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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莫问来处 无赖不看岁数

  2009年9月8日曲水

  清晨,大昭寺阳光如水,人潮如织,我站在远处,望着那个瘦削的身影,一次一次地匍匐,磕头,再起身,再匍匐,五体投地,拥抱尘埃。

  “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畜生不如问我。我摇摇头,提起背包,转身就走。

  畜生不如的摩托车太破了,像是从废车场偷的。加上他那副样子也着实打眼,邋里邋遢,浑身发出异味。还没出拉萨城就被拦了两次查证件。交警严肃地提醒他,眼镜该换一下,这样骑车太不安全。畜生不如假装温顺地点头说:“是,是”。警察又疑惑地看看我,大概怀疑我是被这个可怕的流浪汉挟持的。后来一路几乎是被查着走的。

  忍无可忍,我义正词严地教育畜生不如:“你就不能搞干净点吗?咱们穷归穷,但是至少得得象个人吧,你!”

  “我怎么不象人了?我头上也没长角,身后也没长大尾巴。我觉得这样挺好。”畜生不如嘟哝道。

  “还挺好?你看看你这副德性,邋里邋遢鬼鬼祟祟披头散发丢人现眼,怎么跟我出来闯荡江湖,啊?”我叽叽呱啦一通数落。

  “不是你说的么,都是江湖儿女,何拘小结呢。”畜生不如一贯嬉皮笑脸。

  “出拉萨城,沿拉萨河往下游走,这里叫曲水,藏语意思是流水沟,拉萨河到这里开始放慢脚步,曲折蜿蜒,涓滴融入雅鲁藏布江奔腾的脚步,流向远方。”我边拍摄,边随口做旁白。

  看着雅鲁藏布江,想起我走墨脱时候,沿着雅鲁藏布江走过的路。走了这么久,又回到了这条江畔,但搞不清楚现在我是在上游还是下游。这次出门太匆忙,连指南针都没带,一路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想起朋友说我这个出门就迷路的人,这次竟然蹦达到这么远,实在是个奇迹。我暗自得意。但没得意一会,就被畜生不如气的要吐血了。

  路过加油站,畜生不如去加油,我在旁边晃荡等他。过一会,见他和加油的工人说了句什么,那个女孩朝我走过来,说一共45元。我说:“加油的钱问那个人要”。那女孩说:“他说他没钱,说你会付钱的”。我翻白眼,说:“我也没钱。”那女孩一脸疑惑,不知道我们在搞什么,还以为我们在逗她玩儿呢。她看看畜生不如,又看看我,综合评估了一下,觉得还是追着我要钱比较靠谱一点。又重复对我说:“加油一共45元”。我强压怒火,过去质问畜生不如究竟是什么意思。畜生不如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说:“我没钱,我只给你做司机,油钱得你出。”我懒得啰嗦,一把扯过他的腰包,把里面东西全部倒在地上,翻了个底朝天,只有4块钱。他也不阻拦,饶有兴趣地看我翻,一脸无耻加无赖。我想和工人商量把这家伙压在这里,我骑车走。但是显然这畜生看起来一文不值。不忍心为难那女孩,我忍气吞声付了油钱,真没钱了,简直被这家伙坑死了。一口气咽不下去,抬腿猛踹了畜牲一脚。他一脸忍辱负重,还强行调侃:“你这侧飞腿踢得真漂亮!”

  “你挨得也漂亮!”我恶狠狠地回道。

  再上路,实在气不过,忍不住臭骂他:“你怎么在钱上面这么不要脸啊?”

  “人要不是为了钱,脸要来做什么?”他像唱山歌一样轻松地回我。

  “畜牲!”

  “哈哈,别抬举我,我连畜牲都不如。”

  “你看看你也一把岁数了,怎么能这么无赖?”我鄙夷地说。

  “无赖又不分岁数。越老越赖,哈哈”这个老流浪汉一脸得意,一副很资深的样子。回头看看我,乐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很有天赋,再混个几年,肯定比我还无赖!”

  我冷哼一声,决定闭嘴。如果不能离无耻的人更远,至少尽量精简和他们的交流。

  摩托车偏离公路,往乡道上走。渐渐往里,沿途牛羊牧场,风光甚好。畜生不如不时提醒我这里可以拍一下,我懒得理他。决定从此罢工,不再给他拍一个镜头。

  远行渐渐荒芜,路边出现一栋灰白色的建筑,畜生不如轻车熟路地开了进去。是一个养老院。讨好地跟我说:“特意带你来这里的,藏族的养老院很有意思。你肯定会喜欢的。这里的老人可好了,你不要生气了,高兴一点,好吗?你自己玩,我去做点事情。”我直视前方,直接穿越过他,望向虚无,当他这个人是空气。

  他想再说什么,望望我脸上的表情,决定还是闭嘴。畜生不如放下车就开始忙碌,看来他对这里一切都很熟悉。自己去工具房找了把铁锹去疏通臭水沟,又回来摩托车备用箱找到工具去修理冷藏柜,又帮忙换了旧水管,加长接到厨房……忙忙碌碌很快活的样子,有老人颤巍巍地端水给他喝,还有老人上前问长问短,这次是什么时候到拉萨的,什么时候走。畜生不如边干活,边和老人聊天,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发热,看来,流浪汉也需要被人需要的感觉。不管是被什么人需要着。

  “你是不是想在这里搞好关系,以后老来有所托啊?”我讥讽地问。

  “我这种人不会想到老来的,我不会活到那么老的,什么时候走在路上,走不动了,就死在路上了。”畜生不如淡淡地说。

  我坐在水池上抽烟,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本能对这种暮年光景非常逃避。我突然变成一个缺乏爱心的人,冷淡,自私。我只想要积极,温暖,美好的事物,不管不顾纵身扑上。我惧怕苍老,惧怕无力,害怕黑暗,我害怕一切孤苦、荒芜的景象。看到老人在坝子上,痴痴地晒着太阳,或者漫无目的地游走,走着走着,仿佛忘了一切。只剩下日色苍黄,这荒芜的人生尽头……一下子让人觉得生命的短暂和无意义。我很难过,很害怕,我想是此刻,我自己本身的温暖不够了,不足够抵御世间的寒冷。本能在逃避,自我保护。

  我扔了烟头,迅速决定离开。过去和畜生不如打了个招呼:“我走了,我不喜欢这里。就此别过,你别再跟着我了。”转身提着包就走。畜生不如在后面拼命喊我,我头也不回,迅速离开。

  听到后面摩托车的声音,我撒丫子就跑。他在草原上跑不快,只好拼命喊我。他越喊,我跑的越快。突然听到后面一声闷响,他的喊声嘎然而止。我回头一看,他连人带车掉到坑里去了。最后看到一只手在地平面上徒劳地挥舞着,我看他挥的很有力,估计死不了。赶紧跑路。

  前方有个小小的村庄,我背着包,四处溜达,顺手掰了根棍子,以防有狗。静悄悄的庄子,只有几个小孩坐在路边玩耍,看到我羞涩地笑笑。我掏出棒棒糖分给他们吃。问他们大人都去哪里了。他们不会说汉语,只是笑着。

  村庄尽头有一处平坝,坝上堆满了青稞,我记得走到许木的时候,那里的青稞早就收完了,这边才刚开始收。十几个藏民围坐在坝子边上休息喝酥油茶。我走过去打招呼,讨茶喝。他们友好地腾出块空地,我放下包,学他们盘腿坐在地上。有个大妈给我递了个杯子,倒上酥油茶。双手掌心向上,向她道谢:“tujiqi。”这边和汉族交流可能很少,他们不太会说汉语,我用有限的藏语和他们聊天。实在讲不清楚还要辅助手势,加上眼神。

  远远看到畜生不如骑着摩托车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出村,一会又从另一条路进村,有两次还经过这块打青稞的场子。我端坐在大家中间,不动声色。有人问我:“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我想了想,摇摇头。

  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去往何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从阿藏那里约略知道一点。好多年前了,是大年三十的晚上,这个家伙出现在阿藏的店子门口。畜生不如问阿藏,你这里有地方让我扎个帐篷吗?外面下大雪,我的帐篷破了,车也坏了。想借个地方扎帐篷住一晚。阿藏说有,领他进门,指着一张床,说:“这里可以扎帐篷,随便扎”。

  阿藏说,大雪纷飞,沿途都封路了,都不知道这个神仙怎么进的西藏,在大冬天一人一骑进藏,据阿藏所知全国仅此一人。此后,畜生不如每次进藏都会到阿藏这里转转。帮他干点活,修修车什么的。干完活就走,每次来的时候也不打招呼,走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阿藏说这个人常年骑着他的破摩托车在路上流浪,流浪了十几年了。仅仅有次闲聊的时候,畜生不如无意中说起自己以前曾在大学教过书。此外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起自己的事情。我还开玩笑说,这个人不会是身负重案吧,所以流窜江湖。阿藏认真地说:“当然有可能。可能是杀人越货,可能是强xx幼女”。

  流浪的人,都有不想面对的往事,或不可承受之重,或不可承受之轻,行走路上也许是唯一脱离时间和空间的生活方式。多少人走在旅途中,不论是怎么的走,结果都是离开了此处,而心里到达了某处。

  估计畜生不如差不多已经离开这片村庄了,我起身和大家道别继续上路。

  天快要晚了,我独自走在路上,想着该去往何方。想了一会,没有头绪,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条路是通往何方,我包里连张地图都没有,无法定位。不过我本来也没有任何目的地。找了棵树爬上去,朝四处张望一番,远处夕阳西下之处,山脚下有一片美丽的村庄和草坝子,我决定朝那里走。

  向着太阳的方向行走,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