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心念动
孙悟空道：“崇祯？”
土地道：“不错。”
孙悟空道：“是谁？”
土地：“……”
林黛玉道：“崇祯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
孙悟空道：“明朝之后是清朝，也就是说他还没死多少年？咦，不对啊，我还以为像他这样的厉鬼，怎么也得在人间待了好几百个年头了。”
土地叹一口气，道：“你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讲过，曾经有一个鬼，一出世就能力扛鬼差吗？”
孙悟空回想一番，道：“记不得了。”
“……”土地道，“那你可曾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有一种仙，叫做无根之仙？”
孙悟空又回想一番，道：“你说无根之仙不在轮回之中，下凡历劫之后会道消身陨。”
土地点了点头：“不错。无根之仙变成凡人之后，若是魂魄碰到地府结界，立马会魂飞魄散。曾经有一个无根之仙，成鬼之后迟迟不去地府——”
“我想起来了。你说天庭曾有大官下凡将他点拨，致他死后变成厉鬼，鬼差都抓不住他。”
“不错。”
“你是想说，这个无根之仙就是崇祯？”
土地点点头：“他那一世下凡，正是托生到朱由检身上。”
孙悟空思忖片刻，道：“可是，你先前不是说天庭有人下来抓他，已叫他死透了吗？”
土地苦笑道：“我也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且他在人间犯事，还是我上报的天庭。要是我早知道他背后靠山是谁，打死我都不会去天庭。”
“是谁？”孙悟空问，“是那个下凡将他点拨的大官？”
土地沉默了。
“莫不是玉帝？”这大鬼替玉帝办事，若这个大官就是玉帝，那天庭地府，谁敢忤逆他的意思抓这大鬼？
土地摇了摇头：“若是玉帝要救他，当初何必罚他下凡历劫？”
倒也是。
孙悟空又问：“那是谁？”
土地支支吾吾。孙悟空不耐烦道：“都困在这里了，你还怕东怕西的，到底是谁？”
土地叹口气。
“是元始天尊。”
“什么？！”
三清在玉帝之上，早不理凡事庶务多年，竟然会插手此事？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敢惹他？我后来听人说，他曾经是元始天尊浇灌出的一株仙草，后头自立门户，到了天庭做官。再后来么，他做错了事，被玉帝罚了凡间历劫。再后来，元始天尊发现此事，下凡教了他功法，令他成了厉鬼徘徊人间。”
“元始天尊想要救他性命？”
“那不然？”土地鼻子出气，“你以为天庭众仙跟你们佛一样没人情味啊？金蝉子打个瞌睡就被罚去西天取经。就说杨戬那条狗吧，你骂他可能还好，你要是骂他那条狗，你数不完的麻烦。你养了棵草几百年，你能眼睁睁看着草死？”
“……你说后面以为他死了，又是怎么回事？”
“我上天庭报告之后，天上派下天兵天将抓捕他。领头的是托塔李天王，我亲眼所见，他将那鬼收尽了塔里。”土地纳闷道，“众所周知李天王那塔专收邪祟，里头上了年份的大鬼大妖无数，不是我说，他虽然在人间能掀起一些风浪，但那都是因为凡人本来就没什么本事，李天王那塔里头可是连上古时候的妖魔都有，像他这种新鬼，进去了基本只有被人吃掉的份。我理所当然以为他已经死了。”
“但他却没有。”
“是啊。”土地垂头丧气，捶胸顿足，“你说我是犯的什么蠢，非要叫人来抓他……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吊在树上的尸体就在此时飘出一缕魂魄，众人面面相觑，眼前画面又是一转。
时间过了不知多久，清军入关，李自成溃逃京师，临行之前，他放了一把大火，紫禁城连绵的火光之中，崇祯就站在宫门口，人群浩浩荡荡向外奔逃，穿过他在尘世毫无挂碍的身躯，他站在原地伫望恢弘的朱色高墙，不动如山。
他会觉得解恨，侬今葬花人，他年谁葬侬？
他会觉得愤怒，他大明江山，最终给了满清鞑子？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直到暮云低垂，紫禁城的火光连上了彤云，染透了半边江山。
万万年峥嵘河山不改，帝王宝座却只爱看新人。
他偷偷去看了一眼皇太极。
就在他当初的御书房中。
他想要动手杀了他，一个白胡子老头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众人站在御书房里，悉皆看向了土地。
乍然看见了自己，还是在一个大鬼的记忆之中，说不清何种心情，土地干巴巴道：“我身为一方土地，怎么能容许一个厉鬼扰乱朝纲？皇太极要是死了，这天下不得大乱啊？”
孙悟空意外道：“想不到你当初还挺有气性。”
土地好不忧伤地抚了一把胡子。
“年轻就是这样，冲动。”
崇祯跟土地打了一架，土地被他打伤，他逃窜出宫，飘到了一处街市之中。
这是众人第一次在崇祯的记忆之中看到皇宫之外的地方。
***
铁蹄扫荡，京师毁尽，各处门庭冷落凋敝，街头不知何处涌来的血，奔流如小溪，潺潺正下。
崇祯顺着血迹逆行。
“喀嚓”一声，一颗头颅滚到了他的脚下，沾满灰尘和鲜血的头发遮挡了面容，风一吹，这颗头摇摇晃晃，穿过崇祯透明的下摆，又滚远了。
“圣上有令，为惜发争留，决不轻贷！”
街市之中，有人手举谕令，指挥着拿着大刀的官兵团团将人围在中间。
“要么剃头，要么断头！”
那一个个冥顽不化的头颅，就这样化作了一股又一股的污血，一抔又一抔的黄土，杀到最后，不甘受戮者一呼百举，官兵阻拦不住，举刀要砍，砍了一个，又有一个飞扑而上。
旧臣不降，旧民不降，血流成河。
香菱捂着眼睛不敢看，浑身颤抖，紧紧攥着林黛玉的袖子。
崇祯走了。
不知道又是什么年头，他跋涉在一座山上，山花烂漫，草木葳蕤，万里连绵的山川湖海，如从前数万个人间的日月春秋，就这样安静地看人间擂鼓鸣金，白骨埋了一层又一层，新坟荒了一座一座，岿然不动，又待春风。
他走上山巅，静静地站了不知多久。他走下山，看一群读书人聚在山腰的凉亭中，正拿着一张题了诗的画看。
那诗写的是——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①
围在亭中的一个消瘦书生问道：“你这诗出自哪里？”
有人答：“《石头记》。我正抄着呢。”
那消瘦书生道：“怎没听说过。可是名家所作？”
第三个人答：“不是书局刊印的，就我几个抄着玩。难借着呢。”
崇祯眼中鬼气滚滚而下。
孙悟空凑到那张字画前看，道：“这诗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啊？”
土地道：“当时北静王家里，挂着一副字画。就是前头两句。”
孙悟空霎时反应过来，但很快又觉得不对——依照土地这种马虎样，居然能记得别人家里墙上挂着的两句诗？
土地道：“大明亡国之后，坊间出了很多悼明之作，都被清廷给封禁了。那段时间抄了不少书局。朱楼即是朱明，水国就是大清，是私下流传的代指。”
“所以你当时是看见了这幅画，猜到了北静王的身份？”哪一个王爷，会在家里头放悼念前朝的字画？
“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但他是王爷嘛，王爷犯法，能与庶民同罪吗？清帝还给崇祯修陵，让子孙都要去崇祯死的歪脖子树悼念呢。”
皇帝能悼念崇祯，百姓却不能含沙射影前事。
“虚伪。”孙悟空点评道。
土地见怪不怪道：“收复民心嘛。很多皇帝都爱这么干。”
孙悟空道：“你是怎么看出来他是崇祯的？”
“你说他身上有败龙之气。”
土地叹息一声。
“这几百年，就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亡国之君了。”
***
御书房中烛火氤氲，年轻的帝王俯首案前，屋外雷雨轰鸣，狂风拍着门板。不多时，一个太监叩门而入。
“皇上，要奴婢现在替您试汤吗？”
他微微颔首。
崇祯爬完那座山，故事又回来了开头。一切场景如先前一样，循环往复地上演着——
勤政的皇帝，叛国的臣子，殉国的宫妃……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林黛玉看着金銮大殿之中，皇帝第三次扔下了折子，此刻正拔剑欲斩头低到地下的大臣。
既然已经被困住，一时半会也不着急了。孙悟空在这些场景之中游游荡荡，先前许多没有注意到的悉皆浮出水面，他颇有闲心地点评道：“这么看这鬼倒真是个好皇帝，兢兢业业一辈子，自己上吊自尽，还要给叛军留书让人不要伤害百姓。”
明朝积祸至今，他当了亡国之君，死得冤枉，再加上元始天尊指点，一出世就能逼退鬼差也不奇怪了。
林黛玉道：“先前你说，这识海是人最深的梦魇？”
孙悟空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仍然点了点头，解释道：“不错。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人心之念能移山填海，心念乃是一人精气之所在，梦魇就是执念，也就是我们所进入的识海。”
林黛玉道：“也就是说，这只是他自己摘取的记忆。”
孙悟空想了想，道：“这么说也可以。从御书房到那座山上，都是他自认为最放不下的过去，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之中重复，成为了所谓的执念。”
林黛玉道：“世人总爱自美自己。”
孙悟空一怔。
“在他的记忆之中，是诸臣误他，可他在位时屡换大将，冤杀了无数功臣，他兵败前召集阁臣逼人殉国，逼后宫妃嫔自尽，手刃亲生女儿，却偷偷将自己的三个皇子送出城外。他刚愎自用，难道不曾贻误战机？他嘴上爱民如子，旁人性命却视若草芥，他爱的是江山，怜的是自己。”林黛玉声音清冷，“他就算当上清帝，也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亡国之君。”
话音落下，虚空之中传来一声怒号——
“你胡说八道！”
众人心神一震。
土地瞪大眼睛看着孙悟空。
孙悟空也后知后觉：“识海是他心念所在，里头动静确该在他掌控之中。”
香菱慌慌张张地指着身前的龙椅：“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还站在金銮殿中，崇祯记忆中的故事尚在继续，眼前一切荡漾若水面涟漪，连带着殿中站着的大臣，金銮殿上怒容满面的帝王，龙椅圆柱，也都成了一个虚晃的影。
孙悟空回过神来，诧异道：“他的心念动摇了。”
“朕事必躬亲兢兢业业，是内外文武诸臣误朕！”
北静王，或者该叫崇祯，瞬间出现在了识海之中。
“你勤政，可是你无能。”林黛玉接着道，“你无能无德，大明败于你手。你当之无愧这个亡国之君。”
金銮殿上大臣和皇帝的身影又渐渐淡了。
孙悟空霎时明白林黛玉打的主意，指着崇祯道：“不错。你杀妻杀子，你苛待臣下，却要别人为你耿耿忠心，你不觉得可笑吗？”
“朕是君！”崇祯道，“那是他们应该！君有君纲臣有臣纲，你懂什么！”
林黛玉冷冷道：“可你并无为君之能。你生性多疑，朝令夕改，你言称诸臣无能，可诸臣都是你亲手选任。重来一次，你真能做得更好吗？你焉知道大清，不会接着亡于你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崇祯身上黑气源源不断地涌出，“你胡说！朕不是亡国之君！”
金銮殿中所有瞬间模糊，世界好像分成了两个，一个贾府回廊，一个是崇祯的梦魇，二者交替来回。
“我杀了你！”
崇祯飞身跃起，瞬间已至林黛玉身前，长臂一伸，牢牢扣住她的脖颈。
“呃啊——”
孙悟空拔出斩魔剑，法力灌注，浩荡的剑影在虚空之中宛如闪电，瞬间霹在崇祯手上。崇祯吃痛松手，林黛玉躬身痛苦地咳着，很快被孙悟空身后一拦，躲在了他衣袍之后。
“若不是被我说中，你何必恼羞成怒？”林黛玉直起身子，冷声又道。
崇祯一击落空本就心头正怒，听她一言，霎那间又运一掌，半空中掌握成爪，手背青筋暴起，往孙悟空面门掏去。孙悟空挥剑作挡，崇祯往掌上运力，直压得孙悟空双手横举剑身，前后脚于地面岔开，剑鸣不断。
“土地，给我法力！”
土地连忙双手举掌抵在孙悟空身后，源源不断汇去仙力。崇祯推不动掌，眉头皱起，倏地又冷笑一声，收回掌。孙悟空和土地顿时失力，差点收不住跌坐在地。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梦魇中的金銮殿杳然无踪，众人已经回到了贾府之中。
“跑！”孙悟空当机立断大喊，“分开跑！”
分开跑，这个鬼怎么也不可能往四个方向去追。土地正要高兴，却见崇祯面露嘲讽，双手擡起，“轰”地两掌一左一右打在了香菱和林黛玉身上。
“啊！”
“呃啊——”
二人顿时被打倒在地，口中鲜血泌出。
“我现在方才想起来，他们两个仙我顾虑着杀，你们两个凡人，可不需要什么忌讳。”
崇祯先走到香菱身前，在香菱惊恐的目光之中举掌往她天灵盖拍去。
孙悟空立马倒回去要挡，拔剑指到崇祯身后，崇祯分心，收回掌转身先躲孙悟空这一击，孙悟空举着剑追着崇祯绕着剑花，剑快出残影，然雷声大，雨点小，一剑也没曾将他戳到。
“雕虫小技。”崇祯不屑地飞身跃起，挡掉孙悟空刺向他下盘一的一剑，头脚毫无阻碍地一翻，半空之中运掌，孙悟空只觉头顶发凉，一擡起头，只见一个大巴掌朝着他的天灵盖而来。
孙悟空心神一震，赶紧往后一退，崇祯一掌拍空，翻身立定，冷笑一声，对着孙悟空伸脚一踹，孙悟空被踢中心窝，登时飞身出去两丈远，后背撞在树干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转过头，见土地一溜烟儿已经往刚才地面上裂出的大口跳去，擡手又是一掌，掌力在半空中虚化成一个数倍大的影儿。
“啊——”土地背后中掌，脸着地，磕了个狗吃屎。
崇祯目光扫过躺倒在地的所有人，肺腑中发出一声闷笑。
“蝼蚁。”
“蝼蚁之言，我竟然放在心上？”
他擡起手，所有光亮消泯，众人又进去了一开始昏天黑地的虚空。
御书房中风声狂拍窗门，雷雨交加，年轻的帝王俯首案前，拿着一本奏疏正看。
敲门声响起，太监又走进了御书房，端上一碗汤。
土地两眼一黑。
崇祯走了，所有人又开始在识海之中看这一世轮回。
“完了，这下真的出不去了。”香菱颤抖着声音，眼泪簌簌直下。
等场景来到崇祯自缢这一幕时，土地突然开口了。
“我还有一个办法出去。”
众人悉皆将他看着。
“通灵宝玉。”土地看向林黛玉，“你身上的通灵宝玉。”
作者有话说：
①：《红楼梦》中薛宝琴转述真真国女子所作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