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9日那曲
一觉睡到中午,踢踏着拖鞋去吃饭。路过一家理发店,进去照了下镜子,好多天没照过镜子了,一照惊魂,诶~~那谁啊?是我吗?怎么越来越黑了,黑倒还罢了,颜色还深浅不一,皮一块块地掉了,伤心死俺。大话西游里那人怎么说的?想我春三十娘,貌美如花~~~想我小砚台,虽貌美不如花,也还算白净可人,如今生生毁成个花脸猫,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暗叹一声:日啊,你太狠了!香蕉你个芭蜡!
嗳!等老子吃饱了心情就好了。向来面子事不如肚子事来的实在。好在这面子上的事情俺也不急。这茫茫草原只有牦牛木有帅哥,不急!不急!
想起拉萨认识的那个怪叔叔,他记得那藏族姑娘说她家在那曲经营一家小饭馆,叫德吉餐馆,还是吉吉餐馆?吉祥餐馆?记不清了。正好,我要找地方吃饭,揣着一颗梦想奇遇的心,一个人在那曲四处溜达。寻找类似名字的小藏餐馆。
竟然真被我找到一家藏餐馆,门头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德吉餐馆”,藏汉文木牌很老旧,会不会机缘巧合,正是那姑娘家里经营的餐馆呢?四十三年了哦~~~老头老太再相见肯定哭背过气去。我激动万分,如果是,我立即骑摩托回拉萨把那头奄奄一息的大叔扛过来。我绝对会这么干!绝对肯定以及必须!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掀开门帘一头扎进去。一进去就乐了,哈哈,这不就是昨夜我混的那家茶馆么。大晚上的没注意店招牌就钻进去了。昨晚醉醺醺出门找旅馆四处乱转,已然忘记路线了。今天依旧一通乱转,竟然又转回昨晚吃饭的那家小藏茶馆。可怜我这个路盲,在一个城市里住几年出门还迷路。何况是陌生的藏区,我大度地原谅了我自己。
服务员看到我乐呵呵过来打招呼,要了一份牛肉炒饭,一壶酥油茶。我发现这份饭牛肉特别多,冲服务员笑了笑,谢谢她。她得意地笑了。半下午茶馆没客人,三个藏族服务员坐一边围观我吃饭,殷勤问我好吃不,这问题问得我为难的很,只好说:“好吃吧,好吃的让人为难~~”她们嬉笑一团,推搡着旁边那个小姑娘说:“达娃吉拉,你给姐姐做得太难吃了。”达娃吉拉不好意思地笑,叫我吃牛肉,牛肉好吃。话说这牛肉硬得勒让我想起红军远征难,啃吃皮鞋底。
我边吃这类似鞋底的食物,边和她们聊天。最小的叫达娃吉拉,就是给我做牛肉饭的那个厨子,才16岁。对我身上的一切都好奇,从手机到手表、到相机,到手上的镯子,还有打火机,逐一把玩一遍。问东问西,叽叽喳喳。我一一满足她的好奇心,并教她使用相机。白玛央卓19岁,是个文静羞涩的姑娘。肤色少有的白净,尤其眼睛很漂亮,喜欢在旁边静静地看人,不说话。我最喜欢看她的眼睛,眼白有点淡青色,眼珠乌黑,那么分明清澈的眼睛,眼波流离之间总有一种忧郁的情绪,这在藏族人眼里非常少见的一种情绪。每次看她,她都害羞地垂下眼帘。德吉措姆年龄最大,21岁了,是个黑胖黑胖的姑娘,性格爽朗,说话声音很响亮,面对面说话声音都高八度,跟打炸雷似的。笑起来很可爱,眼睛眯成两个逗号,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唱歌,是个心思简单,快乐的姑娘。她是这家店里的大姐,管账目和采购。
我一边吃饭一边和她们八卦,打听这家餐厅的老板是不是叫措姆,是不是那曲本地人。打听的结果让人很失望,藏族叫措姆的姑娘很多很多,这里还有个叫德吉措姆的呢。这家餐馆老板是日喀则人开的,是德吉措姆家的亲戚,措姆帮忙管店子,老板本人很少过来那曲。店子就这三个姑娘经营。而且叫德吉餐馆的在藏区很多。名字不是唯一,四十三年前的旧事只能是一个传说。无从考证。
吃饱了,换酥油茶来,开始给她们讲故事,讲四十三年前一个汉族小伙子和一个藏族女孩的恋情。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我们汉族的小伙子爱上一个藏族的姑娘,那时候,他们都非常年轻,那姑娘就像你们今天一样大呢。
“漂亮吗?”白玛央卓很快进入了情境,忍不住问道。
“漂亮,像我们的白玛央卓一样,乌黑的眼睛,清澈的眼神,看的人心都醉了~~像喝了好多好多拉萨啤酒一样醉了~~她还爱笑,她笑起来像德吉措姆一样明朗快乐,像阳光洒在清晨的草原上~~~”
大家忍不住笑了,相互推搡着。她们被我的言语感染了,说:“姐姐,那一定是我们藏族最美的姑娘啊!”
“是啊,两个人一见钟情,谁也离不开谁,分开一会会,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白天他们在和很多很多的人在拉萨街头集会,他们拉着彼此的手的时候,觉得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当晚上他们在布达拉宫前约会的时候,仿佛他们拥有全世界一样的快乐……”
“姐姐,你是说,爱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全部都不重要了,全世界得到了也不比心上的人在一起,对吗?”白玛央卓轻轻地问我。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德吉措姆就埋怨她老是打岔,让姐姐好好讲下去。自己却又感叹:“姐姐,姐姐,啊~~我的心都醉了~~那是最好的爱人啊!”
我点点头,感叹说:“是啊,年轻时候的爱人就是最好的爱人。因为年轻的时光是最美的时光。鲜花只开一季,人只年轻一次。所以,年轻的时候,爱人要在一起,不管任何阻拦,都要想办法在一起不要分开。一分开,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抽出一颗烟,达娃吉拉赶紧给我点上,崇拜地看着我吐出一口烟。也抽出一颗烟放在嘴上装模作样,被德吉措姆劈手一把夺下,跟她说了一大串藏语。达娃吉拉,拉着我说:“姐姐,你等一下,等我来了再讲。等我一下哦。”
原来今天轮到达娃吉拉值日了,她急忙跑到厨房去抱出一大盆干牛肉来,又去抱了个大案板放在我跟前桌上,开始切牛肉丁。央卓和措姆也去抱了一堆大葱来撕皮切段。她们一边准备晚上营业要用的食物,一边瞪着大小各异的三双眼睛,听我讲故事。小藏茶馆里安静又温馨。
我踢掉拖鞋,盘腿窝在椅子里,一边抽烟,一边缓缓讲述。
当我讲到,他们在街头失散,汉族小伙子在茫茫人海中四处寻找的时候。白玛央卓的眼睛一暗,情绪乍然低落。
“汉族小伙子回到了杭州,我们汉族的一个城市,离拉萨很远很远的江南,他那时候想,等他趱够了钱就回拉萨寻找他的爱人,时间不会过去很久,他一定会再回来找到措姆,他要和她在一起……可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他们再也没有见面。汉族的小伙子在岁月里慢慢地老去,变成了一个老头……”
“他已经老了。可是他心里永远都没有忘记措姆,一天也没有忘记。他依然爱着她,就像两个人刚刚相爱的时候一样,没有随着时间忘记,反而越来越清晰。他想在死去之前,无论如何要再见措姆一面,他想当面告诉她,他对她的爱,一直没有离开过。一直都在。在心里,在岁月里,在江南,在拉萨,就像这空气,时时刻刻,无处不在……”我的声音越来越安静,伸手象要抚摸空气一般。白玛央卓随着我的手势,茫然环顾四周,神情哀婉不已,连最咋呼的措姆也沉静下来,低头不语,默默地撕着葱叶。
“于是,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穿过无数座大山,越过无数条河,来到了西藏,寻找年轻时候的salenglenglingdu(心中的爱人)。
“那他们见面了吗?”德吉措姆急切地问。达娃吉拉也停了手上的活,望着我。
“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白玛央卓摇摇头,悲伤地说:“直到死的时候。在天上,他们会见面的。”
我望望她,这女孩不像一般藏族女孩,心思婉转,细腻缠绵。
“是的,央卓。他永远也找不到他的措姆了。有时候,人离开了,一辈子就过去了。时间比我们以为的要快的多。就像年轻的岁月永远不会回头了。失去了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我轻轻地说。
一个故事讲完,天已经暗下来了。杯子里的酥油茶冰冷冻着一层油,闪着幽暗的光泽。姑娘们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达娃吉拉在我面前有气无力地切着牛肉丁,突然她放下刀,轻轻走到厨房张望了一下,德吉措姆和白玛央卓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食物。回来伏下身,悄悄对我说:“姐姐,央卓哭了。我惊讶地看着她。达娃吉拉犹豫了一下,悄悄对我说:“央卓爱上了一个你们的汉族。那个人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人在日喀则的旅游人,爱上了,央卓的爸爸妈妈不同意,打央卓打得很厉害。把央卓送到这里来做工。央卓忘不了那个汉族。但是他们也找不到了。”
“没有电话吗?央卓可以打电话给那个男人,让那个男人来那曲接她一起离开啊。”
达娃吉拉回头张望了一下,凑我耳边说:“央卓有娃娃了,给那个汉族打电话,给他说。后来那个汉族不接电话了。后来号码打不通了。”
“啊!娃娃呢?”
“给医生杀死了!”达娃吉拉压低声音,用力顿了顿手中的菜刀。
“啊!”我倒抽一口凉气,马上反应过来了,应该是指堕胎的意思。
措姆在厨房喊达娃把牛肉端进去,达娃吉拉急急地在我耳边说:“姐姐,央卓伤心死了。”
白玛央卓出来,给我换了一壶热茶,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我趴在桌子上记日记。转头看看她,冲她笑笑。问她读过书没有。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转而,又笑了,说:“姐姐,我会写我的名字。我写给你看。”
我把本子和笔递给她,她笑,握笔的姿势很拙,用尽所有的力气写下了她的名字,我看了看,本子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夏荷。
“咦?这是你的名字吗?很好听啊。你不是叫白玛央卓吗?”我奇怪地问。
“这是我的汉族名字。”她甜甜一笑:“白玛的汉语意思是荷花。”
“是谁给你取的汉族名字?”我其实有猜到的。
“一个汉族的旅游人。”白玛央卓轻轻地道。
果然是那个家伙。夏荷,哼哼,“圣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搞这一套小情小调当自己谁呢?这个负心的家伙,祸害人家姑娘。搞完了,挥挥膀子就这么离开了,简直当自己是种马。(希望那厮看到这段游记,然后惭愧地挥刀自宫。)
我望着央卓,心里说不出来的怜惜。想逗她高兴一点:“央卓你真漂亮,姐姐要是有你那么漂亮就好了,那我整天可开心了。”
央卓笑了笑,叹了口气说:“姐姐,漂亮有什么用呢,心上的人不在眼前,漂亮给谁看呢?你说相爱的人在一起,就像得到全世界一样,不在一起,全世界都失去了一样,对吧?”她环顾四周,黯淡杂乱的小餐馆,低声道:“心都空了……”
那样,哀婉,却又无怨尤。直让人对世间情意心灰意冷。
我望望央卓,说不出安慰的话。纠结啊纠结。常常看到呼吁游客要环保,是不是也该呼吁一下不要随意留情?很多旅游人都怀揣着一颗艳遇的心上路,重要的不是怎么开始,而是,开始了以后怎么结束。有时候,爱,放进手里不如放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