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年事已高,再加上近日染了风寒,精神大为不济,索性谢咏尚未回京,谢星阑便只随口问了些旧事,意图并未分明。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开了程宅。
冒着大雪回衙门,一下马,谢坚便冻得直跺脚,这时值守的武卫上前禀告:“大人,县主半个时辰之前来过衙门,小人喊了冯都尉出来,说了两句话县主便走了。”
谢星阑眉峰微动,来不及鸡掸肩上落雪,便疾步进了门,回了内衙,立刻叫来冯萧问话。
没多时冯萧到了跟前,禀告道:“县主是来问内奸之事有无进展的,不过属下说您去探望长辈了,个把时辰才会回来……”
谢星阑蹙眉:“探望长辈?”
冯萧点头,“对呀,谢坚准备的那些礼,一看便是送给年长长辈的,小人便对县主直说了,县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离开之时脸色怪怪的,似有些不快。”
谢星阑顿时怔住。
冯萧见状,迟疑道:“莫不是……属下说错话了?”
沉默片刻,谢星阑抿唇道:“退下吧。”
冯萧一头雾水,待转身出了门,谢坚苦哈哈上前,“公子,县主那般聪明,肯定一听便知道咱们去看程公了,南下回程之时,您可不是这样的,县主有心相助,小人若是县主,也要不高兴的……”
谢星阑瞳底无光,入定似得未动。
月前回京之时,他尚不肯定当年的船难是有人谋划而为,如今发现旧事牵连甚深,他这样的性子,竟也瞻前顾后起来。
谢星阑深吸口气,“郑将军可在衙门?”
谢坚闷声道:“只怕是不在的,今日早朝,郑将军上折子为郑钦请罪,看似请罪,其实是在叫屈,不是说陛下并未理会他吗?”
谢星阑拧紧了眉头。
这一世看似时移世易,但贞元帝对郑氏的忌惮,对崔氏的偏宠,仍未改分毫,阿依月本要留在大周,可最终不仅未曾留下,甚至还死在大周,他几乎可以预见,夺嫡之争与两国战火都将提早到来。
谢星阑靠进椅背中,眨眼时,脑海里又闪过那喊杀声震天的寒夜。
他心腔一阵窒缩,“把魏茗的证供拿来。”
谢坚瞪眸,“那县主呢——”
谢星阑打开桌上案卷,“她今日来,是为了查问内奸进展,早些查个明白,她自会高兴。”
谢坚眉头拧着“川”字,“可……可县主此前多番关切老爷和夫人的旧事,今日得知您去探望程老,多半要误会,公子怎能不管?难道县主不值信任?”
谢星阑指节顿了顿,“自然值得信任,但倘若这信任可能为她带去祸端,那不说也罢。”
谢坚仍不够明白,“怎就有祸端了?老爷夫人之仇,自是咱们自己报,不叫县主出面便是了。”
他又嘀咕道:“您分明极在意县主的,却不知在忌惮什么?”
谢星阑眼底一片晦暗,只吩咐:“着人问问密州的进展,令他们警醒些。”
谢坚无奈:“这个节骨眼上,您还有心思帮县主查丰州旧事,但您不告诉县主,又不愿与县主商量老爷夫人的旧案,您这不是出力不讨好吗?”
谢星阑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谢坚缩了缩脖子,“是是是,小人这就去——”
……
秦缨回府闷了半日,眼见雪后天气严寒,心底更牵挂城外震灾之事。
翌日清晨,早膳尚未用完,秦广面色凝重地进了门来。
秦缨一眼便看出有事,忙问缘故,秦广叹息道:“刚才城外来消息,说昨夜咱们粥棚不远处冻死了一对爷孙,两人是从北面逃难来的,身上银钱用尽,也无落脚之处,昨夜靠着城墙根避寒,今天一早被发现之时,两人都断了气。”
秦缨喉头梗住,“衙门可有人管?”
秦广点头,“已经有人报官,遗体已经被送去义庄了,说是两人本来就染了风寒数日,身体很是虚弱,再加上昨夜实在太冷,便没挺过去。”
秦缨看了一眼天色,今日雪虽停了,天穹却仍然阴沉沉的,她几口用完粥饭,问道:“城外光施粥只怕是不够的,灾民远途赶来,冻伤的多,染风寒的更多,老人孩子、体弱的妇人,都难支撑,除了施粥,可还能施药?”
秦广点头,“自然能的,但也得有懂行的大夫在,药也不可乱吃不是?”
秦缨道:“我知道找谁帮忙!”
要找大夫,自然没有人比陆柔嘉更合适,秦缨吩咐人备车,又披上厚斗篷,匆匆忙忙离了侯府。
秦璋风寒未愈,见她如此,满是欣慰,对秦广叹道:“咱们老了,这些年轻孩子,比咱们更顶用——”
秦缨乘着马车直奔百草街,到了陆氏医馆一问,果然得知陆柔嘉正在医馆内坐诊。
她快步入内院,刚走到中庭,竟又见一道熟悉身影。
杜子勤百无聊奈地站在廊下,一抬头看到秦缨,立刻道:“陆大夫,你看谁来了?”
陆柔嘉正在屋里清点药材,转眸一看,喜上眉梢,“县主来了!”
秦缨弯了弯唇,“杜公子怎么在此?”
陆柔嘉撇眼看了杜子勤一瞬,杜子勤站直道:“我是来看病的,今日不知怎么,总是极易心烦气躁,心亦跳得疾快,我想着陆大夫医术高明,想让她帮我瞧瞧,可陆大夫非说我没有病——”
陆柔嘉没好气道:“杜公子只是有些阴阳失调,只需每日练上一回刀枪,提振精神,夜里安眠便可,是药三分毒,我这里没有方子给你。”
秦缨上下打量杜子勤,只见他眼下有些许青黑,精气神倒还尚可,她便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柔嘉,我来是想问问你可有施药的可能性。”
陆柔嘉神色一凝,“快进来说——”
秦缨进屋表明内情,杜子勤也跟进了门口,片刻后,陆柔嘉道:“这个也不难办,坊间治疗冻伤的多是药膏,治风寒的,也有几幅常用不损身的方子,只是药材比米粮贵些,似施粥那般大举施药不太可能,可设一处药棚,给病况稍重之人施药,届时我可让医馆内的学徒前去看着,他们会望闻问切,也不至给错药。”
秦缨自是赞成,一旁杜子勤道:“药材花费几何?我们侯府出资便是了。”
秦缨看着他道:“赵将军的丧事可妥了?杜公子这几日常来医馆?”
杜子勤点头,“他家里人已进入京了,再做几日法事,便可下葬了,至于我嘛,我是真的来看病的,不瞒你们说,早些年,我还动过学医的念头呢。”
陆柔嘉自是不信,秦缨也似笑非笑道:“你是侯府二公子,不走科考也要入军中,侯爷和夫人对你寄予厚望,怎会让你学医?”
杜子勤下颌微扬,“县主这便不知了,我们府上对医者颇为尊崇,可不似别的世家,我祖父当年西南征战受过一次重伤,差点便没了性命,结果硬是被一位神医救了过来,有这样的救命恩人,我们满府上下都要高看做大夫的一眼。”
杜子勤说着,眼风不住往陆柔嘉身上落,陆柔嘉却看也不看他,只道:“世间医者本是为济世救人,也无需公子高看——”
杜子勤欲言又止,秦缨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莫名觉出些怪异之感来,这时陆柔嘉拉着她道:“不管这些,我今日便能定下药材名目,从我们陆氏拿取便可,若是不够,我可请父亲出面,陆氏在京中药商之间尚有几分薄面,治伤寒的药材也并不稀贵,请他们以最低的价格拿给我们便好。”
秦缨忙道:“好,届时银钱绝不会少。”
陆柔嘉命紫菀取来纸笔,即刻便写起药方来,杜子勤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末了,厚着脸皮凑上前来,非要出份力不可。
但药方还未写完,外头定北侯府的小厮快步进了内院,“公子,府里来人,请您快快回去——”
小厮语声疾快,引得秦缨二人也看了出去,杜子勤走出门,听那小厮耳语几句,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默了默道:“稍后我命人送来施药的银钱,就这么定了。”
他说完便走,陆柔嘉道:“不必送来——”
杜子勤头也不回离去,秦缨道:“柔嘉,他该没有为难你吧?”
陆柔嘉失笑,“怎么会,这可是我家的医馆。”
秦缨眨了眨眼:“他在外素有纨绔之名,但如今瞧着,倒也没有那般差,我只担心他存了别的心思,你可不得大意。”
陆柔嘉切切点头,“你放心,我知道的,定北侯府位高权重,我自是万分谨慎。”
秦缨莞尔,“凭他是不是位高权重,我只觉这厮尚且配不上我们小陆神医!”
陆柔嘉笑出声来,待方子写好,又叫来医馆内的学徒清点存药,待点算完毕,却发现存药不足,便与秦缨约定,第二日再去拜访与陆氏交好的药商。
几番准备,直等到二十六这日,秦缨叫上李芳蕤,与陆柔嘉一起出城施药。
时节已入冬月末,西北雪灾尚无捷报,京城外的流民亦越来越多,寒冻已有月余,患病者不在少数,药棚初开,便有百十人来棚前簇拥着,少喝一口粥尚能挨着,但多一口药或能救命,眼看着人挤人,附近粥棚里的护卫忙过来相助。
几府护卫皆孔武有力,便有想生事者也不敢放肆,秦缨放眼看去,便见将军府的武卫也赫然在列,白鸳上前来道:“听管事的说,谢将军府前两日又多开了两棚,平日里守在此的有十多人,眼下倒是他们府上和长清侯府的粥棚声势最大。”
秦缨“哦”了一声,“都是涨功德的好事。”
白鸳仔细看她,小声道:“也不知您牵挂的案子有无动静。”
棚中已开始施药,秦缨见医馆众人忙不过来,便也去帮忙,白鸳跟过去,自不再多言,如此忙碌大半日,熬煮的汤药所剩无几,秦缨三人才腾出了空闲,这日乃是个晴天,西垂的日头照在城外广阔的雪泥地上,似给万物镀上了金光一般。
最后一轮热粥送完,大部分流民都回了落脚地,远处雪野间,余下四五个衣衫破旧的孩童,正蹦蹦跳跳地唱童谣——
“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马猿。”
“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①”
童声稚嫩,却充满朝气,见他们笑颜活泛,整日的疲累都一扫而空,待收整好药棚,再定好翌日施药名目,几人这才乘着马车回城。
车轮辚辚而动时,又一童谣随着渐渐凛冽的寒风响了起来。
“……三月飞雪哭无家,后园桃李难生花,猪儿狗儿都死盡,兔儿不仁患赤瘕……②”
秦缨靠着车璧养神,并未听得字字真切,只依稀辨得什么“狗儿死盡”之语,秀眉微微一簇,但童谣多浅白易懂,倒也无甚奇怪。
回侯府已至天黑时分,刚下马车,便见门口车辙印痕分明,她挑起眉头快步入府,问门房,“爹爹可是出门了?”门房
道:“不错,下午太后宣召侯爷入宫,侯爷便依诏去了,才回来不到一个时辰。”
秦缨心底狐疑,快步前往经室,到了门口,便听里头传来秦璋与秦广低低的叹气声,她推门而入,径直问:“太后请爹爹入宫所为何事?”
见她回来,秦璋露出丝笑意,“太后本是信佛,近来却对道经生了兴致,向爹爹问了些道经上的典故。”
秦璋信道多年,京城中早有声名,秦缨也不意外,只将今日施药盛况道来,末了叹道:“一日药还不够,药棚也得常设才是,就是药材比米粮贵。”
秦璋看向秦广,秦广忙笑道:“县主不必担心钱银,小人待会儿先给县主备些。”
秦缨摆手,“先不急,定北侯府的二公子此前施了一笔银两,还可支应。”
秦璋微讶,“可是那杜子勤?”
秦缨点头,“正是他,他从前多纨绔浪荡,近日倒瞧出几分与传言不同。”
秦璋微微摇头:“定北侯杜氏是立国功臣,这么多年下来,虽逊于郑氏,但家风仍在,如今的定北侯夫人也并非无知妇人,她教出来的孩子,哪会真堕落不堪?”
秦缨有些不解,秦璋便道:“这位夫人本是军中一位老将军的女儿,后来那老将军在战场上因救定北侯而殒命,便将女儿托付给了定北侯,彼时定北侯发妻过世两年,杜世子已三岁,他常年在幽州,家里也的确需要一位主母,他便续了弦。”
“袁夫人婚后一年诞下杜子勤,对杜世子也悉心教导,但不知怎么教的,堂堂武将之子,教成了个文弱书生,书生也就罢了,还不考取功名,十四五岁便常在外游历山水,如此消磨时光,自是泯然众人,看这阵势,说不定将来军中之权要交在杜子勤手中。”
秦缨疑道:“她是故意为之?”
秦璋失笑,“这不好下定论,但世子只有一个,将来继承侯爵之位的也只有一人,掌十万雄兵的和做那闲人的,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若按原文,定北侯府内的确不甚太平,想到杜子勤近来之行,秦缨愈发担心起陆柔嘉来,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她逃脱一处,又陷入另一处。
父女二人说了会儿话,用过晚膳后,秦缨自去歇下。
她前脚刚走,秦璋面上笑意便淡了些许,秦广亦道:“侯爷,何不如直接告诉县主?”
秦璋面沉如水,他今日的确是去永寿宫讲道经,但讲完道经之后,太后却向他提了秦缨的婚事,他不快道:“不论是郑钦还是郑炜,缨缨都不会钟意,我亦不会叫她入郑氏之门,告诉她也是徒增烦恼。”
秦光叹道:“那德妃娘娘那边呢?按陛下对崔氏的倚重,只消她去开口,陛下定会答应赐婚。”
秦璋从永寿宫出来,没多远便碰上了德妃,她如今对秦缨多有感激,言辞间无不是喜爱与拉拢,再加上从前秦缨对崔慕之的心思众人皆知,德妃竟以为,只消她有心成秦氏与崔氏的喜事,无论是秦璋还是秦缨,都会求之不得。
秦璋冷嗤道:“从前她可不是这幅心肠,如今缨缨心思大改,一切都为之晚矣,这两家都并非有福之家,谁也别想肖想缨缨。”
秦广忧心忡忡,“但县主年岁渐长,今年还可拖一拖,等来年便难了,除非侯爷真打算让县主一辈子留在侯府,否则还要早做打算才好。”
秦璋深吸口气,“还得从长计议。”
……
秦缨既担心陆柔嘉,第二日一早便直奔百草街,先与陆柔嘉一同晒药选药,又相携出城施药,连着两日作伴,倒未见杜子勤再来献殷勤。
眼看着时节入腊月,秦璋风寒初愈,又见施粥施药尽数交给秦缨,毫无差池,便与城外青云观道长相约,为西北雪灾设道场祈福,为期三日。
腊月初一清晨,秦璋带着一众仆从出了城。
秦璋一走,府里瞬时冷清不少,秦缨今日不出城施药,便又将未央池梅林画的地图尽数拿了出来,赵永繁的案子尚余内奸之谜未解,而江原之死,几乎更佐证了大周的确存在与南诏勾结之奸细,秦缨思来想去,都笃定此人在那日赴宴众人里。
前夜又落了雪,秦缨看向窗外皑皑银装,只怀疑老天爷都在帮这细作。
白鸳从外进来,见秦缨又将地图铺展开,便知道她放不下案子,“这些县主不知看了多少遍了,难道您又想到什么新线索了?”
秦缨摇头道:“便是还有何线索,也必定还在未央池中,我只是在想,就算当夜有人说了谎,但不可能毫无目击人证,当夜众人来回走动,被撞见的几率应是极大,怎就无人提出异样呢?”
白鸳试探道:“不若去衙门一趟?这么些天了,谢大人说不定查到了什么新的进展。”
秦缨秀眉皱了皱,“从江原侍从口中探查,很是不易,应该没有这样快。”
白鸳试探道:“您这是还在生气呢?”
秦缨看她一眼,面上波澜不惊道:“生什么气?凶手找到了,剩下便是龙翊卫的差事,我的身份也多有不便。”
白鸳不信道:“奴婢伺候您这样多年,还看不出您的喜怒吗?虽然奴婢没想明白,但奴婢知道您在生谢大人的气——”
顿了顿,白鸳下定论:“还气得不轻。”
秦缨心头一梗,仍镇定道:“没有的事——”
二人正说着,外头侍婢来禀告道:“县主,宫里来人了,太后派人来接县主入宫。”
秦缨与白鸳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秦缨一边更衣一边道:“的确多日未入宫请安了,前次五殿下的事,太后多半不快……”
白鸳忙道:“那今日如何哄太后高兴?”
秦缨牵唇,“老人家嘛,顺着她心意便是。”
待收拾好到了前厅,便见是邓春明在外等候,他恭谨行礼,又笑道:“今日太后娘娘在宫内听戏文,见县主多日未进宫,有些惦记县主了。”
秦缨牵唇道:“本来明日打算入宫请安的,正好今日陪太后她老人家听戏去。”
秦缨也不拖泥带水,很快便出门上马车直奔宣武门,时辰尚早,御道上人迹稀少,目之所及的百栋楼肆,千重民坊,皆被雪色覆盖。
马车走着走着,忽听外头街市上响起争吵之声,秦缨掀帘看去,便见几个衣衫破旧的乞丐,正在糕点铺子前瑟瑟乞食,却因想讨更多,正被店家驱赶。
秦缨眉头紧皱,身旁白鸳道:“听府里人说,近来京城内的乞丐都变多了不少。”
秦缨沉声道:“天寒地冻的,各处都关门闭户,好些人本就异乡讨生活,没有家当,又没了生计,自然沦为乞丐,也不知何时才转暖。”
白鸳道:“往日都是过了正月,一入二月便暖和起来了。”
雪路泥泞,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宣武门前,等穿过城门洞入宫,没走几步,却见前面宫道之上走着一行人,而其中一人的背影,尤其煊赫挺拔。
白鸳惊讶道:“谢大人!”
谢星阑正与平昌侯裴正清、吏部尚书简启明,以及威远伯赵榆三人走在一处,谢坚与其他几个侍从,纷纷随侍左右。
听见此声,谢星阑忙回头看来,见是秦缨入宫,眼瞳登时一亮,他转身道:“三位大人先行面圣,我即刻便来。”
几人瞧见了邓春明与秦缨,心知他与秦缨常在一处办差,自是应好。
待三人带着随侍进了去往勤政殿的仪门,谢星阑转身迎上来,先看了一眼邓春明,才克制地问:“县主今日怎会入宫?”
二人数日未见,谢星阑一时顾不得邓春明在旁,只将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秦缨尚未答话,邓春明笑道:“太后娘娘惦记县主,今日请县主入宫听戏文。”
秦缨点头,“正是如此。”
见她语气淡淡的,谢星阑默了默道:“赵永繁的丧事已办妥了,这几日依旧顺着此前的线索查那江原的行踪,只是所获不多,因此——”
秦缨又点头,“陛下将此事交给龙翊卫探查,自然不会有错。”
秦缨打断了谢星阑,亦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不敢让太后娘娘久等,我便先走一步了,谢大人也自去忙公务吧。”
她说完这话,绕过谢星阑前行,邓春明不觉有他,连忙跟上,谢星阑微微一怔后转身看她,见她头也不回,这才觉一股子凉意袭上心头。
事情似比他想的严重得多。
待走远了,邓春明笑道:“县主聪颖机敏更胜男儿,连这位谢大人,也愿将陛下交代的差事与您互通有无,实是京城贵女之中头一份。”
秦缨还担心前事惹太后不快,自不能轻易接话,转而问道:“太后娘娘这几日身体可好?”
邓春明点头,“都好,比刚冷起来之时好的多。”
听戏之地仍在畅音楼,待走到楼外,秦缨看着空荡荡的宫道,不由想起前次与阿依月在此争执的场面,那时候,她绝不会想到阿依月会死在大周。
定了定神,白鸳在门口等候,秦缨跟着邓春明进了畅音楼内。
今日并非晴天,看台两侧挂了厚厚的帐帘,对面的戏台上,一男一女两个戏伶,正凄婉地吟唱着什么,苏延庆站在帘外,看到她来,立刻上前通禀。
“快让云阳进来——”
秦缨一进门,便见今日的看台上,坐着许多身影,除却太后,皇后与二皇子李琨也在座,在她们身后,更有两位着华服的夫人,秦缨都认得,一位是信国公夫人杨氏,另一位,则是郑氏二夫人胡氏。
秦缨福身行礼,太后笑道:“快到哀家身边来。”
秦缨被太后拉着坐在身侧,太后温和道:“你来得慢了,这第一折戏都快要完了,不过别看那姑娘哭哭啼啼,这次的戏文,却是个圆满的结局。”
又是秦缨没听过的戏文,太后见她满眸迷惑,先令人奉上茶点,“这是你从前最喜欢的仙崖石花,快尝尝——”
秦缨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太后道:“这出戏名叫《春娘传》,这叫春娘的姑娘本是大家出身,早定婚事,却因年少无知,被外头的书生哄骗了心肠,她为了退婚,与家中闹得颇为不快,谁知后来发现那书生竟是山中狐妖幻化,转为摄女子魂魄而来。”
神鬼妖怪的戏文倒是稀奇,说着话,戏台上已至第二折,正到了春娘识破狐妖真身,其未婚夫替其斩杀狐妖一节,秦缨看得认真,一旁郑皇后道:“春娘也是呆傻,父母的眼界远胜子女,定的亲事本就是最好的,但她偏自作主张……”
太后笑眯眯道:“所幸结局还算圆满,年纪大了,男女殉情的戏码叫人看着难受,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叫人心底舒畅——”
戏台上的男女戏伶,唱腔婉转,身段曼妙,秦缨本看得兴味,可听着太后与皇后所言,莫名体察出几分言外之意,正这样想着,太后便看向她道:“云阳,你父亲可替你安排亲事了?”
秦缨心中警铃大作,“父亲尚未提过。”
郑皇后叹了口气道:“云阳,你父亲是极疼爱你的,但你可莫要学芳蕤那孩子,放着好大的姻缘不要,转头起了别的执念,叫父母跟着操心。”
秦缨放下茶盏,背脊也挺直,“是,皇后娘娘说的有理。”
太后笑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母亲当初也算在哀家身边长大,她过世的早,你的婚事哀家自要替你周全一二,从前几番安排,你都不喜欢,若你如今有了主意,尽管告诉哀家。”
秦缨一阵头皮发麻,太后语声一缓,“若你还对崔家那孩子——”
“不,娘娘,这是绝没有的事。”
秦缨斩钉截铁道:“我早就不似当初了,如今也未有中意之人,若是有,必定请娘娘替我做主。”
太后莞尔,“你如今的确不似从前了,但女儿家,还是要早些成婚才好,你喜欢查案子,倒可得一二趣味,但总不是长久之计——”
秦缨心知辩驳无用,只得道:“您说的是。”
太后抚了抚她发顶,这时她身边一个嬷嬷上前来,“奴婢记得有一出话本,也是讲狐仙哄人的,好似叫做《鬼狐传》,您看了必定也会喜欢。”
太后眼瞳微亮,“哀家记得这出话本!”
苏延庆却迟疑道:“那话本许久未演了,如今存放在东边的停云阁里,只怕要找上些许时候,宫人们手脚粗笨,只怕娘娘这会子等不及——”
秦缨正如坐针毡,忙道:“不如云阳替娘娘找?”
太后很是欣慰:“也好,那话本故事比这戏文还要玄奇有趣,你必定也喜欢,你心细如发,也免得下人弄脏了哀家的书阁,让玉福带你去吧,快去快回。”
玉福便是提起话本的嬷嬷,秦缨应是起身,跟着她一同离了看台。
虽离看台,却并非原路折返,玉福引着她,绕向畅音楼东北的小门。
她边走边道:“劳烦县主了,停云阁就在畅音楼东北方向,本是专门为太后修的藏经阁,但后来太后将常看的佛家经文存在永寿宫,这小楼便被闲置下来,如今用来收藏太后喜欢的文册话本,您别看太后平日里端容威严,可早几年也极喜欢宫外的玩意儿。”
自后门而出,入目是一小片幽静的翠竹林,此时林间霜雪皑皑,绿白交映,令人眼前一亮,听着林间竹叶飒飒之声,秦缨本觉心旷神怡,却不想走着走着,玉福猛然顿足,又喝问道:“谁在前面?!”
秦缨一惊,待绕过玉福往林中看,眉头倏地拧了起来。
竹林连着御花园,此时翠竹掩映之间站着两道身影,竟是三皇子李琰与亲随小太监在此,见玉福喝问,李琰上前几步,扬声道:“玉嬷嬷,是我——”
玉福紧绷的背脊微松,“原来是三殿下,给殿下请安,天气这样冷,三殿下怎在此?”
林中光线昏暗,再加离得远,并看不清李琰神色,他沉默一瞬道:“我在园中闲逛罢了,云阳县主怎入宫了?都说云阳县主聪颖,我那里有一副天工锁,想请县主破解,若无急事的话,可能让县主随我去景仁宫?”
秦缨闻言只觉莫名,这位三殿下鬼鬼祟祟窥视她多次,今日竟又撞上,她二人私下毫无交情,他好端端地,凭何想请她解锁?
不必秦缨婉拒,玉福已笑道:“要让殿下失望了,县主是太后娘娘请入宫的,这会子要帮太后娘娘找话本,殿下要解锁,不如改日专门请县主来?”
李琰欲言又止,“我只需片刻——”
“殿下,外面太冷了,殿□□弱,还是莫要在外流连。”玉福笑呵呵的,却不容他多言,“我们不好让娘娘久等,便先告辞了。”
她福了福身,对秦缨轻声道:“县主不必理会,我们走吧。”
李琰古怪鬼祟,秦缨对他印象不佳,自也不会理他这没头没尾之行,她应好,跟着玉福往远处的二层小楼走去。
出竹林再走一截甬道,一座合围小院映入了眼帘,玉嬷嬷推开院门,院内正坐落着一座飞檐翘角的朱漆宝顶小楼。
玉福往正门走去,又无奈道:“三殿下不善言辞,连宫人都觉他诡异,您不必放在心上,话本就在这里面,奴婢不识字,娘娘也不喜旁人入内,奴婢就在外等候。”
秦缨心底闪过一丝异样,见玉福开门做请,便抬步迈进了门槛,扫了一眼屋内满满当当的书架,道:“此处书册繁多,只怕——”
话未说完,秦缨便觉屋内光线变暗,而后“咣”的一声,大开的门扇竟合了上!
她心头一凛,立刻拉门,“这是做什么?!”
门扇紧闭,秦缨用尽全力也未拉开,而这时,静悄悄的书阁内脚步声骤响,秦缨尚未转身,一道黑影便猛扑了过来——
……
谢星阑从勤政殿出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谢坚拧眉等在外,看着谢星阑的眼神满是怨念,待走出仪门,才闷闷道:“公子,小人怎么说来着,小人是县主也要不高兴的,您非是不信,还想着找到奸细便可哄县主高兴,可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您真是比小人还要……”
谢坚差点就要把“蠢笨”二字说出口,见谢星阑黑着脸未语,他又出谋划策道:“后日谢咏便要回来了,公子届时只需以此为借口,县主定——”
“谢大人?谢大人留步!”
一道尖声打断了谢坚所言,主仆二人回头看去,便见是个面生的乌衣小太监从内宫出来,他先机警地四下探看一番,见周围无人,方才小跑过来。
见他如此鬼祟,谢坚本想上前拦阻,谢星阑却意识到不对劲,抬手制止了他,又问小太监:“你是何人——”
“大人快去救云阳县主!”
小太监又急又怕,声音都在打颤,见谢星阑面色大变,他又快速道:“有人要污县主清白,快去停云阁救人,去晚了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