺失,它竟然卡在这里了,半天也讲不出那东西能干吗。祝融被太监插了话,突然大怒,一边要它“闭嘴”,一边挥动权杖,把太监打了出去。
太监脆得要命,哪经得住祝融这般三番五次的击打,还没滚出多远,躯壳就当场裂开了。它瘫在地上,颤抖不止。
“我很热!”祝融伸颈大喊,“这雨下得还不够大,要加量,加十倍的量!”
它的吼声一落,雨便没命狂下,颗颗大如黄豆,砸到地上犹如沸煮的汤锅。
“好的,好的!”太监发生装置故障,杂音乱冒,“请您……滋……请您不要再动怒……滋滋……这会影响到您……融合……”
它都破成烂铁了,还在劝说祝融。可惜祝融觉得它聒噪,见它仍然没有停止话音的意思,便伸出脚,直接将它踩爆了。
太监来不及求饶,当即熄火,附近顿时安静下来。
谢枕书直勾勾地盯着祝融,又问一次:“苏鹤亭在哪。”
雨这么大,他指间缠绕的铃铛却不再响。
祝融避而不谈,“咔咔”地掰着手指,把弯曲的地方一一掰正,然后指向那个悬浮着的灰色魔方,道:“这个幻境里的苏鹤亭怎么样?你想要吗?”
谢枕书说:“我不要。”
祝融道:“这也是苏鹤亭。”
谢枕书说:“不是!”
祝融喷出几缕热焰,像是被谢枕书这句“不是”侮辱到了,权杖胡乱挥舞,道:“你看他的外形,这不就是苏鹤亭?讲话也跟苏鹤亭一样讨厌!人,人——人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掌握数据,想要多少就能复刻多少。什么生,什么死,全在程序预算中。”
祝融猛地一砸权杖,喊道:“苏鹤亭!”
灰色魔方应声而散,化作雨。幻象在这个空间里无限生长,每一个都是提着灯的“苏鹤亭”。
祝融赤红的眼睛里飞速滑动着数据,它又变得十分癫狂,说:“你看,他们都是苏鹤亭。你在悲伤什么?死了一个再造一个不就好了。18岁,20岁,你迷恋哪个他就给他植入哪个年龄的记忆资料,这样他永远不会变化,也就永远迷人。”
阴雨让谢枕书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脑袋里只在循环一句话:死了一个再造一个。
祝融把身体沉下去,好看清谢枕书。它的双臂撑在地上,表情扭曲:“如果你能说出自己的来历,并交出太监要的‘好东西’,我就把这些苏鹤亭都送给你,还会告诉你他的尸体——”
当祝融吐出“尸体”两个字时,谢枕书就听见脑袋里有东西断掉的声音。雨淌过他的指间,他攥住那只铃铛,在“叮当”的轻响里骤然暴怒。
“轰!”
阿修罗猛地摁住了祝融的头顶,把祝融摁向地面。祝融被迫叩头,像个弯折的钢板,将地面砸出深坑。赤火瞬间燃至数米高,将谢枕书的身影完全吞没。
祝融持杖横扫,杖身却被阿修罗的另一只手牢牢握住。它浑身发烫,正在高速运行,喉中溢出不甘的怒号。只是它刚喊一声,头部就被阿修罗提起。
祝融叫道:“该死,该死!我……”
阿修罗抓住了它的荆棘王冠,那王冠和它的头紧密相连。祝融剧烈挣扎,想要扯下阿修罗的手臂,可惜阿修罗抬起另外四只手,将祝融的头部再度砸向地面。
“轰!”
祝融的赤火点燃阿修罗,那灼烧的痛感刺穿谢枕书的意识。他在成倍的疼痛里坠入地狱,那个三头怪物的每张脸上都充满暴戾之气。
那根神骨不是幸运恩赐,而是疯狂和异变的种子。谢枕书被双亲留在大雪中的那个夜晚,他的爱憎都变成了被关押在内心深处的囚犯。责任这个词剥夺了他的情感,使他从此套上领带约束自我。在南线,在战争中,在寻找苏鹤亭的每个夜晚里,他都曾与理智同存。可这并不能使他毫发无伤,实际上,他的伤口快要烂掉了。
祝融抓住自己的脸,放声大叫。荆棘王冠不堪重负,再次破裂,流出绿色数据。这些数据渐渐流满它的半身,它瞪着眼睛,喉间发出卡顿的嘶喊:“放开我,我的融合程序……啊,啊!”
阿修罗把伪神的王冠扯掉,在火光与暴雨中,像个缓慢生长起来的暴虐恶魔。它浑身漆黑,三颗头的五官凑出一种极度厌恶的表情。
祝融扑向阿修罗,两条冷蛇左右来回,绕住阿修罗的脖颈,一起使力,要将阿修罗勒断。可是阿修罗由菱形碎片组成,硬得要命,被冷蛇绕住不过两分钟,便将它们拽断了。
祝融腰间的嵌入装置登时蹦了出来,它想叫,却被阿修罗用手堵住了嘴。它的头颅越仰越高,双目被雨水拍打,由红转黑,仿佛是力量的消逝。
灰色地面倒映着这一幕,祝融手中的权杖掉落在地,以献祭般的姿势被开膛破肚。它虽然被堵住了嘴,却还试图出声:“愚蠢……迷信躯壳的蠢货……你错过了……新世界……”
祝融破开的胸腹里满是精密的零件,它“咔嗒”转动的机械核心被阿修罗砸烂。这让它的程序出现问题,话语变得极为卡顿且错乱:“我参透了这里……阿尔忒弥斯,伟大的阿尔忒弥斯……”
它的双眼再次赤红,表情扭曲成团,在火焰狂浪间忽然大喊起来:“可恶啊,苏鹤亭给了你什么,我失——”
这个“失”字卡在它的发声装置里,变成无限回弹。一连串的“失失失”表明它已经错乱了。
谢枕书虚握住刀,在祝融系统失衡的吼叫中劈开火焰,砍掉了它的头。祝融的四肢登时垂落,头滚掉在地上。
祝融原将惩罚区折了又折,在已崩坏的地方塞入幻境,又在幻境运行时使用了倒影。此刻它们都停止运行,那些“苏鹤亭”变如同被雨泡化的云,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火中。
阿修罗提起祝融的头颅,就在这时,祝融的无头尸体陡然爆炸,在那猛烈的震荡中,谢枕书再度死亡。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到长椅前,而是回到了现实。
谢枕书的痛感立刻飙至最高峰,神经突突狂跳,身体已经有了不良反应。他伸出手,拔掉连接线。
操作台自动停止运行,房间里很潮,谢枕书身上都是汗。他猛地翻过身,在巨大的眩晕感里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只有酸水。
长官撑着手臂,额前掉落的发刺到了他的眼睛。他胡乱擦拭,像个狼狈的流浪汉。呕吐后没多久,他就爬起身,到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
冰冷的水从后脑勺冲下来,谢枕书埋着头,直到自己彻底清醒。他受的伤很多,可都不如一个地方疼,仿佛被剜掉了心脏。
几分钟后,谢枕书关掉水,再次吐了起来。他除了血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身上的衬衫肮脏不堪。
可是他还不能停止,他要去光轨区。
谢枕书逐渐恢复理智,脱掉衬衫,迅速冲澡。接着他找到手机,打开后全是兔牙发的消息。
【你要见医师吗?我来安排,不过他现在不叫医师了,有别的名字。】
【兄弟,你们见不了面了,最近抓得太紧了!】
【我的店被查了。】
【这几个号码给你,你都试一试,里面肯定有医师。】
【别打别打别打!!!到处都是监控!】
【我要去避避风头,这个号码勿回,有事请拨打……是我的新号码。】
谢枕书看了眼时间,直接打给兔牙的新号码。可是他被祝融困在线上的时间太久,新号码也已作废。联系不到兔牙,谢枕书便把疑是医师的几个号码一键保存。
他打开自己的存库,里面还有几把枪。他稍作整理,就套上外套出门了。外面正是深秋,清晨却已经有刑天的武装组在巡查。
“这次的突袭活动很成功,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炸开了光轨区……”
谢枕书双目通红,像彻夜酗酒,对经过的新闻广播充耳不闻。他穿过人群,不再是清俊精英,而是落拓赶路人。这件黑色风衣并不显眼,可他很显眼。或许他应该更冷静地做个计划,但他没时间了。
他必须现在就去找苏鹤亭。
“编号852-006,”谢枕书提着沉重的皮箱,对全副武装的武装组成员打开□□,“请给我通行证。”
他虽然说了“请”,但也准备好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