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溯世镜
孙悟空怔了许久。
好半天，他才缓缓地放下石头，脑子里突然蹦出四个字来。
以权谋私。
他哑然失笑，笑完，却突然感觉浑身都提不起力气。
好像身处深海的漩涡之中，冰冷的海水进入四肢百骸，将他也变成了海的一部分。
沉甸甸的每一寸，压得他不再能自由地动作，连呼吸，都能感觉到肺腑撕裂，用尽全力地挣扎。
他又申请了调岗。
这一回，他来到了阎王殿的藏书阁，负责整理新鬼的平生。主管藏书阁的鬼差知道他是在这里等阎王的佛，没有敢给他安排任务，孙悟空倒也没有偷懒，因为他发现整理平生，其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有时感觉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然人生命数之中，一次相遇，会生出这么多的纠缠。
有时，只是走在街上，多逗留片刻，就会遇见一出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心神震荡，另立他志。
有时，只是一张谒帖，前半生后半生，就这样清晰地画了楚河汉界，一朝庶人，一朝贵人。
有时，只是惊鸿一眼，知慕少艾，半世纠葛，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有的人，出生王侯公卿，暮年之时，却连一碗稀粥都买不上。
有的人，出生草莽，揭竿为旗，轰轰烈烈地当了将军大侠。
阔别半生，有人终得团圆，有人衣锦还乡。也有人跌跌撞撞，沉沉浮浮，风雨中飘摇无定。
有一些人，生前他不知道来历，到了地府，却能了然地看尽他们所有。
他翻着贾府的故事，十二金钗，袭人，紫鹃，秦钟，净虚，北静王，石呆子，甚至那个曾经打过他鞭子的李嬷嬷，任何轰轰烈烈的故事当中微不足道的一角，也有着完整的来去。从牙牙学语，到知人识物，众生懵懵懂懂，走完人世这一程，属于他们的故事便落了幕。
也许还会有相似的故事发生，但却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人。
有一天，他遇见了袭人。
她等在奈何桥旁，说有人还没下来。想跟他一起再走一程。阴司没有人间的种种关隘，也并非无情之处。过路的鬼少时，说要等个把人，鬼差们也会通融一二。只要不阻碍交通，破坏地府文物，鬼差们其实并不会为难往生的魂魄。
但她已经等了三天了。引渡她的鬼差开始催她走了。
她不肯走。说那人分明跟她前后脚死的，不可能等不到的。
鬼差说，前后脚死的，要是死在一个地方，都会一起提魂，如果没有下来，说明他可能还没死。
袭人说，他亲眼看着他死的。她比他后死。
鬼差晓之以情，但这鬼不听，吵吵闹闹抱着桥柱子打滚，就是不肯走，吸引来了许多围观的魂魄和鬼差。
孙悟空就是其中之一。
他走上前，对袭人说：“你是要等贾宝玉吗？”
袭人睁开眼，看见是他，震惊了一会，却没有多问什么，只答道：“没错。”
“你等不到他了。”
“为什么？”
“他是神仙，不走地府这条路。”
***
袭人说，贾宝玉是在上香的时候被北静王抓走的，北静王将他关在王府的柴房之中，每天派人给他送水送饭，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北静王忙于商略起兵之事，不常待在府上，王府下人见他听话，对他也疏于看守，他就自个儿逃了出来。
他本来想回贾府，但看到贾府外面围了一圈人，猜测是北静王的人马，怕自己还没回去就被北静王抓走了，赶紧跑了。
他虽然平日里耽于玩乐，也并非愚钝之辈，隐隐约约，他觉得贾府要变天了。
不出所料，贾府被判满门抄斩。
他躲在深山老林，饿了就吃酸果子和鱼，他生来顽劣，最爱去东海抓鱼，意外还能捕鱼填饱肚子，后来，他遇见了从贾府逃出来的袭人。袭人身上带着银两，还将他看作少爷，愿意与他相依为命。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他逃命路上摘了一颗毒果子吃，就这样死了。袭人比他后吃，也随他而去。
“他真的是神仙吗？”
“他下凡历劫。死后会重回天庭。”孙悟空说。
袭人脸色煞白，说：“我明白了。”
她走了两步，回过头看孙悟空：“你一直都知道他是神仙吗？”
孙悟空没答。
“是我自作多情。”
袭人听话地跟着引渡她的鬼差走了。
神仙下凡渡劫，牵扯出一堆的债，恩来怨去，情深情浅，搅乱了一池静水，他自个儿却拍拍屁股，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走人了。
可那些人呢？
惦记着，牵挂着，却真真切切，在红尘里，陪他做了一场戏。
大观园的闹剧落幕，贾宝玉渡劫成功，一场盛衰，无数白骨，都不过是神仙笔下，早预备好的生旦净丑。
他们就好像掉入尘泥碾碎的花瓣，生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耗尽自己，成就别人的另一场盛大。
***
孙悟空在地府折腾了许久，依旧没等到林黛玉，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些日子太忙，看漏了眼，已经错过她往生投胎的时间。
他又找到孟婆，找她要查喝过汤登记的魂魄。孟婆给他翻查一遍，依旧没有林黛玉的名字，也颇有一些纳闷。
“只要不是厉鬼，按理说过了这么久，鬼差应当已经早将她抓回来了啊……”
说完，她脸色一变：“你先前说，她说自己找得到地府的路？”
孙悟空：“不错。”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孟婆说着，自己又摇了摇头，“不，这种可能太小了。”
“什么可能？”毫无缘由的，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朝孙悟空袭来。
孟婆迟疑片刻，道：“有一种无根之仙，投胎转世之后不会再入六道，他们死后重拾记忆，却不会像普通历劫的仙家一样重返天庭。投胎之前，无根之仙会被告知地府和人间的路，这种仙不需要鬼差引渡，他们死后自行回到地府——”
“这个过程，你也可以理解为注销。”
“穿过地府的结界，他们就会渐渐死去。我是说，灰飞烟灭。”
“最初的时候，无根之仙是自行回来地府的，后来为了防止这些仙脱逃，地府便下了规定，任何人间的鬼魂，都需要鬼差亲自引渡。”
孟婆摊了摊手：“所以我说不可能。被罚下界的无根之仙没有几个，而且现在都是鬼差引渡，没有让鬼自行回来的。”
骤然之间，孙悟空想起了林黛玉死时说过的一句话——
“没想到，会是你。”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他，还是土地？当时他心念全都挂在崇祯身上，竟然许多细节都不曾留意……一个凡人，如何会找到去地府的路？
是她在说谎吗？可这谎有什么意义？是她不想被鬼差抓走，所以骗他们会自行回到地府，实则逍遥在外了吗？可她死时，分明没有怨气……
孟婆又道：“话说孙——大圣，你找那女鬼有什么事？”
孙悟空没有回答，无根之仙四个字，就好像一点点燃炮竹的火星，滋啦作响着，将他脑海里所有沉寂着的东西，轰隆一声炸开，翻出，袒露无遗。
林黛玉会是无根之仙吗？
她是无根之仙，并且还认识他吗？
一个不可能，却又叫他无比惶恐的念头就这样悄然冒出了脑海。
他压下情绪问道：“若是无根之仙投胎，地府之中还会保留她的生平吗？”
孟婆摇了摇头：“不会。无根之仙历劫的命数是天庭在定，地府只管他的寿岁，什么时候将他投入轮回，什么时候将他带回地府，记得是何方人氏，拘魂时能对上号，就行了。再说了，生平不过是为清点功过，再投下一世轮回，他都没有轮回了，还留着生平做什么？”
孙悟空面色煞白。
他早该想到的，他在阎王殿翻尽了所有跟贾府有关的凡人名录，却始终没有关于林黛玉的任何记载。
他竟然，不以为意……
他认识的无根之仙只有一个，可她分明已经死了。
她，会是她吗？
种种矛盾充斥着孙悟空的大脑，他坐了片刻，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终于在所有的谜题之中，抓住了一个能够解答的线头。
天庭。
***
“对对对，就是这儿，舒服，再用点力，对了对了，就是这样……”
溯命宫中，司命星君平躺在摇椅之上，两眼闭上，一小童站在他肩头两侧站着，伸手正给他揉按肩膀，忽然间，他感觉肩膀一松。
“怎么停了？”
司命星君正纳闷着，突然肩头好像被铁锤砸了一样，紧压得他一声大叫。
“哎哟！轻点！你按那么重干嘛！”
司命星君睁开眼，突然感觉有一点不对劲，他起身转过头，只见小童唯唯诺诺站在老远的位置，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皮笑肉不笑地正将手收回——
刚才就是他按的！
“你谁啊？！”司命星君‘蹭’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此人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他宫中，他丝毫却没察觉！
“孙悟空。”
“……”
司命星君：“你当我瞎啊？”孙悟空长你这样的吗？
孙悟空从耳朵里掏出一根毛发大小的玩意拿在手中，那东西一瞬之间涨大，成了一根金灿灿沉甸甸的棍子。
“金箍棒！”司命星君大骇。
金箍棒被孙悟空拿在手里一晃，顷刻间横在了司命星君颈间。
“我问你，林黛玉的命薄是不是你写的？”
司命星君眼珠子一转，颇为迷惑地样子：“林黛玉，什么林黛玉？”
孙悟空道：“你别装了。警幻已经都告诉我了。”
司命星君默了片刻，道：“她告诉你什么了？”
“当然是贾宝玉，嫦娥，大观园，十二金钗……”孙悟空道，“不然呢，你以为我诈你啊？”
司命星君一下眼睛瞪得老大：“什么？！她连这都告诉你了？！”
孙悟空道：“你老实跟我交代，林黛玉到底是什么人？她是不是仙！”
司命星君死鸭子嘴硬道：“我确实给贾府一些人写过命，但是你说林黛玉的来历，我是真不清楚了……”
“不清楚？”
“千真万确。”
孙悟空收回金箍棒，司命星君感觉脖子上抵着的东西消失，长舒了一口气，震乱的心神正往回收，却听“轰隆”一声。
孙悟空手中金箍棒一挥，将他坐着的摇椅劈了个四分五裂，屑飞架舞。
“你若还敢狡辩。当如此椅。”
***
司命星君带着孙悟空来到了一座巨大的池边前。
池面平静无波，光可鉴人。
“按规定，我是不能说的。”
司命星君伸手一挥，水波散开，池中缓缓升出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是溯世镜。”司命星君退到一边，“你自己看吧。”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倒回来，颇为不放心地又叮嘱一遍。
“记得啊，玉帝要是问起，你就说是你自己闯进来的。可千万别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