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前世盟
天庭常有神仙下凡历劫，实际上西天也有不少佛化身过凡人去人间度化世人。
如果她口中所说的金蝉子真是唐僧，曾经到过皇宫散布佛法，也可能不虚。可听她说，这人身死后她哭瞎眼睛，于是他给她医眼，可是……
既然已经回到西天，又怎么还会再去凡间？
是他成了佛，心中尚惦记着她，所以偷偷来人间察看吗？
他医好了她的眼睛，但——佛是不能插手凡人因果的。
“你不信？”小虞看着孙悟空神情变化，头一次有一些懊恼，“我没有骗你。我忘记的东西太多了。但这个我是记得的。”她说着，却忽然有一些动摇，“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你说他告诉你他是金蝉子？”孙悟空又问。
“嗯。”
“他长什么样？”
“唔，挺好看的。跟别的佛不太一样。”
孙悟空站得累了，靠在刚才小虞绕着转的大树旁，“哪里不一样？”
小虞有一些无语：“不是跟你说了吗，长得好看。”
“……”
怎么说呢，唐僧确实是所有佛当中，独树一帜的符合凡人审美。
小虞伸手去拉孙悟空：“你起开。别把树给靠坏了。”
孙悟空愕然被她拉了起来，心说这女鬼力气还挺大，接着转过头看那棵树，大概得有上百个年头才能长出这么粗壮的树根和蔽日的枝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靠一下就坏了。
“这是他种的树。”小虞说。
“他？”孙悟空抱着手看树，“你是说金蝉子？”
小虞点头、
“以前来宫里，他还是个小和尚——呀，我想起来了，他还很小的时候，跟着他师父进宫，我那时就与他见过了。我来这儿玩，看见他在种树。这宫里以前，我是说很久很久的以前，住过一位娘娘，喜欢花树，他便被师父领着来种树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只听说是福树，能保平安。但那个娘娘，不到二十就死了。”
小虞说着比了比脖子，“可见这树并没有什么用。”
“你见他的时候几岁？”
“我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吧？”小虞迟疑着说。
“也就是说，你从小就住在宫里？”孙悟空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我有许多的兄弟，他们都不带我玩，我是父皇膝下唯一一个公主。”小虞声音有一些失落，“我小时候很坏，经常欺负他——我是说金蝉子。我骗他吃过土，他闹过几次肚子，我还在他头上乱涂乱画。他长大后很聪明，很多人都很敬仰他，但小时候傻乎乎的，我说什么都听。我……哎，我真坏啊，他真是倒霉，怎么碰见我了。”
“……”
孙悟空没遇见过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人，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而且，据他所知，唐僧不是一个能吃亏的人。再则他是佛，应当生来慧根，怎么可能小时候傻，长大了就聪明了？往往长大之后聪明的人，小时候也不傻，只是可能大人们喜欢活泼的，误以为那些不说话的小孩不够机灵。
“我将他害惨了。他差点被逐出宫去。后来我长大了，我觉得以前做得不太好。他每年会在宫里住几个月，被我父皇封过一些头衔，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去找他，他也不生气，说不怪罪我。但我想要赎罪，所以天天去找他，给他带许多好吃好玩的，他都不要。后来他回佛寺的时候，我也出宫去找过他。”
孙悟空安静地听。这女鬼记性不太好，能想起来这么多事实属不易。
“他终于同意让我赎罪。他让我持香念经，于是我长跪佛前，可是——我好像没有天资。我在佛前睡觉，他说我带坏寺里的风气，让我回宫去——你笑什么？”
孙悟空敛了敛嘴角。
小虞总算接着又讲：“我回宫之后——咦，我回宫之后……”
她摇了摇头，一脸平静地看向孙悟空：“后面忘了。”
“……”
孙悟空想了想，问了一个核心的问题，“你先前说……你害他做不了佛……”
“啊，那个事啊……”小虞眼睛一眨，好像是灵光闪过，“那个事——”
她挠了挠头，原地转了两圈，“这个事有一点复杂，我刚刚想起来了，只是太多太多了，太多太多，我就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了。把我脑子塞满了。你知道吧？就是这样。”她说着，手上比划一个圆球，两臂张满，“嘣——炸光了。我想不太起来了。”
孙悟空无语道：“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忘了。”
小虞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忘。我只是说不出来。我就是暂时说不出来。”她说着，脸上流下一行清泪。两手抱着脑袋，
孙悟空不想再刺激她，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说你要等他，可是他是佛，他怎么会来？”
小虞眼泪一下子止住，说：“你是不是以为，佛是没有感情的？”
这个问题，孙悟空一下子答不上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这么以为的。”小虞说，“可是他不是。他来找过我，他救过我。在我当鬼之后。不是治我眼睛，是在我当鬼之后，他来找我。”
孙悟空捋了捋，问：“他怎么救你的？”
“我想起来了。”小虞手从脑袋上放下，两眼一亮，“我回宫之后，就开始研读佛经。我想接近他，我想要接近佛。直到我死后，我都在供佛。”
“包括做鬼之后？”
“做鬼之后，我也在供佛。”
“鬼是不能——”
“鬼是不能靠近佛的。”小虞轻快道，“我知道啊。会死的。”
孙悟空觉得她对于生死的问题没有寻常人的轻重计较，而且这不是死，是灰飞烟灭。不过，也有可能他们鬼都这样，毕竟他也没接触过几个在人间游荡的厉鬼，也不好评价。
所以也只是很平常地回她：“那你还要供佛？”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当鬼啊。”
“……”
“我一开始供佛，我想他来见我。可能是这样的想法吧。当年。”小虞点头，自顾自说，“后来他来救我了。他打碎了佛像，不让我再供佛了。他说这样会灰飞烟灭。”
孙悟空忽然想起来土地讲过的一个事。曾经凡间一个厉鬼，因为生前喜佛，死后非要供佛，最终灰飞烟灭了。这种事很难理解，跟自杀没什么两样。不过如今听这女鬼讲来，好像处处都在情理之中。
不知道这个故事里的人，是不是就是小虞。
或者是另一个第一次当鬼的傻鬼。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没再供佛了。我在凡间等他。他说他不会来的。让我去投胎。”
“那你还等？”
“我了解他。他一直都这样口是心非。总有一天他会来的。”小虞说着，又坐回了井上，“总有一天，他会来的。”
孙悟空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种行为。
要是几百年前，他会觉得这种人就是傻缺。可如今看来，所谓的旁观者清，有时只是因为对故事里的人没有感情，自以为是的清醒，也不过是权衡利弊。对于一些心中存有执念的人，反而这种日复一日地守着，能让她过得畅快。这样一个在凡间飘零几百年，找不到人说话的鬼，还能保持这种精神状态，实属不易。
不过，如今他最好奇的一点，是这个故事里的金蝉子，到底是不是唐僧？
“你记得他的长相，能画出来吗？”孙悟空走到井前。
“能。”小虞说。
“等一下你跟我回观星台——”
孙悟空目光扫到井中，声音忽然被掐断，过好一会，他深吸一口气，擡头看小虞。
“你杀的？”
说话间，孙悟空后退了两步。手摸到了胸前化作匕首大小的斩魔剑。
昨夜，他第一次见这女鬼，就是看她在看这井。
小虞摇头：“我不杀人的。”
“那这井里的尸体怎么回事？”
“你杀的。”小虞指着孙悟空。
“什么？”孙悟空愕然。
“错了，是张悯行杀的。”小虞不好意思道，“你是小黄。”
孙悟空卸下防备，又走到井边上察看，小虞怕挡住他视线，还从井边跳了下来。井里尸体已经腐败，只是这井还有水盖着，味道没有溢出来，不走近就闻不见。
“这里头死过有不下二十个人，我每天都在等鬼出来陪我玩，可是他们要么被鬼差提走，要么就一出来就跑掉了。没有人跟我玩。”
孙悟空弯下身子，发现死的是个女子，长头发，脸泡肿了，头一半露在水面，一半泡在水下，裙子被浮力推了上来，摊开一片花花绿绿。
是宫女的衣裳。
“她叫桃花，进宫才没多久，就被人杀了，沉了井。”小虞平静道，“这里是冷宫，没有人来。而且还闹鬼。不是我闹鬼，我是说，我虽然是鬼，可是我没闹过谁。这个意思。咦，我刚说哪了——哦，没有人来。大家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包括那个经常来点灯的宫女。”
“没有人敢靠近这口井。这里面怨气很重，还出过一个厉鬼，我以前见过她，她死得挺冤的，后来她被鬼差抓走了。”
“张须眉是个好人，他杀完她们，还给她们做法事。”
这女鬼不知是很久没跟人讲过话，讲事情总不顺畅，要人仔细着听，才能串出前因后果。
听完，孙悟空心想，她前头说张须眉是个好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是张须眉让张悯行杀掉这些人的？”
“嗯。”
“张须眉为什么要杀她们？”
“有一些，是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大部分，都是因为要取她们的眼睛。”
孙悟空注意到“大部分”这个词，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张须眉杀的所有人都在这井里吗？”
“不是，这里只是处理尸体的地方。你知道的，这里怨气很重，适合养尸，容易养厉鬼出来——当然，厉鬼不是那么好出的，他杀人很挑的，要那种生前活得屈辱，死后怨气重的才杀。”
“他杀的其他人在哪里？”
“你是说尸体吗？他杀的一些人不在宫里。我曾经好奇，跟着张须眉和张悯行出去看过，他们爱杀在街上的乞丐，把他们骗到郊外，杀了之后取他们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张须眉杀人，一是为了养厉鬼，二是为了取他们的眼睛。”
“对对。”小虞惊讶了，“你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宫里死的，他们虽然也取眼睛，但重要是为养鬼。外头死的，我只见他们取了眼睛，没有管尸体。”
智能儿在贾府杀的六个人，也统统没了眼睛，这里头，会有什么关联吗？
“你知道他们取人眼睛是为做什么吗？”
小虞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张须眉上头还有一个大妖怪。”
“妖怪？”
“嗯。他是听这妖怪差遣。那妖怪不经常出现，张须眉很怕他。他取的眼睛都给了这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