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总督府。午茶时分,幽静的庭院里只有春日的鸟啼,廊下微风浮动着花香,空无一人,一只雪白的小鸟儿站在高高的金丝架上,垂着头瞌睡。
“前日擒回来的那几个复国军战士,都已经下狱拷问过了,”白风麟合上了手里的茶盏,和对面的人低声道,“所有的刑罚都用上了,还是一句都没有招供——唉,那些复国军,个个简直都不是血肉之身一样。”
对面空无一人,只有一道深深的珠帘低垂。
帘幕后,隐隐约约有一个影子寂然端坐。
“倒是硬气。”帘子后的人淡淡道。
白风麟叹了口气,道:“那些鲛人,估计是破身劈腿的时侯就死过了一次,吃过常人吃不了的苦,所以反而悍不畏死吧?刑讯了一天一夜,已经拷问得残废了,舌头都咬断,却一句话都不招。”
“就算舌头断了,也容不得他们不招。”帘子后那个人微微冷笑,“等会儿把为首的那个鲛人带到我这里来,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开口。”
“是。”白风麟知道对方的厉害,“马上就安排。”
“复国军的首领是谁?"帘子后的人低声,一字一顿,“不惜代价,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白风麟很少听到对方波澜不惊的语气里有这样的力度,不由得微微倒吸了一口气,笑道,“影兄乃世外高人,怎么也对复国军如此上心?倒是在下的运气了——最近他们闹得凶,让叶城鸡犬不宁啊。”
“何止叶城,"帘后之人低声,语音冰冷,“燎原之火,若不及早熄灭,将来整个云荒都会付之一炬!”
“整个云荒?”白风麟愕然停顿了一下,大不以为然,又不好反驳对方的意见,只能笑道,“复国军建立了那么多年,那些鲛人来回折腾也不见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影兄是多虑了吧?”
帘后的人只是淡淡道:“世人眼光短浅。”
“…”被冷嘲,白风麟狭长的眼睛里有冷光一掠耐,却压下了怒火,笑道,“说的是。在下不过是红尘里的一介俗人,见识又岂能和大神官相比?”
“知道就好。”帘后的人居然没有说一句客气的话,颔首。
白风麟知道这个人素来性格冷傲,孤芳自赏,完全不懂应酬交际,说出的话自然是不顾及别人感受,握着折扇的手微微握紧,好容易才忍下了这口气,笑道:“前两天我按照吩咐,把叶城所有的鲛人奴隶名册都拿过来了——不知影兄看了多少?如果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
“已经看完了,”帘子后的人淡淡道,手指微抬。一道无形的力量瞬间将帘子卷起,一大堆简牍书卷如同小山一样平移出来,整整齐齐地停在了叶城总督的面前,“你拿回去吧!”
帘子卷起,春日午后的斜阳照在一张端正冷峻的脸上。
九嶷山的大神官穿着一身白袍,坐在深帘背后,眉目俊美,凝定冷肃,宛如雕塑。
垂落的黄金架子上停着一只通体雪白、有着朱红色四眼的飞鸟,身侧放着一把伞——伞上的那一枝蔷薇蜿蜒绽放,和对面叶城总督衣衫上的蔷薇家徽遥遥呼应。
那,是白之一族的标记。
自己的父亲、当代的白王,和时影的母亲、去世的白嫣皇后,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说起来,他们两个人身上其实流着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是嫡亲的表兄弟——可是,为什么每次自己看到这个九嶷山的大神官,都觉得对方遥不可及呢?
他知道这个惊才绝艳的表兄本来该是空桑的皇太子,君临云荒的帝王。可是却因为母亲的缘故不为北冕帝所喜,生下来不久就被逐出伽蓝帝都,送到了神庙当了神官。
而青妃所出的皇子时雨,取代了他的位置。
我们白之一族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居然被废黜驱逐了?可恨……可恨啊!”有一次,白王喝醉了,喃喃地对着儿子说出了心里的话,“风麟,你要多亲近亲近表兄……知道吗?他,他才是真正的帝王!青族的那个小崽子算什么东西!迟早我们……”
他恭谨地领命:“是,父王。”
是的。时影是帝君的嫡长子,即便没有被册立为皇太子,如今却也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将来少不得会继承大司命的位子,成为空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对这样的一位表兄,自己是万万怠慢不得。
所以,当这个本该在九嶷神庙的人忽然秘密来到叶城,提出一系列奇怪的要求,自己也全数听从了,并没有半句诘问。更何况,大神官还主动提出要帮自己对付城里闹得凶猛的复国军,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你给的资料很齐全,涵盖了近三百年来叶城所有的鲛人奴隶买卖名册。”时影淡淡道,“只可惜我从头看了两遍,毫无收获——在册的鲛人奴隶一共二十七万三千六百九十一名,没有一个人是我想要找的。”
“……”白风麟没想到他在短短两天内居然看完了这海量的资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惊人的阅读能力和记忆力,远远超乎正常人,难道也是靠着修行术法获得的?
他愣了一下,忍不住道:“你确认你所要找的那个鲛人,眼下就是在叶城?”
“是。”时影淡淡,只回答了一个字。
他说是,便没有人敢质疑。
白风麟皱着眉头,看着那如山一样的资料,道:“不可能啊……叶城不敢有人私下畜养鲛人奴隶!你看过屠龙户那边的鲛人名册吗?那儿还有一些刚从海里捕获,没有破身、没有被拍卖的无主鲛人”
“看过了。”时影冷冷道,“都没有。”
白风麟皱眉:“那个鲛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时影语气平静,淡淡,“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性别,更加不知道年龄和具体所在。”
白风麟愕然——这还能怎么找?连个性别年龄都不知道!
“但我所知道的是:祂最初曾在叶城待过,然后去了西荒,最近一次出现,是在苏萨哈鲁。”时影淡淡道,“而现在,祂应该已经回到了叶城——祂诞生的地方。”
“……”白风麟忍不住问,"这些都从何得知?”
“观星。和蝼蚁般的芸芸众生不同,那些可以影响一个时代的人,祂的宿命,被写在星辰上的。”时影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资料,语气里第一次透出敬意,“当我察觉到那片归邪从碧落海上升起时,就全心全意地追逐了祂整整三年。可惜,每一次我都错过了祂……”
连大神官也无法追逐到的人,岂不是一个幻影?
白风麟看着卷宗,慢慢明白了过来:“你看完了所有资料,发现这上面所有的鲛人都不符合你上面说的轨迹?”
“是。”时影淡淡,“祂不在这上面。”
“那又能在何处?叶城的所有鲛人名录都在这上头了!”白风麟苦思冥想,忽地一拍折扇,惊呼起来,“难道……那个祂,竟是在复国军?!”
是的,按照目下的情况,如果在叶城,却又不在奴隶名册上的,那就唯有复国军里的鲛人了!
时影颔首:“这个可能性最大。”
“难怪你要帮我清剿复国军!原来是在追查某个人?”白风麟恍然大悟,“好的,我立刻去吩咐他们,把那几个复国军俘虏都移交给你处理。”
“尽快。”时影不再说什么,手指微微一动,卷起的帘子“刷”地落下,将他的脸重新遮挡在了暗影里。
这样的意思,便是谈话结束,可以走人了。
叶城总督也识趣地站了起来,起身告退。然而,刚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回过头,笑道:“对了,前几日在叶城外,我倒是见到了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原来她竟也跟着赤王来了这里。”
“哦?”时影不置可否,“是吗?”
白雕笑道:“那位朱颜郡主,听说曾是影兄的徒弟?”
“是。”时影淡淡道,似不愿多说一个字。
“名师出高徒。难怪身手那么好。被一群鲛人复国军拖入海底围攻,居然还能劈开海逃出一条命来!”白风麟赞了一声,似是踌躇了一番,又道,“听说……她刚刚新死了丈夫?”
“是。”时影继续淡淡地说道,语气却有些不耐烦。
“可惜了……”白风麟叹了口气,“若不是她刚嫁就守寡,实在不吉利,我倒是想让父王替我去赤王府求这一门亲。”
“……”帘子后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如同有闪电掠过。
“赤王的独女,人漂亮,又有本事。若能娶到,必能添不少助力。”白风麟忍不住自言自语,“只可惜偏偏是个新丧夫的寡妇,我身为白王的继承人,再娶过来当正室,未免贻笑大——”
话说到一半,他的呼吸忽然停住了。
空气忽然凝结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骤然从半空降临,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将叶城总督硬生生凌空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他顿时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一句话也说不出。
“住嘴。”帘幕后暗影里的人隔空抬起了两根手指,微微并拢,便将帘子外的人捏了起来。一双眼睛雪亮如电,冷冷地看着被提在半空中挣扎的叶城总督,半晌才用森然入骨的语气开口,“我的徒弟,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来说三道四?”
两根手指骤然放开,凌空的人跌落在地,捂着咽喉喘息,脸色苍白。
然而,等白风麟抬起头时,帘幕后的影子已经消失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个庭院,心里惊骇无比。
这个喜怒无常的大神官,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这个平时不动声色的人,竟然一提到那个小丫头就毫无预兆地翻了脸,实在是令人费解。莫非是……白风麟一向是个洞察世情的精明人,想了片刻,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脸色几度变化。
“把前几天抓到的那几个复国军,统统都送到后院里去!”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了出去,吩咐下属,“送进去之后就立刻离开,谁也不许在那里停留,出来后谁也不许说这事儿,知道吗?”
“是!”下属领命退下。
当四周无人后,白风麟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抬起手,心有余悸地摸着咽喉——刚刚那一瞬,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便已经离地而起,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锁住了他的咽喉,夺去了他的呼吸。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却是令人刻骨铭心。
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让叶城总督在惊魂方定之后骤然涌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耻辱来——作为杀出一条血路才获得今天地位的庶子,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更是第一次被这样羞辱!
白风麟看着深院里,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种狠意。
这个人忽然来到叶城,命令他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本来是看在他是同族表亲、能力高超,又可以帮自己对付复国军的分上才答应相助的,而现在看来,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堂堂叶城总督,岂能被人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的手指慢慢握紧,眼里竟隐约透出了杀气。
“总督大人,”正在出神,外面却传来了侍从的禀告,“有人持着名帖,在外面求见大人。”
“不见!”白风麟心里正不乐,厉声驳了回去。
“可是……”这个侍从叫福全,是白风麟的心腹,一贯会察言观色,知道主人此刻心情不好,却也不敢退下,只是小心翼翼地道,“来人持着赤王的名帖,说是赤王府的管家,奉朱颜郡主之命前来。”
“赤王府?”白风麟愣了一下,冷静了下来,“朱颜郡主?”
那一瞬,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冷月之下的贵族少女身影,心里一动,神色不由得缓了下去问:“何事?”
福全道:“说是郡主新收了一个小鲛人,想来办一份丹书身契。”
“哦,原来是这事儿。”白风麟想起了那个差点被复国军掳去的鲛人小孩,“那小家伙没死啊?倒是命大……好,你带他们去办理丹书身契吧!”
“是。”福全点头,刚准备退下去,白风麟却迟疑了一下,忽然道:“等一下,赤王府的管家在哪儿?我亲自去见见他。”
“啊?”福全愣了一下,“在……在廊下候着呢。”
“还不请进来?”白风麟皱眉,厉叱,“吩咐所有人好生伺候着。等下办好了,我还要亲自送贵客回赤王府去!”
“……”福全跟了他多年,一时间也不由得满头雾水。
“这个管家是赤王跟前最得力的人,多年来一直驻在叶城和帝都,为赤之一族打理内外事务,”白风麟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一敲,一路往外迎了出去,低声对身边的心腹道,“将来若要和赤之一族联姻,这个人可怠慢不得。”
“啊?联……联姻?”福全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大人您想娶朱颜郡主?她……她可是个新丧的寡妇啊!”顿了顿,自知失言,又连忙道:“不过郡主的确是年轻美貌,任谁见了也动心!”
“原本是没想的,只不过……”白风麟冷笑了一声,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一银深院,“我只想让有的人知道:这女子我想娶就娶,可不是什么痴心妄想!”
“是,是。”福全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不过,娶正妻可是大事……还需得王爷做主啊。”
“放心,我自然会修书请示父王。”白风麟哼了一声,“无论如何她是赤王的独女,说不定还会是下一任的赤王,两族联姻,也算是门当户对——父王即便觉得略为不妥,我若坚持,自然也会替我求娶。而赤王,呵……”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赤王
估计是求之不得吧?本来这个新寡的女儿,可只有做续弦外室的份儿!”
“那可不是,”福全连忙点头,“大人看上她,那是她的福分!”
两人说着,便到了外间,看到赤王府的管家正在下面候着,白凤麟止住了话头满脸含笑地迎了上去,拉着手寒暄了几句,看座上茶,叙了好一番话,竟是亲自引着去办理了丹书身契。
赤王府的管家看对方如此热情,心下不免诧异,然而听到他十句话八句不离朱颜郡主,毕竟也是人情练达,顿时明白了几分,话语也变得谨慎起来——白王长子、叶城总督身份尊贵,年貌也相当,他对郡主有意,自然是好事,可不知道赤王的意下如何自己一个下属又怎能轻易表态?
有总督亲自陪着,原本需要半个月才能办好的丹书身契变成了立等可取,等管家拿到了奴隶的身契,白风麟便要福全下去准备车马,准备亲自送他们回赤王府上。管家受宠若惊地推辞了几次推不掉,心知总督是有意亲近,便不再反对。
然而,不等白风麟起身出门,福全从门外回来,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禀告了几句什么,叶城总督的脸色便顿时变了一变,脱口:“什么?”
福全看了看管家,有点为难。赤上府管家也是聪明见机的人,看在眼里,知道是外人在场有所不便,立刻起身告辞。
“临时有事,分身乏术,还请见谅替在下问候郡主,”白风麟也不多留,只是吩咐手下人送上了一对羊脂玉盒,“些微薄礼,还请郡主笑纳——等来日有空,必当登门拜访。”
管家深深行礼:“恭候总督大驾。”
等礼数周全地送走了赤王府的管家,白风麟屏退了左右,脸上的笑容凝结了,变得说不出的烦躁:“怎么回事?雪莺居然又跑了?”
福全不敢看总督的脸色,低声道:“是。”
白风麟气得脸色煞白:“又是和皇太子一起?”
“是。”心腹侍从不敢抬头,低声道,“大人莫急,帝都那边的缇骑已经出动了,沿着湖底御道一路搜索过来,明日便会抵达叶城。”
“怎么搞的,又来这一出!”白风麟刷地站了起来,气得摔了手边的茶盏,“上次这两个家伙跑出帝都偷偷到叶城玩,就搅得全城上下天翻地覆——费了多大工夫才抓回去,现在没过两天又跑出来?还有完没完了!”
“……”福全不敢说话,噤若寒蝉。
“雪莺这丫头,以前文文静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并不是这么乱来的人啊……一定是被时雨那小子带坏了!”白风麟咬着牙,“还没大婚就带着雪莺三番两次地出宫,当是好玩的吗?皇室的脸都要被丟光了!真不愧是青妃的儿子。”
“总督大人……”福全变了脸色。
白风麟知道自己失言,便立刻停住了嘴,沉默了片刻,道:“立刻派人守住叶城各处入口,特别是伽蓝帝都方向的湖底御道,严密盘查过往行人,一旦发现雪莺和皇太子,立刻一边跟住,一边秘密报告给我!”
“是!”福全领命。
“我立刻修书一封,快马加急送去给父王!”白风麟用折扇敲打着栏杆,咬牙,“无法无天了!得让父王把雪莺这丫头领回白王府里去才行——直到明年册妃大典之前,都不要再放她去帝都了!”
“是。”福全战战兢兢地点头。
白风麟匆匆写完了信。他一向为人精明干练,老于世故,虽心中烦躁愤怒,落笔却是谦卑温文,没有丝毫火气——是,无论雪莺再怎样胡闹,她也是白王嫡出的女儿、将来的太子妃,他身为庶子,又怎可得罪?
他压着火气写完信,从头仔细看了一遍,又在末尾添了一笔,将自己想和赤之一族联姻的意图略说了一下,便将信封好,交给了心腹侍从。然而越想越是气闷烦乱,拂袖而起,吩咐:“备轿!出去散心!”
福全跟了他多年,知道总督大人心情一不好便要去老地方消遣,立刻道:“小的立刻通知星海云庭那边,让华洛夫人准备清净的雅座等着大人!”
“让她亲自去挑几个懂事的来!”白风麟有些烦躁地道,“上次那些雏儿,扎手扎脚的,真是生生败了兴致。”
“是!”福全答应着,迟疑了一下,道,“不过,大人……明天就是两市的春季第一场拍卖了,您不是还要去主持大局么?”
“知道,”白风麟抬起手指捏了捏眉心,“和华洛夫人说,我今晚不留宿了。上次拍卖被复国军搅了局,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
“是。”福全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星海云庭那边在预展的时候看上了几个新来的小鲛人,都是绝色——华洛夫人明天想去买回来,又怕看中的人太多,被哄抬了价格……”
“知道了知道了……那女人,真是精明得很。”白风麟不耐烦地挥手,“她看上了哪几个,写下名字来给我——我明天让商会的人把那几个奴隶先行扣下,不上台公开拍卖就是了!”
“是。”
当叶城总督在前厅和来客应酬揖让、斡旋结交时,血腥味弥漫了总督府深处那个神秘的院子。伴随着铁镣拖地的刺耳响声,一个接着一个,一行血肉模糊的鲛人被拘了进来,放在了那个神秘深院的地上。
“前日在港口上一共抓了五个复国军,按照总督的吩咐,都给您送过来了。”狱卒不敢和帘子后的人多说一句话,“属下告退。”
庭院静悄悄的,再无一个人。那些重伤的鲛人已经失去了知觉,无声无息地躺着,只有血不停渗出,染红了地面。
片刻,帘子无风自动,向上卷起。
帘后的人出现在了庭院里,看着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复国军战士,眼里掠过一丝冷意,抬起手指,微微一点。只听“刷”的一声,仿佛被看不到的手托起,地上一个昏迷的鲛人忽然凌空而起,平移到了他的面前。
时影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个鲛人全身骨骼尽碎,已经接近死亡,除非再替他提回生之气息,否则丝毫问不出什么来——而替这样一个鲛人耗费大力气回魂,自然是不值得的事情。
他手指一挥,便将那人扔回了外面庭院,随即又取了一人过来。
那个鲛人情况略好一点,还在微微地呼吸,脸色苍白如纸,舌头被咬断了,一只手也齐肩而断,似乎全身的血都已经流尽。时影抬起右手,五指虚拢,掌心忽然出现了一个淡紫色的符咒,刷地扣住那个鲛人的头顶,低声道:“醒来!”
奇迹般地,那个垂死的复国军战士真的在他手里苏醒过来。
“叫什么名字?”时影淡淡开口,直接读取他的内心。
“清……清川。”紫色的光透入颅脑,那个鲛人虚弱地动了动,眼神是散乱的,似乎有一种魔力控制了他的思维——在残酷的拷问里都不曾开口的战士,虽然已经咬断了舌头,竟然在九嶷山大神官的手里有问必答。
时影面无表情,继续问:“你在复国军里的职位?”
“……”这一刻,那个鲛人停顿了一下,直到时影五指微微收拢,才战栗了一下给出了回答,“镜湖大营,第……第三队,副队长……”
只是个副队长?时影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你们的首领是谁?”
“是……是止大人。”那个鲛人战士在他的手里微微挣扎,最终还是说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执掌镜湖大营……的左权使。止渊大人。”
止渊?就是那个复国军领袖的名字?
时影微微点头:“他之前去过西荒吗?”
“是……是的。”那个鲛人战士点头,“止渊大人……他……曾经在西荒居住过……”
时影一震,眼神里掠过一丝光亮:“他最近去过苏萨哈鲁吗?”
“去……去过。”那个鲛人战士微弱地喃喃,“刚刚……刚刚去过……”
看来就是这个人了?大神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聚拢:“那此刻,他在叶城吗?”
“他……”那个鲛人战士被他操控着,有问必答,“在叶城。”
时影心里猛然一震,眼神都亮了亮,继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在叶城哪里?”
“在……”那个鲛人战士张开口,想说什么,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神忽地变了,恍惚的脸色瞬间苍白,如同骤然从噩梦里惊醒一样,大喊了一声,竟然将头猛地一昂,挣脱了时影控制着他的那只右手!
只听一声细微的响,如同风从窗户缝隙穿入,有微弱的白光一闪而过。那个战士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呼,重重坠落地面,再也不动——鲜血从他的心口如同喷泉一样冒出来,夺去了他的生命。
“谁?”时影瞬间变了脸色,看过去。
庭院里的垂丝海棠下,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有着和鲛人战士同样的水蓝色长发和湛碧色眸子,身形修长,面容柔美,长眉凤目,一瞬间竟令身后的花树都相形失色,手里握着一把奇异的剑,剑光吞吐,眼神冷而亮,却是钢铁一般。
刚才,正是这个鲛人,居然在紧要关头猝不及防地出手,在他眼皮底下杀掉了落入敌手的同伴!
“光剑?!”那一刻,时影低低脱口惊呼,脸上掠过了震惊的表情——这种以剑气取人性命的光剑,居然会出现在一个鲛人手上?!
他脱口:“你是剑圣门下?”
“呵……”那个鲛人没有回答。他手里的光剑下指地面,地上横躺着的所有鲛人战士,每个人都被一剑割断了喉咙,干脆利落,毫无痛苦。
时影不由得微微动容:这个人独身闯入总督府,甘冒大险,竟是为了杀同伴灭口?鲛人一族性格温柔顺从,倒是很少见到如此决断辣手的人物。
“不,你不可能是剑圣一门。你用的不是光剑。”时影微微皱眉,端详着对方——千百年来,作为云荒武道的最高殿堂,剑圣门下弟子大部分是空桑子民,偶尔也有中州人,却绝无鲛人。当今飞华和流梦两位,也刚刚继承剑圣的称号,都还没有正式开始收弟子,再无可能会收这个鲛人入室。
他不禁冷冷道:“你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剑术?”
那个鲛人没有说话,手中剑光纵横而起,迎面落下!
“不自量力。”时影皱眉,瞬间并指,指向了剑网。手指间刹那凝结出了一道光,如同另一把巨大的剑,呼啸着虚空劈下,将迎面而来的剑网生生破开——只听一声裂帛似的响声,整个庭院都为之动摇。
空中的千百道光瞬间消失,似乎是被击溃,然后,又刹那凝聚,化为九道锋芒从天而降!
时影的眼神凝定了起来,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迅速后退,双手抬起,在胸口结印,瞬间释放了一个咒术——问天何寿!这个鲛人使出来的,居然是剑圣门下最深奥的剑术“九问”!
这个鲛人,果然不简单!
只听轰然一声响,剑光从天刺下,却击在了无形的屏障上。
时影全身的衣衫猎猎而动,似被疾风迎面吹过,不由得心下暗自震惊:他这一击已经是用上了八九成的力量,然而却只和那一道剑光斗了个旗鼓相当。这个鲛人,竟是他在云荒罕遇的敌手!
当剑光消失的瞬间,面前的人也已经消失了。
空气中还残存着剑意,激荡凛冽,锋芒逼人,论气势,竟不比当世剑圣逊色多少。地上有零星的血迹,不知道是那个人身上洒落的,还是地上那些鲛人战士尸体上的。
时影看着空荡荡的庭院,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由于生于海上,天生体质不强,后天又被劈开身体重造过,鲛人一族的敏捷性和平衡性非常好,却从来都缺乏力量,偏于柔弱。然而,眼前这个鲛人竟然突破了这些限制,练就了这样一身绝世的剑术!
这个鲛人是谁?要突破一族力量的极限,必须得到血脉的支持。莫非,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在找的那个“祂”?
他蹙眉飞速地想着,并起手指看了看——刚才他并不是不能拦住那个人,但是却故意任其离开,只是在对方的身上暗自种下了一个追踪用的符咒。
“重明。”他侧过头,唤了一声。
只听“扑啦啦”一声响,帘后在架子上将脑袋扎在翅膀底下打瞌睡的白色鸟儿应声醒来,“刷”地展翅飞了出来——刚飞出帘子时还只是如同鹦鹉般大小,等落到了庭院里,却转瞬变得如同一只雪雕。
时影指了指天空:“去,帮我找出刚才那个鲛人的踪迹!”
重明神鸟转了转惺忪的睡眼,不满地咕噜了一声,双翅一振,呼啸着飞上了天空,身躯转瞬扩大,变得如同巨鲸般大小,四只红色的眼眸炯炯闪光,以总督府为中心,追逐着地面上的踪迹。
重明四目,上可仰望九天,下可透视黄泉,在它的追逐之下,六合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遁形。
九嶷山的大神官低下头,看着脚边一地的尸体,眼神渐渐变了。
是的,按照星相的显示,七十年后,空桑将有灭族亡国的大难——然而,他虽竭尽所能,却依旧无法看到具体的经过,只能看到那一片归邪从碧落海而起,朝着伽蓝帝都上空缓缓而来。
他唯一能预知的是,一切的因由,都将和一个眼下正位于叶城的鲛人相关。那个鲛人将揭开云荒的乱世之幕,将空桑推入灭顶的深渊!
白塔倒塌、六王陨落、皇天封印、帝王之血断绝、成千上万的空桑子民成为冤魂……只要他凝视着那片归邪,便能看到这些来自几十年后的幻影逐一浮现在天宇,如同上苍显示给他们这些星象者的冰冷预言。
那样的灭族大难,已经被刻在了星辰上,在云荒的每一个空桑人头顶上悬挂,如同不可阻挡的命运车轮。然而,却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相信。
只有他和大司命两个人是清醒的。
清醒着,看着末日缓缓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身为空桑帝君的嫡长子,身上流着远古星尊帝传下的帝王之血,即便远离朝廷,独处神庙深谷,却也不能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和所有人一样只顾着享受当世的荣华,罔顾身后滔天而来的洪水。
他用了数年的时间追逐着那片归邪的轨迹,从九嶷到了西荒,又从苏萨哈鲁回到了叶城——到了如今,终于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个缥缈的幻影。
“实在不行,就把叶城的鲛人都杀光吧。”许久,一句低而冷的话从他的嘴角吐出,在初春的风里冻结成冰——
“如果空桑和海国,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