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当年梦
是了……天庭不会无缘无故帮一个鬼……天庭帮他,是为了让他重振道教……
这是道佛之争。
天庭为了让贾宝玉醒悟风流之祸重归神仙本色,不惜让十二金钗命运飘零贾府几百人为他陪葬,为了让道家重拾神威,不惜让人间妖鬼四起,眼睁睁见无辜受戮,厉鬼祸世。
这就是天庭。这就是神仙。
泽被众生是为功德无量,降下灾祸,也不过是一如既往地俯视众生,众生幸与不幸,与神仙何干?
“这不是神。这是魔。”孙悟空声音发涩,“这是错的。”
北静王冷笑:“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你大闹天宫是对?你闯入地府是对?你带着唐僧抢走天庭信徒是对?孙悟空,你手上沾了多少性命,你还能成佛,怎么,这世上你认可的就是对,你不认可的就是错?舍小局为大局,这些人死得其所。我若成了皇帝,对这天下带来之幸,不敌这些庸庸碌碌一世的凡夫吗?”
“你看见宫中死的那些人,你觉得他们无辜?你认识他们吗?你知道他们姓名吗?你怎么就觉得他们无辜?你不过是高高在上,打着要拯救众生的旗号自命不凡地感动自己。凡人对着神仙帝王一张脸,对着不如自己的下贱又是一张脸。欺善怕恶,众生如此。有几个人值得救?”
孙悟空道:“你恨凡人?”
“呵,是我恨凡人,还是凡人恨凡人?你看这人间兵戈四起,是神仙之祸,还是凡人之祸?为了一点利益争得头破血流,输了是遗臭万年的宵小鼠辈,赢了是人人传颂的豪杰英雄。哪个当上皇帝的人手上不是血债累累,身后白骨如山?你现在就觉得残忍了?”
“我没有错!是这些凡人的错,他们该死!他们遇见我,算他们此生之幸,死得其所!”
北静王转身走入黑幕中的裂缝。
“你说破嘴皮又能怎样?你以为我蠢到听你这个佛的话?你且好好待在这里吧。永远永远,不可能有人找到你。”
***
北静王离开,唯一一点亮光也这样消失,众人在无垠的漆黑之中站在一团,没有人迈出一步。
林黛玉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两个凡人根本不知道这些神仙纷争,此事说来话长,而且背后牵扯太多,孙悟空只简明扼要地回应道:“你刚才见到的北静王不是真正的北静王。他已经被夺舍了。这是个厉鬼。”
林黛玉点点头——当然,漆黑一团之中,根本就没有人看见。孙悟空只觉得身后乍然响起清冷又平静的声音。
“我原以为神仙清净。”
香菱慌慌张张开口:“现在要怎么办?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
土地道:“这识海是个什么东西?不会真的出不去了吧。孙大圣,你想想办法啊。”
孙悟空道:“识海能进就能出。只不过——”
土地听了他前半句,霎时松了一口气,接着问:“只不过什么?”
孙悟空道:“识海是大妖大鬼的心念所铸,心坚志专——换句话说,冥顽不灵那种,人往往对痛苦之事比高兴之事记忆更深,所以识海,往往是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最大的梦魇。是他困住了他自己,也就能困住我们。除非找到他识海之中可以动摇他心念的事物,否则永远出不去。”
土地两眼一黑:“你说他冥顽不灵,还要动摇他的心念?”
孙悟空道:“没错。就好像一个人说他痒,痒了几百年,你得告诉他他不痒,并且还叫他信你,动摇他的心念。当然,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没有说错,进来这里,差不多等于出不去了。”
“……”土地环顾四周,抱着胳膊道,“你说这识海是一个人最大的梦魇,这大鬼,难道是怕黑?”对怕黑的执念刻入骨髓?一个鬼还怕黑,要不要这么奇葩?
话音落下,黑幕就这样撤去了。几人只觉天旋地转,转眼之间又到了另一方世界。
灯火氤氲,雨声如金鸣,御书房外狂风重重拍着窗柩,哐哐作响,屋内一张红木桌前,年轻的帝王正在俯首翻看奏疏。
他右手执笔,笔尖往砚台之中轻轻揉拧,饱蘸墨汁。
土地的声音适时响起:“这是哪儿啊?”他走在屋子正中,脚却沾不到地面,不止如此,手肘一偏,原本正要打到屋内立在架子上一只颜色清丽的花瓶,却直愣愣这样贯穿而过,一点没有挂碍。
几人走在御书房中,终于发现这个在房间里面批改奏章的男人对他们几人视而不见,他们就像是漂浮在这一方世界的魂魄,能看能走,却无法动摇和改变任何。
“这是他的梦魇。”孙悟空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正在桌前往奏疏上写字的年轻男人,打量片刻,视线又挪动到他华贵的衣服上威武得仿佛马上就要跃出的五爪金龙,“他难道是皇帝?”
这个话在这里有两种含义,一个是这人是皇帝,另一个是,这个识海的主人就是这个皇帝。
“废话。”土地自动带入了第二重意思,“他本来就是皇帝。”
孙悟空皱着眉刚想问土地关于那大鬼之事,御书房的大门却就此时打开了。一个手持麈尾,头戴圆形长帽的太监手捧着一个茶托,茶托中装了一个盖着盖子的汤碗,一旁是筷箸和调羹。
太监开口道:“皇上,要奴婢现在替您试汤吗?”
年轻的帝王擡起头,微微扫过太监面容,回过头,颔首。太监试过汤,将汤盏递到了他身前。
“皇上,现在已经三更了。”
皇帝接过汤,微微顿首:“知道了。”
太监似乎觉得自己提醒得不到位,又接了一句:“您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朕说朕知道了。”
太监垂着头,唯唯诺诺地将茶托收起出了殿,小心翼翼关上门。
大雨轰隆,雷鸣之中辟出一道闪电,皇宫亮如白昼,御书房烛火温煦,阻拦了一切驳杂的叫嚣和纷扰,这个独坐在桌前的帝皇,宛如被放逐在海上的一叶孤舟,狂风海啸,沉沉浮浮,执着着飘摇。
画面一闪,几人又来到了金銮殿上。
“酒囊饭袋!”
金銮宝座上,他头戴冠冕,朝堂下掷出一则奏疏。奏疏划过一道冷凌的弧线,掷地有声地落在一位跪在殿前的官员身前。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他匍匐在地,头磕得“咚咚”作响,金銮殿本来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磕头的声音宛如擂鼓一般,响亮得让每个站在殿中的官员都心神震颤得共鸣,手脚抖若筛糠。
殿中齐刷刷又跪倒一片。
“请圣上息怒。”“请圣上息怒。”“请圣上息怒。”
他站在台上俯首,黑压压的抵在地上的乌纱帽,就是他手中仅剩的肱骨和底牌,他勃然震怒——
“不能不忠,朕要你们何用?!朕交代的事,你们哪次给朕办好过?朕在宫中宵衣旰食,你们出了金銮殿,可曾还想起这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口口声声息怒,你们是将朕当作傻子了吗?”
他走下高高的台阶,抽出侍卫腰间的长剑,举剑一挥——
鲜血溅上他的龙袍,他冷冷地看着方才还鲜活的头颅,滚过两圈之后,被官帽阻拦着静静躺在原地,鲜血从切口一缕缕往外流淌,混着尘土凝固。
画面又转。
还是那座金銮殿,他坐如松柏,声音朗然如剑啸,浩浩然响彻整个殿宇。
“袁卿何在?”他问。
大殿之中站出一个魁梧的壮年男子:“臣在。”
“朕委你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赐你尚方宝剑,督师蓟辽,命你即刻驱兵南下,治理辽祸,你可接旨?”
“臣接旨。隆恩在上,臣定不辱命。”
……
金銮殿上时光荏苒,他面颊上青涩褪尽,神色凌厉再不见笑。他大伐阉党,例行节俭,平反冤昭。他日日夜夜忙碌在御书房中,不到二十年纪,头上青丝已经斑白半数,他带上九五至尊的毓冕,坐在重重帷幕之后,众臣看不清他总是皱着的眉头,也看不见清他眼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的细纹。
他高高在上,孤家寡人,困在万里江山的方寸之间。
几人跟着他的记忆,穿梭在金銮殿和御书房,皇宫中各处议事的高台,却再没见过任何皇帝该有的享乐,他总是神色匆匆,抚不平的眉头,他最奢侈的放纵,是独自倚靠阑干之上,对着皓月苍峦一声长叹。
在那一瞬间,他挺拔的脊梁一松,沉重的两肩终于卸下来一点。
“看起来是个好皇帝啊……”孙悟空纳闷道,“这真是那个北静王吗?”
北静王要真从前是个皇帝,怎么着也该是鱼肉百姓暴虐无道的那一种吧?
土地叹一口气,道:“哎,他的事情有一点复杂……”
正说着话,画面又转回了金銮殿。
“袁崇焕,你擅杀岛帅,市米资敌,欺君罔上,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朕对你信赖有加,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通虏谋叛,你该死!来人,替朕拟旨!”
当初那被他委以重任的兵部尚书,就这样被拖下朝堂。圣旨之上,他被判凌迟处死,抄没家产,家眷流放三千里外。众臣惶恐地垂着头,不敢对上他的眼神。
逆臣除尽,接下来,等着来的却依然都是败讯。
他坐在金銮殿上,眉头皱着一天比一天紧,挺拔的脊梁渐渐变弯,他不过三十年纪,脸上已全是疲惫的老态,走久了路就气喘不已。
他拼命地看着奏疏,焦急地催着战事的消息,事无巨细,夜分不寐,数次累得晕倒在御书房中。
有人劝他迁都南下,他说:“国君死社稷,朕志决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兵临城下。
他走到后宫,找到他的皇后,说大势已去,不愿见她受辱。
他的皇后对他叩拜三下,悬梁殉国。
他站在宫殿之中,头发早已经全白,仰头看房梁上相伴十多年的倩影从生到死,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了片刻,眼角终于发红。
后宫中妃嫔仓皇逃窜,他拿着剑一个个斩杀,直到见到自己不过十二岁的女儿。
“父皇!”她嚎啕大哭,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身抵着墙壁,“不要……”
他闭上眼,举剑而下。
“你错就错在,生在我家——”
剑光一闪而下,有人拉住了他的父皇,剑刃一偏,只斩断了她的手臂。
“啊——”她倒地痛嚎。
“皇上!”救她一命的太监不分尊卑地拽住他双目赤红的父皇,“公主何辜!”
……
皇城沦陷,他逃出皇宫,走投无路,仰天长啸。
“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积祸至今,危如累卵,朕耕耘半生,为何偏偏让朕做了这个亡国之君!”
他除下腰带,旋即自缢在一棵树下。
他死之前,咬破手指,衣襟之上写下遗诏——
“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复面,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①”
众人站在他死的那棵树下,久久不能言语。
“他叫朱由检。”土地道。
“我们一般叫他崇祯。”
作者有话说:
①:崇祯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