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1日拉萨
下午在大昭寺前晒太阳,百无聊赖,翻看随身备忘本,看看沿途走过的里程记录,一边用手机计算着。畜生不如好奇探头过来望,问:“算钱呢?”我头也不抬,继续算:“不,算算我走了多少路了。”
今天是出来的第50天整,走了5386公里。10772里路,嗳~~~这要是人民币的数字该多好。我惆怅地想。看着满广场的人流攒动,渐生去意。我真的该回去了。
一想清楚,我就对畜生不如说:“我明天回去了。”
“怎么这么突然?”他看看我,又说:“我骑摩托车送你到成都。”我摇摇头。
他又说:“那我送你出藏,送到芒康,金沙江大桥,过桥后你自己走。”
我仍然摇摇头:“我还是想一个人走。”
“你怎么走?”
“边走路,边搭顺风车回去。”我坚定地说。不等他反对就起身坐到拉巴身边去,拍拍拉巴:“拉巴,我明天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再来?”拉巴觉得很突然,惊讶地问,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什么。
我递了支烟给他:“不知道,以后来的时候,会来看你。”
“身上有钱吗?我给你。”拉巴关心地问。
“不用了,谢谢。我搭顺风车回去,不要花钱。”我感激地拍拍他的手。
“吃饭怎么办?”拉巴仍不放心。
“我身上还有些钱,够。”
“晚上,一起喝酒。”拉巴说。我点点头。
靠在墙上,默默地看着大昭寺前那个磕头人的背影,阳光猛烈,汗流浃背。
回头对畜生不如说:“不如先生,我走了以后,帮我照顾仁增。”
“他的生存能力比你强多了,你不要担心他。”畜生不如随着我的眼神看看仁增。“为什么要特别照顾他?”
“他,是从我喜欢的那个人故乡来的。”我默默地看着那个背影,轻轻地说。
那个人对我的情意在路上时时温暖着我,而我给他的只能是一个断然离去的背影。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顾的上你。我送你到成都。你已经为我做了事情,不能让我言而无信。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做你的车夫。”畜生不如坚定地说。
“不如先生,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想再搞什么摩托旅行,受够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太苦了。一会太阳晒的要死,灰尘满面呛死人。一会上山垭口又冷的要死,山上现在都开始下雪了。我没有厚衣服。”我安慰他,知道他不放心。“我搭顺风车回去,会舒服一点。”
“可以,你可以搭顺风车走,我骑摩托车在路上跟着。如果你偶尔不想搭车,或者路上搭不到车,可以坐摩托车走。这样有保障一点。”畜生不如很倔强。
“别说了,我决定的事情,你改变不了。我只想一个人走回去。”我安静,声音坚决。畜生不如迎着我的神情也很坚定。我决定不和他纠缠下去。
起身,把拉巴他们的帽子都收起来,摞起来。笑着对他们说:“好了,你们可以收工了,现在是我GUQI的时间。你们不准跟我抢生意。”我把我的帽子取下来,随手从拉巴的帽子里抓点钱做“钱引子”放在我的帽子里,开始乞讨。见人就GUQIGUQI,一遍遍地说:“GUQIGUQI,好心人,请帮助我回家吧,我出来太久身上没钱了。”人家望望我,或者笑笑,避开,以为我开玩笑呢。偶尔会有人给我钱,不过都是一毛一毛的,最大面值一块钱。还说得我口干舌燥。这样的乞讨筹集路费的效率未免太低啊,看来不是个办法。我坐地上歇息一会,望着人潮来去,得想想办法。虽然我在做一件不那么正确的事情,乞讨路费毕竟说出去难听。但一但拉下这个脸来,我还是得想办法寻找正确的方法来干这不那么正确的事。
话说这个筹钱的事情么,说来我也算在行。去年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募集物资和办学资金,开发我身边各种资源链接像搞chuanxiao似的,极具爆发力。街头、广场、酒吧各种场所也留下了俺募捐的身影。和阿亮在汶川办了7所帐篷学校还加一所幼儿园,跟开连锁一样。这种活我其实干起来驾轻就熟。对,就这么干!乞讨非我所长,募捐才是我老本行。
我开始留意广场上的游客,散客加团体。观察团体中的所谓“意见领袖”的一类人物,细听他们闲聊,找面善的有缘人,嘻嘻,所谓面善就是看起来好煽动的。见一东北大叔和善的很,见乞讨的就给钱,见人就唠嗑。速度滴上前搭讪,问从哪里来,关注他的旅行,引起他对我的关注,主要是我那样子不注意也难,看起来头头是道,能说会道,衣着却落魄的紧。见他问我,我嘻嘻一笑:“说起我的旅行啊,嘿嘿,还是不说的好,怕吓着你啊。”大叔一听,乐了,积极欢迎我吓唬他一下。我清清嗓子,说,我要开讲了哦。不过,我需要一个道具。就是把你们导游的喇叭借我用一下。大叔一听:“嘿,准备说书啊?”
拿了喇叭,大大方方,站场子中间,开讲:“嗳~~~~”先打个呼哨么,开场要响亮,引人注意,抱拳一周:“诸位路过的君子,走过不要错过,小女子借贵宝地说书了。说得什么呢,诸位大哥大姐,叔叔阿姨,都是路上行者,今天小女子在此也说个路上的故事。相当地彪悍,相当地惊吓。胆小的请自行散去,胆大的留下围观,鉴于此段旅行相当得毒辣凶险,友情提醒诸位表模仿,否则,后果自负。好,我开讲了,讲的好,诸位有钱捧个钱场,资助俺回家的买路钱,木钱的呢,也没关系,给俺捧个人场。大家都是出来走路的,来得去得就行。嘻嘻~~”
这一段大喇叭开场白,引得大家潮水般涌过来,连磕头的人都停下来了。那大叔更是笑得前俯后仰,跟同伴说这姑娘太逗了,真跟说书的似的。
“话说一个多月前,俺从成都出发,本来想去汶川看看去年做志愿者时候教的学生,三天就回转,不料,命运的转折点就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过彻底关大桥,桥就被飞石砸断,于是转道走茂县过松潘意欲往成绵高速回成都,不料啊不料啊,成绵高速也封路了。于是一咬牙,转道走马尔康……走啊走啊,天气冷了起来,扔掉拖鞋,买双鞋继续上路。再走还是冷,红原那个地方冷死个人啊。又买了外套和长裤。越走海拔越高,生生把俺晒的像块腌猪肉,在路边又买了顶帽子继续走……因为出门一没带指南针,二没带地图。不辨方向不识路,一不小心就走到了雅江地界儿,听说快到西藏了,俺寻思着,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旅行过呢,不如去西藏看看。俺脑子一热,受一藏民怂恿,买了辆摩托车就往西藏骑,无驾照无行驶证,身份证也不顶用,一路被警察追得魂飞魄散,扣过车子,进过局子。路过波密,又听说墨脱很神奇,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深山密林中门巴人,专门以毒服人,神奇得八得了。二话不说骑着摩托进墨脱,一路摔了几十跤,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大家看看,这身上伤痕累累啊,都是漫漫征途的痕迹(撩起破牛仔裤,展示摔伤痕迹和蚂蟥吻痕。)命运多蹇啊多蹇,嘎龙山上还遭劫。所幸命还在。不然,今天诸位就听不到这么精彩的旅行故事了。当然,诸位看官,肯定要说了,换普通人可能就放弃了,回去得了,这旅行整得,跟泼命似的。可惜,俺这人倔强!一般人撞了南墙就回头,俺不,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俺跨过去。说了去西藏,俺死也要死过去。于是拖起车子继续上路。一路翻山越岭,时而暴雨倾盆,时而骄阳似火。摔得跟斗爬地的,终于,在8月骑到了拉萨,弹尽粮绝卖战马,哦,就是俺的摩托车,卖了车继续旅行,前藏、后藏,直逛到身无分文,大昭寺前沦为说书人,筹点返乡买路钱……”
一面说,一面展示我的小备忘本,行程记录,路上日记,还有数码相机里的照片,上图上真相。一干人等确实被俺震撼了一把,纷纷解囊相助,而且是愉快的相助,被我一段说书耍贫嘴逗得乐的不行。本来么,助人就是快乐之本。其实有时候真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大家觉得好玩。我想起我募集赈灾物资的时候,从来不苦哈哈博人眼泪赚取同情心的资助。激起大家乐善好施心意。让人快乐的相助比苦哈哈的求助更愉快。
拉巴他们看着我耍宝似的,呵呵直乐。乖乖一溜坐墙根下看我乞讨。经过仁增身边,他停下来怔怔地望着我。我冲他笑笑,说:“继续磕头,早早磕完早收工哦,晚上我们喝酒”。
傍晚我蹲在地上数钱,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拉巴也关注地蹲在旁边跟着我数,我被他吵昏了,加之心情激动,数了好几遍都没数清楚.别误会,不是钱多的数不清,而是零钞太多,还有好多一根毛五根毛的(铲铲的敏感词!!).把拉巴赶走,我专心地数了两遍,数清楚了,一百一十四元零八角.我抓着钱惬意地靠墙坐下,咧着嘴嘿嘿直乐.陷入想入非非之中:半天一百,一天两百,月入六千啊~~小城市的白领不过这个收入吧,还不用整天看老板的扑克牌脸.这样想想,几乎要改变我的行程,GUQIGUQI未尝不失为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啊.
夜,凉如水。大昭寺前。我、拉巴和他的手下、畜生不如、仁增,一群人围坐在墙根下喝酒。几箱拉萨啤酒凌乱地堆在中间。箱子上放些炸土豆,花生米下酒。大家东扯西拉,挺开心,了无离愁。他们都是流浪汉,对离别这种情绪从来就没有培养起来过。倒是我有些莫名伤感。回首走过的漫漫长路,再想想即将再要走上的漫漫长途,返程有五千多里路。我紧紧地攥着这114块钱,几乎要捏出水来。能回到家吗?说实话,我有点丧失勇气了,孤独惆怅。不知道前路有些什么未知的等着我,不知道自己生存能力够不够强,能不能真的像流浪汉一样混回去。如果在路上生病怎么办?如果在路上搭不到车,一个人孤独行路,翻山越岭……一种前所未有虚弱乏力感向我袭来……要命!我觉得自己渐渐丧失力量了。来的路上好比急速行驶的列车,精神和体力都充沛,所以百病不生。现在却感觉越来越虚弱。过往经验告诉我,只能,强撑过去,一旦懈怠,往往是一场大病。
虽然,俺一路高歌,一路如雷神再世,雷倒一切困难险阻。但是,谁也不是铁打的挖~~尤其是没有钱的时候。心里直发虚。我有些害怕,我害怕的不是恐惧本身,而是未知。
算了,不去想它。上路了再说吧。
此刻,看看眼前,朋友们都在。有酒喝,有歌听,真好!那个每天挂着录音机假装念经假装残疾的乞讨人,竟然找到一盒藏歌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播放。沙沙嘶哑的藏歌在大昭寺前回响。拉巴一边听一边跟着唱,趁音乐过门的时候,对我探身过来说:“好听不?这是我们日喀则的歌。”又缩回去专心地唱,几个日喀则的流浪汉也跟着轻轻地唱起来。小的时候,有一个人对我说谁都会为了寻找未来踏上旅途,可最终还是会回到出生的地方,那是,故乡。从这些流浪汉的眼睛里,我看到日喀则的莽莽草原、牛羊马匹、雪山、海子,让人悠然有了远意。故乡,这个词,忽然冒出来,带着浓浓的愁思和酒意。
喝了酒之后的声音嘶哑,沧桑,想起来时路上摩托车轮碾过砂石路的粗糙,日色光影随车轮急速流转。我迎着呛人的大风,结结巴巴地唱:穿越旷野的风啊,你慢些走……而时光飞速,永不停息。
回首过去的时光,想要说成那是因为命运才会这样。我假装忘记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的时候,不知有多少,都要忘记掉。于是,过去的人,和时光渐渐消失,他们,不再和我在一起,就像渐渐远去的摩托车引擎声。
未来,是很远很远很远的旅行,一个人迎风向前……我想说,老子他妈的不在乎!可是还是会心酸。
音乐突然变作吱吱嘎嘎声,拉巴暴躁地用手大力猛拍了几下录音机,录音机遭受重创,彻底不唱了。拉巴很不尽兴。站起来边唱边舞,冲我伸手,邀我一起跳。大家围着几箱啤酒唱歌跳舞。畜生不如靠墙坐着,脸上阴晴不定。他除了对我客气点,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仁增靠他坐着,他让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他的手心。整晚很少说话,偶尔看我一眼,眼神飘忽空洞。又像以往我看到的模样,恍惚孤独。
我们的狂欢很快就被大昭寺前巡逻的WJ闻声赶来,喝令禁止。驱逐我们散去。大家颇有经验地向各个方向散去。不一会,大家又嘻嘻哈哈围拢来。这次安静多了,不过也了无情绪。
子夜时分,大昭寺前,一群流浪汉伤感道别。
再见,小砚。
再见,朋友。再见,拉萨。
一切,都可说再见,也可再也不见。
月色流黄,照在大昭寺的台阶上,流离似水光,夜色寒意浸人。
明天,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我会好起来的。我要回家!
(我想在这里补充说一下阿亮,看到帖子里大家回帖很想了解阿亮,因为我和他熟识,所以忽略了这点。)
阿亮的性格非常坚毅,任何时候都积极乐观。去年我们一起做志愿者认识,成为好朋友。一起去汶川办帐篷学校。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缺钱缺人缺经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困难和危险,数次在翻山途中遇到余震,飞石塌方,险些丧命。但我从来没有听到阿亮抱怨过,后悔过。甚至在做志愿者时,失去爱情。也只听他简单说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扔开公司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做志愿者,还一待就四个月。做志愿者的时候,也听到人家骂我们傻。觉得赈灾是国家和一些慈善机构该做的事情,你们这些个人在里面掺和什么啊,捐点钱就完事。非得掺在里面,觉得自己多伟大是不是?真的不是!我们只是想亲力亲为去做一些事情。就像一段路一样,我们想亲自去走过。仅此而已。
有次在江油沐水村支教点,他带去的7个志愿者一夜之间倒戈,觉得他们来了要做更大的事情,而不是教小孩子,走的一个不剩。阿亮说他一个人坐在空荡帐篷学校里的发愁,第二天孩子们要来上课,没老师。当时我还在成都筹集物资、招募志愿者。阿亮连夜翻山两个多钟头,到山顶上去找信号,给我打电话要人。我记得风声很大,他的声音都在抖,简单地说:“砚台,我要人。明天,无论如何,给我发几个人来。”当时电话里一点都没有提起他的状况和孤单。后来见面才和我说起。在那种地震刚过的情形下,满山碎石,山体随时都塌方,阿亮一个外地人,黑夜里翻山越岭,打着手电筒,爬到山顶上去找信号,要多大的勇气?别说区区川藏路,对阿亮而言,那根本就是一条景观大道。
在他看来只要人活着,没有任何事情是过不去的。这种积极无畏的精神在汶川的时候影响了所有共事的志愿者。大家从不退缩,遇到任何困难都坚韧面对,当做修行。
大家都叫阿亮为特种兵,因为他每天都要巡视各个教学点的情况,每天徒步走山路,村与村之间远的很。为节省时间,他要抄近路翻山越岭,如果大家了解汶川,就知道那有多危险,那里山全部被地震都抖散了骨头。那时候余震每天都有,塌方时时有,不是这里塌就是那里塌。有时候四面八方塌,塌得无路可走。运气稍差,就被埋在山里了。有时候还要穿越高山涵洞,里面水深及膝,寒冷彻骨。要走近一个小时才走得出去。我只走过一次,终身难忘那种恐惧感,害怕走在山洞里突然余震,塌方。永远埋在汶川这无名的山体里。走在那洞里,因为黑暗和寒冷,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刻觉得死亡距离如此近。
阿亮一个人走在里面是什么心情,我不知道。只是听他说过,当地老乡教他进洞之前折一根棍子,划着洞壁走,保持行进路线。因为山体涵洞里死黑一团。那时候我们虽然筹集了很多钱和物资,但是阿亮经常走这涵洞,连盏头灯都没舍得给自己买过。
所以,我常常在想,人在做,天在看。心中有善意的人,运气总是要好那么一点。
阿亮,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具备最坚韧勇敢品质的男人,永远都那么积极乐观,待人为善,任何艰难和辛苦,都从不抱怨后悔。话语不多,但温暖踏实。这也是我回来路上不与任何人结伴的原因。没有人可及阿亮,陪我走这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