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没有人会来打扰的夜,月亮高高升起,俯瞰着人间悲欢。任战早已睡熟,甚至发出若有似无的鼾声。
而老邬,还清醒着。
她自然是不会睡的。因为她把安眠的药全放进了那盒脆皮烧鸭里。三倍的量。
当然,她也仔细看过说明书,那些药量并不足以伤身,也是任战的过敏体质能够承受的。
她认真地洗了脸,梳了头,又从久未动过的梳妆匣里找出一枚小草莓发夹,别在自己鬓上。她本来想照照镜子,但又实在没有勇气,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直接换上了紫红色吊带裙。
然后,她走出门去。
七年来,第一次脱去了厚重的卫衣,她的脸、脖颈、肩膀和手臂都裸-露在外,皮肤因久未暴露在日光下而变得异常敏感,微风拂过,也让它们轻轻起了战栗。
除了微风的撩拨,月色也争先恐后地来描摹她。乌发雪颜,我心芳洁。她的脖颈是那么修长而脆弱,她的手臂也纤细无比,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照片里的姑娘仿佛重现,仍是极美。
别怕,就今晚一次。她对自己道,我苦了这么多年,就只求这一晚上的幸福,阿爸阿妈都不会怪我。
可她仍是怕的,她慌得连鞋都没穿,也浑然不知——
从老宅,到打开任战房门,不过十米距离,却是她七年的爱恨悲欢。
因为她的任性,阿爸杀人入狱,阿妈心脏病发离世。七年前,她为了网恋和家人怄气、离家出走。这一走,再回来时已家破人亡。
她自然是没有再参加高考,袁帅也陪她一起放弃。他里里外外操持打点了一切,直到把骨灰盒交到她手里,让她跪下给阿妈落葬。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袁帅撑着一柄黑布大伞,那是上学时袁帅常带的,因为大,因为能撑两个人。
现在袁帅为她撑起伞,她已经哭都哭不出来。
那骨灰是刚焚化的,捧在手里,热的。
“你哭啊,秀秀我求你,哭出来吧!再这么下去,你要得病的啊!”袁帅急得跪在她身边,边哭边掐她。
她水豆腐般的皮肤被掐出一道道红得发紫的印子。可她仍无动于衷,连疼都不觉得。
她的精神出现严重问题,整夜整夜地不睡,并且伴有幻觉。那时已经开始放暑假,她就算没有参加高考,也已毕业。但她常常会搞不清楚这点,仍在每天清晨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去学校。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忘事情。明明已经喂过阿斗,一转身就忘了,于是再喂一遍。有时,又一个人跑去12路车站,巴巴地等着和任战约会。
袁帅吓得寸步不敢离开,连哄带骗带她去市里求医。小地方并没有专业的精神诊疗所,医院精神科也不甚专业,开了点镇定安眠的药就打发他们回家。
之后,老邬就是不分昼夜地睡。
醒时痴痴呆呆,睡了浑浑噩噩。
又过了些时日,她的病症不但没好,反而更加恶化。她开始怕光,怕人,不敢出门,总是用一件黑色的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她说一个人睡觉总做噩梦,问能不能和阿妈一块儿睡,袁帅懂她意思,就帮她把家搬回了老宅。
再到后来,她开始拒绝触碰。哪怕不是人,是被太阳光照一下,都会感觉皮肤火烧火燎地疼。袁帅心力交瘁,他也是在这时和玄月寺的大师父多了来往,大师父对他说这样下去不行,得去个大医院好好看看,不然这么年轻的女娃就真毁了。
袁帅说好,再怎么样,他都不会放弃邬秀。
他带她去了广州,在一家全国著名的精神专科医院里住了下来。她住一年,袁帅在医院对面借了五十块一天的“鸽子笼”,也住一年。(鸽子笼,泛指住宿条件极差的群租房,往往一个房间里,用布帘隔成十几个铺位,卫生条件、消防安全都存在极大隐患。)
为了保护她,袁帅利用职务之便,把所有当年案情都加密封存,除非有上级口令,其他人在这些表面的文件上查不出任何痕迹。他也一个个拜托村民,为了邬秀的身体考虑,请大家不要再提起当年的惨案,让她平静地生活下去。
他甚至不再喊她邬秀,而叫她老邬,希望她能彻底忘了那段血泪斑驳的过去。尽管知道那是一个消极的做法,但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就好。
但她又怎么可能忘记。
2018年10月8日,地球公转七圈,仍逃不开一场天龙座流星雨。
她也逃不过命运——
任战看到的照片烧得只剩下一小片,看到的也只有那条紫红色的裙摆和一双白皙足踝。
但老邬抢先一步,先看到七年前的自己。
披散的秀发,发髻上的小草莓发夹,紫红色吊带裙。
她喜欢那个时候的自己。
那么清晰的,透明的,不着一点淤泥,太阳照在身上,仿佛能穿透身体而过。
就像那年时光,与他爱情。
她仍是爱他。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听他自我介绍说叫做任战开始,她的神智就渐渐起清醒。她和他发过的每一条条短信,里面的内容,她都逐渐记起。
那时候她曾怀疑的,怄气的,担心的,又不明所以的,现在都有了解释。
第一次不明失联,是因为手机快没电了。自己在小市场给他留下充电线,他就顺利拿到了。
第二次在某个晚上突然不回短信,他说是有了紧急任务,其实是被泥鳅刺伤了。
第三次自己故意给他吃下许多退烧药,想把他困在医院,从而改写第二天约会的事实,但他仍是从医院里逃了出来,坚持赴约。
而第四次,他总是找借口说的“不爱吃”现在也都证实了,就是食物过敏,确凿无疑。
时光交错着,颠过来又倒过去,就像同一部片子用不同的语言配了音,在你面前连续播放好几遍。有的是真相,有的是谎言。
她轻轻推门,看着白墙上鲜明而灰暗的唇印,又看着床上陷入熟睡的英俊的男人。
白痴,你要的这个爱情不可能圆满。
因为接下来的台本,我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