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莲蹄村寂静入夜,那边长河镇上的苏娘子却是一夜惊魂,不敢合眼。
只说昨夜三更,这院门外先是起了敲门声。苏娘子心道这院中只有她与时寡妇两个妇人,大半夜不好开门,便隔门问声,外边敲门的人不回话,停了手站了会儿便去了。
谁知苏娘子后半夜才合上眼,那敲门声竟已经响在屋门外了。
敲门的是个男人,一直抵着门含糊不清的叫时寡妇,见没人开门,竟连踹带撞的把屋门里栓撞得哐当响。滔天的酒气隔着门也能闻见,苏娘子呵斥不成,这男人抬了院中藤椅,将门砸了个烂。
“雁、雁啼!”男人扶着烂门,从破处露出张道貌凛然的脸,醉声淫秽道:“你怎、怎地躲躲在这里!来、来来,让爷再、再摸摸你!”那酒气直喷,从破处伸了手进来一顿胡乱抓摸。
苏娘子清白人家,家中有苏硕顶天,从来没遇着过这等事情。她又惊又怕,呵斥不停,连连护着时寡妇后退。
“雁啼诶!”男人抖着胡子醉声埋怨道:“你、你躲什么!来,来这儿!爷有钱!”他钻了半身进来,满面红光,“你怕甚么!快、快过来!”
时寡妇披衣推开苏娘子,几步到了跟前,一把拉住那乱挥的手,突兀地笑起来。
“刘万沉。”她细长的手指勾过男人的掌心,被男人紧紧扒拽住,拖的身体一个向前倾。男人嘴里胡乱叫着雁啼,往她脸上凑。
时寡妇披头散发,发挡住了她一只眼,只露出另一只带着寒冷毒辣。她翻手拔出藏在袖里的剪子,照着男人门面疯扎下去。
男人措手不及,脸上被扎划出条深血印,惨叫一声撒手回躲。时寡妇反拽住他的手,笑声疯癫。
“刘万沉!”她尖声喊叫,“你竟敢来我面前?你竟敢!啊!”她刺耳的笑声里漫上沙哑,“我要你命!我要你赔命!”
男人惨叫大声,醉意被这锐利的剪子扎的分毫不剩,手臂挡脸抱头被扎的都是血窟窿。他躲闪着,抬脚拼命踹在时寡妇身上,将人狠踹在地,疼的直哆嗦。
“你这毒娼妇!”他死命的踹,一脚踢飞那剪子,将时寡妇的手踩在地上,抱着手臂恶声道:“我怎不敢来?我怎不敢来!”他踹翻时寡妇,“爷如今就是长河镇的天!”
他眼中甚红,声音也颇为狂乱,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隐约有些抽搐。
苏娘子大叫一声扑过来,将男人撞开,巴掌胡乱的拍打着,嘶声求救。这动静早惊醒了邻旁,蒙馆出了弟子赶过来。苏娘子将男人推下阶,拖着时寡妇抖手给她顺气。时寡妇呕了血,只趴在地上大笑不停。
她像是不会流泪,只瞪着凸出的眼,笑声啼血。
钟燮因白天遭了那小偷儿吐了一身腥臭,又在长河镇上耽搁一夜。谁知听他停滞,镇上的府衙又给他开桌办席,硬是拖着他喝了一桌。这镇上但凡称得上一声爷的都来给面子,本依他如今官职是得不了这场面,但凭他这个“京都钟家嫡少爷”的来路,长河镇里边谁敢不来?
他酒量勉强,灌了一圈已经头昏目眩。这席上有个清水乡的土财主,一心要投他所好,先前送过女人给他,但都被拒之门外。后来不知谁给了狗胆,竟趁他酒醉时和他在席上称兄道弟,又是一番强灌。
钟燮次日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那门就被敲的震天响。他起身不能,就叫人站门外说。
那人道:“大人!我家老爷遭人谋害了!”
钟燮捂眼的动作一停,眉间深皱起来。
钟燮赶到时相关人已被监察收押,人确确实实死了,身上有多处扎伤,在被推下阶时一命呜呼了。长河镇没有仵作,无法详判是不是误食中毒。
钟燮原本隶属督粮道,征查田税才是他的份内。可如今案子突发,递给青平府里的文书才奔驰出去,理问所的官员至少也要两天才能赶来,只能暂交由他监审。
疑犯为两个妇人。
苏娘子哆嗦不停,时寡妇攥着她的手,挺立一处。司狱司的人是蒙馆相识,也是苏硕相识,并未为难,却也不敢擅自安排,只不断询问事发情形。
苏娘子抽噎道:“那人、那人半夜翻墙入院,又是醉酒,吓得我等妇人不敢动作,他又砸门要入内。”她一手掩面,哽咽道:“我、我不过是推——”
“该死的东西!”时寡妇猛掐了苏娘子的手,对司狱寒声道:“他意在不轨,我为自保,推他下了阶。谁知他怎会倒地不起!”又道:“此人为清水乡人,多年前曾与我夫君间隙,恐怕昨夜之事早有预谋!”说罢将苏娘子冷冷一推,“此女胆小,当时腿软发抖,若非我护着,岂能保全?”
“婶子!”
苏娘子抽声去拉她,她退后不理,只道:“你们要拿我入狱?此人活该!”
这司狱上任不过三四年,头一回遇上人命案子,又被时寡妇搞得头疼,正不知如何是好,那边门槛上袍角一掀,钟燮来了。
钟燮还尚未磨砺出什么官威,但因久居高处惯是俯瞰,一眼扫来时也带了些肃厉。
时寡妇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不知此时困境,也不怕人命关天。她伸着细长枯涩的手指,还能哼出曲调来。
钟燮将前情缘由详看,只问道:“夫人何年何月何日见过此人?”他道:“此人叫刘万沉,是清水乡水田包头,常来长河镇不假,却从未去过莲蹄村。我看过夫人来历,夫人是长河镇人,但自数年前就已经嫁作他人妇,一直未曾踏入过清水乡。夫人是怎么见到他的?”
时寡妇瞥他一眼,冷笑道:“大人这是什么官儿,面皮青的很。”她垂着手指,道:“我只说他与我夫君有间隙。”
“夫人外子名亭舟。”钟燮微顿,念起名字竟觉得有些熟悉,但此刻不容他多想,便继续道:“时亭舟,莲蹄村人,九年前因病辞世。”他在屋里走了几步,道:“我虽不知外子与此人有什么间隙,只想问一句,若非见过面,他又怎会对夫人如此牢记?”
甚至醉酒时还能喊出闺名。
时寡妇只冷笑,“大人在此处待久些,便知道这长河镇乡里乡外,有几个男人会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并非指名字。”钟燮没笑容,沉声道:“我是指他记得夫人的脸,纵然烂醉,也没有找错人。”
时寡妇不理他,将手掌翻了翻,手背上还有刘万沉踩下的伤印,她哼着曲,再也没回话。
钟燮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外边久等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直挺挺的站立,只一眼,钟燮就看出了其他东西。
传闻当年北阳军中纪律严明,凡入内为兵者,皆喜佩刀扶立,直背平肩,手扶握刀柄之上。为了应对突发,能够迅速拔刀。
钟燮少时入宫,见过靖陲吉白将军,对这个站姿记忆深刻。蒙辰如今纵然没有佩刀,这个姿势也变不了。
见钟燮出来,苏硕先在蒙辰耳边道:“师父,这就是新任督粮道。”
蒙辰行礼,钟燮微侧身仅受半礼,他先出声道:“老先生。”
蒙辰道:“不敢称先生,老夫匹夫一生,大人太客气了。”又道:“不瞒大人,里边两人皆与老夫有些亲缘。昨夜之事馆中弟子已详细与老夫说了,不知眼下是?”
“此案关系人命,非我一人能判。我不过督粮道,此案待由理问所的人前来深检查办。”钟燮正色,道:“不过虽然按律暂押衙中,我也必不会让人委屈了夫人们。老先生尽管放心。”
蒙辰谢过,两人一番客套,钟燮便去了。
苏硕微急道:“师父,这刘万沉……”他压低声音:“时婶子她怕是下了狠手。”
蒙辰摇头,“不一定。”他边走边道:“时寡妇再想刘万沉死,也必不会那般情形下动手。况她妇人无力,即使能伤及刘万沉,也决不致死。”又道:“刘万沉这几年接手刘家生意,正是春风得意时,怕也不会贸然招惹是非。”他眼中颇深,悠长道:“刘千岭的教训,刘家可还没忘呢。”
苏硕抓耳挠腮,蒙辰只道:“你也不必担心你娘子。这事来得巧,我只疑惑,时寡妇来镇上这么久,馆中护得紧,刘万沉是如何知道?”他一顿,道:“我本想让时六修心平复,谁料天不由人,这一遭,只怕又要将旧事翻出,再给他心上一刀。”
苏硕立刻接声:“我正是愁此处。”又叹声道:“前人造孽,罪偏都给他受了!”
正说着,抬头一看,蒙馆门口,站的正是时御与钟攸。
苏硕心下一叹,不料时御得到消息后来得如此之快。
夜里,时寡妇面着窗发呆。
发长长的铺在席上,她对着那惨白的窗,默声唱了几调。停下来的时候手指还在轻敲节拍,仿佛这冷冷的屋里充斥的不是寒秋,而是阳春三月花正开的温暖。
“时亭舟。”
长指甲划在席上细细响,她神情恍惚,念道。
“刘千岭。”
指甲划的越来越深,神色也越来越狠。
“刘万沉。”
食指的指甲脆声断掉,她面上涌起疯狂恨意,“死得好,都死得好啊。”又陡然染了哭腔,垂声道:“可是谁还我谌儿……”她伏身埋进手掌,声若蚊鸣,“谁还我……御儿……”
蒙馆夜宿的时御猛然坐起身,满头汗,胸口狂跳。他仰头喘息,喉间的紧掐感阴魂不散,胃里的恶心强烈翻滚。他俯过身,低声干呕。
屋里的灯悄悄擦亮,钟攸倒了水。时御停下干呕时面色苍白,他垂眸躲开钟攸的目光。钟攸坐在床沿,将水递了过去。时御没接,昏暗的灯光里,他几乎有一大半都陷在阴影里。
这样一直坐了很久。
钟攸也没有动,静的像是没这个人。
时御胸口倏地有点怕,害怕真的没有这个人。他突然抬头,看向钟攸。
钟攸又将水递了。
时御接了杯,却没有离开他的手。
“喝完再躺。”钟攸侧头目光平静,他语调很轻,像一下一下抚在某种大型猛兽的身上,“天一亮就不怕了。”
时御在这声音里喝掉了水,胸口似乎压下去些翻腾。他没松手,钟攸这一次也没有抽手。两个人一并坐着,那案上的灯忽地摇晃,灭掉了。屋里又陷入黑暗,钟攸收了脚,缩上床。
他们在黑暗中手指相碰。
时御将杯子放上床头,握着他,靠在那里沉默。今晚钟攸的手很热,不似前几回的冰凉,他下巴压在膝上,拇指轻轻摩挲在时御的虎口。
“先生。”时御低声叫他。
钟攸偏头,学着时御往常,嗯了声。
“我可以。”时御微哑,“再摸一下头发吗。”
钟攸倾身过去,时御抬手轻抚,仔细地触摸那发丝的柔软,在滑到他发梢时忽然用力,将他按进怀里,紧紧抱在胸口。
钟攸被这一下惊了惊,箍在他腰背上的手臂力道骇人,贴着的胸口跳动沉重,只是弥漫出非常痛苦又挣扎的味道。将他抱在胸口,又像将他抓在手心。
仿佛想凭靠这温暖去与什么一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