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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五十七章 福寿康宁愿此生

  一连数日,卿尘待在遥春阁东厢,几乎足不出户不眠不休,用来实验的小白鼠不断死掉,为怕传染扩散,只能用火化来处理,今日已经正好是第十只了。她只觉疲惫、失望、愁苦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心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将气闷的口罩松开,以手撑头看着那些医书草药,如果有现代的实验器械和抗生素之类的药物,这疫症并不是无解的东西。而现在就像在一片沙漠中站了三天三夜,明知道身边就有水却怎么也拿不到,简直快要发疯。

  所有人都被隔离在外,只有雪战没人拦得住,赶出去再跑回来,一直赖在卿尘身边,卿尘伸手按着它的脑袋,一筹莫展。雪战安静的趴在那儿任卿尘按着,突然金瞳一瞪,“嗖”的窜了出去,吓了卿尘一跳。急忙看去,发现雪战叼住只小白鼠在嘴里挣扎,又跳上桌来。原来是方才喂药以后有个笼门没关紧,跑出了一只。卿尘忙喝道:“雪战!”

  雪战极通人性,听主人命令便把小白鼠放下,小白鼠因为挣扎的厉害,脖颈上被咬出伤来,殷殷流着点血。莫不平曾说过雪战神异之物,身含剧毒,那小白鼠怕是活不成了,抱过雪战,见它舔舔舌头,正自己将嘴边一点血痕清洗的干干净净。卿尘没来得及阻止,隐隐浮起担忧,那些小白鼠都是特意喂服了病人痰液用来试药的,生怕雪战也被染上。谁知第二日,非但雪战无事,那只被它咬过的小白鼠竟也活蹦乱跳,一点儿病态都没有。

  卿尘甚是惊奇,脑中灵光一现,引逗雪战再咬了一只小白鼠,可这次小白鼠浑身抽颤,没撑上半个时辰便死了。卿尘却并没有死心,凝神思索,查了记录,又抓来一只已然发病的小白鼠,先给它喂了些大黄,再让雪战叼去咬。这次和第一次一样,隔日这小白鼠虽然一瘸一拐的,但精神已经不像前日似的委顿不堪。

  卿尘大喜,想到了以毒攻毒方子,抱起雪战一边哄慰,一边小心翼翼自它前爪放了些血出来。雪战对卿尘甚是乖巧,虽然“呜呜”不满,但却没很是挣扎。卿尘给雪战包扎好伤口,将血和大黄调和熬制,再在小白鼠身上实验。一夜趴在桌上迷糊,几次醒来去看那些小白鼠,待天亮时,之前已经奄奄一息的几只小白鼠,有两只死了,两只没有特别明显的好转,却还有三只显然基本恢复了正常。再过了两个多时辰,剩下的两只小白鼠也开始自己在笼子里找东西吃。卿尘心中一阵狂喜,只觉得黑暗中突然云破天开,多日疲累再也不顾,举步便往外跑去,一边喊:“四哥!”

  夜天凌这几日除了巡查各处,都在西厢看书练剑,陪着卿尘,卿尘身边的医书倒被他翻阅了不少,此时听到卿尘突然大喊,丢下书起身来看。卿尘沿着抄手长廊小跑了几步,猛然间心口一痛,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捏住一般,身子一个踉跄便往前栽去,夜天凌身形极快,闪到面前一把将她抱住:“卿尘,这是怎么了?”

  卿尘靠在夜天凌怀中,只觉得每呼吸一下心中便一阵钝痛,扩散出去连呼吸都滞住,难受的握住胸口,断断续续说道:“扶……扶我……躺……下……”

  夜天凌一边慢慢托着卿尘就地躺平,一边急喊:“宣太医!快!”

  随后跟来的齐得没等夜天凌说完,早连滚带爬的往寝宫奔去,卿尘缓了缓,对夜天凌道:“药……太后……”

  夜天凌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原本波澜不惊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焦急:“你先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

  卿尘摇了摇头,自己心里清楚这是心脏病的症状,她早就知道这个身体有问题,若不是因此,她也不会阴错阳差的来了这里。但这半年来自己也暗暗看察过,不见什么异常,以为魂魄换了,说不定这病亦去除了,却不想此时竟发作了起来。毫无预兆的,只能勉强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以期缓解痛苦。

  齐得带着宋德方和两个伺候的宫女快步冲了进来,一边还催着:“宋太医,您快着点儿。”

  寒冬之日宋德方却出了一头的热汗,见状一惊,急忙跪在地上把了脉,对夜天凌道:“四爷,这是心疾,莫要移动郡主,平躺为宜,老臣这就拟方子。”

  宫女拿着宋德方的方子去熬药,卿尘神志还算清醒,心想若真是发病的厉害,这药熬出来人也没救了。此时疼痛倒稍缓了些,她虚弱的说道:“宋太医……我找到……了……方子……白瓷盅里……有药……”

  宋德方猛的抬头和夜天凌对视一眼:“郡主找到了医治太后疫症的方子?”

  卿尘点了下头:“我还不……确定……要小心服用……”

  夜天凌吩咐道:“你先歇着,什么都别想,自有他们处理。宋太医,你立刻带了药去找人试,命何儒义速来遥春阁……”

  卿尘听着夜天凌镇定将事情交待下去,心中却涌起一阵滞闷,只觉得那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远,无边的疲惫淹没了她的意志,很快天地在眼前退隐成一片空白,不真切间听到夜天凌在喊自己的名字,但继而一个沉沉的浪头扑来,一切陷入了黑暗之中。

  迷糊中似乎有苦涩的东西流入唇间,辗转醒醒睡睡不知多久,再次醒来依稀已是清晨时分。卿尘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提不起力来。目光落在窗前,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如水般的晨光自窗外静静洒进,在他襟边勾勒出清淡的影子,越发衬的那身形如玉。突然便有什么回到了自己的意识中,古木窗棱,雨过天晴纱帐,一切开始变得熟悉起来。她刚撑了撑身子,那人便转过头来,眼中掠过一丝清淡的喜悦:“卿尘!”正是夜天凌。

  夜天凌见卿尘醒来,忙吩咐外面伺候着的宫女荷风:“宣宋太医。”将卿尘扶在怀中低声道:“别急着起来。”

  卿尘淡淡笑了笑:“没事。”

  夜天凌定定的看着卿尘的笑容,仿佛从未见过一样,轻叹了口气将手捂在她心口:“心里可觉得好些了?”

  卿尘点头:“好多了,只是有点些乏,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夜天凌审视着卿尘血气不足的脸色,剑眉蹙起:“都快一天一夜了,宋德方说你这是心疾,这几天累着了才会发作,你这当大夫的治病救人,却连自己身子都照看不好。”

  卿尘将头靠在他胸膛,嘴角噙着丝笑意:“宋太医没有说过,也不能惹我激动吗?你还教训我,我哭给你看啊。”

  夜天凌一愣,拿她百般无奈,便道:“皇祖母昨夜用了药,今早便退了热,情形好多了。”

  卿尘一喜:“真的?”撑着身子便要起来:“我去看看。”

  夜天凌将她手压下:“你躺着,我刚刚去看过,太医在旁调理,随时会来报。”

  卿尘道:“你终究进了寝宫。”

  夜天凌拍了拍卿尘肩头,然后将手摊开在她面前:“我不是好好的吗?再说,已有药了,你怕什么?”

  卿尘静静的靠回他怀里,此时才仿佛心中真正松缓下来,落到实处,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她侧了侧头:“我怕……那种束手无策,心急如焚的感觉……”

  夜天凌静了会儿,低声道:“卿尘,谢谢你。”

  卿尘摇头,百花闹春的围屏将室中隔为两间,荷风的声音在外说道:“四爷,宋太医来了。”

  夜天凌拿了个枕头替卿尘靠着,站起来道:“叫他进来。”

  卿尘同宋德方一向相熟,也不放纱帘回避,宋德方将一个绣康寿字的锦垫垫在卿尘腕下,细细诊脉,过会儿说道:“现下是无碍了,只是郡主当要好生调养才是。”

  卿尘笑道:“我知道,这几日太后那边要有劳宋太医了。”

  宋德方道:“此乃老臣份内职责,待郡主好些,老臣还要和郡主商讨个方子才是。”

  卿尘细细问了问端孝太后情形,知道丹琼先试了药,问道:“丹琼怎样了?”

  宋德方道:“昨夜便醒过来了,虽是虚弱了些,但性命已保住了。”

  卿尘点点头:“太后年迈,和丹琼不同,还是要小心。”说话间看到夜天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夜天凌所谓坐镇慈安宫,很大缘由是要查着疫病是怎么流入宫中的,这几日碍着端孝太后的病没有严行追查,现下怕马上就要有雷霆手段了,这些又怎瞒得过他?何况,若真查起来,自己是万万也不愿欺他的。

  夜天凌对宋德方道:“你先下去吧,如何调养拟个方子过来。我已写好了折子给父皇,你和何儒义也列个条陈,稍后一起呈上。”

  宋德方退出去后,卿尘见夜天凌眼中隐隐尽是血丝,知道他夜里没休息好:“四哥,你也去歇会儿吧。”

  夜天凌在她身边坐下:“你若是不累,便陪你说会儿话。如今你倒是别去操心别的,把身子养好才是。”

  荷风端了几样点心小菜过来,桂花云锦糕、千层杏仁酥、醉汁蜜枣和清卤香笋,再熬了香香软软的药膳粥,卿尘便靠在榻上慢慢的吃了些。夜天凌在旁看着,屋中暖炉驱散了寒气,融融如春。只觉心里从未如此轻松过,倒觉若此生便就这样过去,也再挑不出什么不是。然而偏偏却站在风口浪尖上,心下手底一个念想便是覆雨翻云惊涛骇浪,从未有过的风险,一个人便也罢,却何苦要她也卷进来受这惊扰。便如经年在战场,不愿平添妻儿府中翘首期望般,一时竟觉得自己莽撞了。但倒是卿尘那夜说的那句“原来你也会着急”,叫他心里一震,是一次次生怕她有个闪失,还是护在身边放心。而这个处处玲珑清透的女子,却怎又如此叫人琢磨不透,把握不着,想着不由得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卿尘抬眸见夜天凌看自己,笑道:“四哥,看什么呢?”

  夜天凌道:“看你吃的舒心。”

  “饿了。”卿尘便随口同夜天凌闲聊:“说说你喜欢吃什么?”

  夜天凌想了想,指着那碟清卤香笋道:“以前慈安宫小厨房有个老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有道鸡茸金丝笋,还有荔枝肉、班指干贝、葱姜爆蟹、素八珍都做的极好。现在想起来,最是好吃。”

  卿尘问道:“我怎么没见过?”

  夜天凌道:“宫里的老人,早没了,后来虽有这菜也再不是那个滋味。”

  卿尘便缠他说些儿时旧事来听,不想夜天凌如此沉稳的人,幼时竟调皮至极,这慈安宫整日被他折腾的天翻地覆。但这所谓放肆的童年却极为短暂,夜天凌九岁始便随军历练战场,那时带他的正是先皇长子,德王夜衍昭。便是圣武十年那次讨伐南番战后,年方二十岁的德王同当今天帝在对部将的封赏中有了分歧,为天帝所怒斥说了些重话,回府后竟一时想不开,自刎而亡。五年后,先皇次子夜衍暄病亡,从此先皇便断了子嗣。次年元月,天帝封长子夜天灏为太子,告祭太庙,大赦天下。同年九月,十五岁的夜天凌首次领兵出战突厥,一战扬威。自此十数年,天朝出了一个贤德宽仁的太子,一个凌厉肃冷的王爷,而先皇的两个皇子怕是再已无人记得了。

  说话间卿尘看夜天凌倚在榻旁面如平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他如今的身份再回想前事,自是另一番心境。所谓儿时不过弹指而过,便冷眼看了父母兄弟几番恩怨,生在帝王家,幸或不幸,只在各人心中。

  此时齐得进来禀报夜天凌:“四爷,大伙儿都在畅春殿候着了。”

  夜天凌点点头:“知道了。”站起来对卿尘道:“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卿尘点头,目送夜天凌出去,却蹙起了淡淡纤眉,身上还是软软无力,轻靠在暖榻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