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绛珠草
“长得好慢啊……”
“你怎么还不长啊……”
“不会是死了吧……”
“可我天天都有浇水啊……”
“啊，难道是淹死了？”
好吵……
她生出意识，感觉漫长的清净之中，总有人三不五时地打破，吵吵嚷嚷，将她从长眠之中叫醒。渐渐地渐渐地，她睡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到了最后，她已经几乎不再睡着了。
她能够察觉到身边所有的事物，风，雨，露，鸟儿，河流，她不需要睁眼，就能看到一切，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她是一种存在。
她融入这个世界之中，好像呼吸一般自然。
“呼，终于长大了，就叫你绛珠吧。”
有人在她耳边说。
她叫，绛珠？
***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看见他。
他会每日准时在日出前给她浇水。
对着她，像个树洞一样絮絮叨叨。
她了解他，比他更了解这一株他亲手培育出来的草。
他是赤瑕宫中一位仙官，玉帝封号神瑛侍者。
玉帝器重他已久，但他生性好游，不爱管事，友达四方，九成都是红粉知己。玉帝对他恨铁不成钢，为了让他生出仙官该有的责任心，玉帝丢给了他一粒仙草的种子，让他好好培育化形。
他每天雷打不动的给她灌溉甘露，就是为了完成玉帝的任务。
但久而久之的，他对这一株仙草，真的生出了感情。风雨来时，他会从宫中飞奔来这儿给它撑伞，雷电交加，他会支起法术的屏障，不让它的叶子被劈裂。
他对这这株仙草说尽了自己的心事，烦恼，喜乐。
玉帝的计谋得逞了。
天冷了，他怕它冻着，天热了，他怕它晒着，天干了，他怕它渴着，天下雨，他怕它淹着。他的心神全都被牵系在这株亲手培育的仙草上。
这是一个因为他的全心全意而诞生的生命。
他生出了责任。
绛珠化形出来的那一天，他喜极而泣，绕着赤瑕宫狂奔了数圈，玉帝对他不吝赞美，封仙册上，从此多了一个花汐宫绛珠仙子的名字。
她看着封仙册上无根之仙四个字，有一些疑惑。问神瑛侍者这是什么意思。
神瑛侍者说：“你是受甘露灌溉而成的仙，没有经历天道考验，所以称之无根仙。你千万不能去到凡间——我是说，你不能投胎成为凡人。否则，你就再也做不回仙了。”
七仙女下凡谈恋爱的事情闹得天庭皆知，害怕这个小仙跟风要去找个凡人相公，神瑛侍者对着她苦口婆心地教育了数月。
绛珠万般保证，终于获得神瑛侍者的准许，可以独自下凡游玩了。
她驾着云朵穿梭在天穹之中，看凡间密密麻麻的田地，千篇一律的茅屋瓦房，心想：
她傻了才会想投胎当凡人呢。
天宫那么好玩，当神仙自由自在，她捡了天大的便宜成仙，怎么可能去当人？
她来到一座造型奇特的山边。
巨大的山体是一只手掌的形状，大拇指在山腰的位置，山巅一分为四，像是四根手指，一只老鹰从山顶掠过，一不小心撞到“食指”，扑腾着掉进了两指的指缝之间。
那一道稍有一点宽的裂缝之中，已经堆了不知道多少只老鹰和各种不小心撞到“指头”之上落入裂缝的倒霉鸟的尸体。
这应该就是五指山了。
根据牡丹仙子的指点，这山底下埋着一座金矿。她对金矿不感兴趣，天上易物不用金子，但金子可以做各种各样好看的首饰。
神瑛侍者对她悉心照料，但却只当她还是那株灵河岸边不通世事的傻草。他不知道，她也有爱美之心，她不想站在女仙当中灰头土脸，成为千篇一律的美中特立独行的丑。
她来到五指山准备采矿，一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猴子的头。
猴子反应很强烈：“靠，走路能不能看着点？！”
她很震惊。
“真是开了眼了。只见过猴子长树上，没见过猴子长土里的。”
***
长土里的猴脾气很大，抓着她让她道歉。她只开了个玩笑，他就拿石子砸她。
她跑回了花汐宫，非常生气。
但更多不是气他，而是他告诉自己的坏消息。
他说五指山下没有金子，只有佛祖敕令，牡丹仙子骗了她。
牡丹仙子为什么要骗她？她想不明白，她准备去找牡丹仙子问清楚，她走在花汐宫中，听见对面墙边的大树下有人在讲话。
“哈哈哈，就是，就她那样，还敢惦记神瑛侍者，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胆子真大。要是她真的被佛祖敕令打死了怎么办？你不怕神瑛侍者找你麻烦吗？”
“谁知道是我叫去她五指山的？她就算指认我，我不承认不就行了？再说了，这天界有几个人不知道五指山去不得，还挖金子呢，谁信啊？没几个有她那样傻的。”
“也对……”
她感觉浑身冰凉。
神瑛侍者来找她时，花汐宫的女仙都跟她其乐融融，好像很关心照顾她这个新人，神瑛侍者不在，她们便各自有各自的玩伴，没一个搭理她。她在花汐宫没有朋友。除了她背后听来的不好，女仙们没有当面说过她重话。
只是她出现时，大家都突然变得兴致缺缺。她问什么问题，大家都会装没听见。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着急寻找答案，模仿着女仙们的装扮、学着她们的爱好，但还是于事无补。后来的后来，她知道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跟她们不一样。
她是外面闯来的人。这花汐宫就好像一块糕点，大家每人原本能分的数已经定好，突然来了一个人，就要从手中抠挖出去一点。她们联合要打倒这个外人，突然之间变得团结。
但那时她并不懂。
她只是失落，责怪自己不懂人情世故，她找到神瑛侍者，请他教自己读书识礼。
琴棋书画，她最爱画画。虽然她画功一塌糊涂，叫神瑛侍者总掩面长叹，说他风雅一世，怎么养了一个这样识丑不识美的草。
“绛珠啊，画画最重要的就是观察。这样，你找个活的东西，认真看，仔细看，看他个几百上千遍，等将神态、细节都捋了清楚，再想作画的事吧。”
她听从了神瑛侍者的建议。
她找来一只鸟，可惜鸟虽然是活的，但经常扑腾，没有安静下来让她看清楚的机会。
她又找来一只鹅，大鹅比鸟还凶猛，一个不开心就猛追着她啄。
她寻思了许久，觉得动物们没有灵性，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动作，于是决定去找有灵智的神兽。
她跑到申公豹住的洞府，偷偷摸摸观察他睡觉时的神态和呼吸，还没观察多久就被申公豹逮住。
“变态！小姑娘家家，没想到竟然是个偷窥狂！说，你为什么要偷窥我洗澡！”
“我没有偷看你洗澡！我只是偷看你睡觉，谁叫你洗澡的时候睡着了！”
申公豹更是大惊，他低头看自己肩膀以下的部位都泡在牛奶浴中，确认了没有走光之后，长舒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睡觉？！”
“因为你醒着，我不就被发现了吗……”
绛珠被申公豹打跑了。
她回到寝宫之中，认真复盘，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武力值低，且有灵智的动物观察。她想来想去，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猴子的形象。
五指山下被压着的那只猴子，动弹不得，不是任她搓扁捏圆？
幸好，她先前虽然跟他吵了一架，但还是保持着仙子的风度，给这个没吃没喝的可怜猴送过一次温暖。可惜这个猴子蹬鼻子上脸，还要她去找什么铜汁铁丸。当她傻吗？
去凡间偷东西被发现，可是要被扣功德的！
不过有求于人，还是得做点表面工夫，再说……
这个猴子其实还真挺可怜的……
***
她给他找铜汁铁丸，久而久之就熟了起来。
他骗了她，他说帮找吃的可以积攒的功德。
她以为自己已经积攒了很多功德，结果是一场空欢喜，为了给这猴子摘梨，她还因为踩踏草坪被扣了功德。
她觉得这个猴子简直是专门为整治她而生。
但幸好，这个猴子不知道她也留了一手。
他睡午觉的时候，她就趴在五指山门口的大石旁，仔细观察他的呼吸，眼睛，鼻子，眉毛，身上毛流的方向。她想——
这猴子被关了不知道多少年，还油光水亮得紧。不愧是个妖物。
她回了天庭，交给神瑛侍者自己所作的画。
神瑛侍者夸奖了她，但唯一有一点不满意的地方是：“猴子，是天庭最邪恶的象征。这种东西不能拿来送人的，不吉利。切记切记。”
那是神瑛侍者第一次退回她送的礼物。
她看着房间里一大堆猴子的画发愁。
她本来，还想给花汐宫的仙女们一人送一张的……
她将所有的画都收了起来，叹气。
这个猴子果然是专门为整治她而生。
***
她因为功德为负，被带到了地府做工。
孙小黄——也就是那猴子，告诉她可以提他的名字，阎王跟他有交情。
走后门是不对的，但是情形紧急，做仙要懂得变通。
她提了。
阎王把她从最轻松的文差分到了最苦最累的引渡鬼差。
她这才知道那个被关在五指山下的猴子，不是什么妖精，而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天庭讳他如深，他的名字都成了敏感词，变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孙某某。
但这个大家没有她。
她在天庭之中没有朋友，没有圈子，她不懂这些暗语和密辛。以前许多的蛛丝马迹，都在这一刻开始嘲笑她的愚蠢。
原来，他不是被连累的无辜猴，她就是让猴子成为天庭邪恶象征的罪魁祸首！
他神通广大，恶贯满盈，所以即便他被压在了五指山下，众仙也不愿意打那儿过。
他闯入地府，目无法纪，逼着阎王篡改花果山猴子的寿长……
一切都能对得上号，只唯一让她有一点疑惑的是……
他真的，有别人说的那样坏吗？
***
绛珠坐在三生石旁边叹气。
这里每天都有痴男怨女打架，有时遇到一些可恨之人，她也忍不住出手□□，鬼差跑来教育她，让她不要干预别人的因果。
她在这里只待了几个月，却觉得好像也入了人世百年，看尽了世事纷呈，人心诡谲。
她突然很想念孙小黄。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问题了。
全天界的头号大敌，地府黑名单的榜首，却是她遇见的人仙鬼中，最对她脾性的。
五指山下岁月如梭，他日复一日地留在那里，看流云飘过，看风雨来歇，看野兔野鸡朝他撅腿，趴他手背和肩头休息。他只是笑笑。
他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气。
他好像化作了跟山一样的巨大，双臂一张，世间万物，包容无遗。
他被关在五指山下，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好像也未曾改变什么。他不恨，不恼，不嗔，不怒。他身上背着一座高山，却也未曾有悔。
好像他早已料到，所以坦然。
他会不知道改了生死簿之后，天庭追兵来捕吗？
他会不知道大闹天宫之后，天界会不惜一切代价捉拿他吗？
他也许猜到最坏的结果，但还是要一试。
她看不懂他，但觉得有一些难过。
她想，如果她早一点化形，也许前头的两百多个春秋，她已经找到他。
他就不会那么孤单。
女娲捏沙造人，多出来的沙子，一时兴起，捏成了两块大石。
一块放在西方灵河岸，一块落入冥界黄泉路的出口，称做三生石。
她是那株长在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仙草。
传说，写在三生石上的两个名字，会再许下三世缘分。地府络绎不绝的鬼魂争抢着要在上面刻下名字，但他们都写错了位置。
那两个定下三世的名字，应该写在三生石底。
她扳开三生石，在里头偷偷摸摸刻下了两个名字。
孙小黄。
绛珠。
当孙悟空太幸苦了，她希望他能够只做孙小黄。
在五指山下，和她一起看风起雨骤，等春去秋来，一世，二世，三世……
那些不吉利的画，没有人愿意收下，刚好可以容她一个人，保存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