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苏选在了周日的下午、吴俪梅和李健雄包饺子的时候,跟她妈决一死战。
她不知道别人家是怎么着,但以她的个人经验来看,跟长辈讲道理特别费劲。
这不像是和同龄人吵架,没那么多顾忌,可以极尽尖酸刻薄,伴随着:“贱人就是矫情”、“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您配钥匙吗配个几把?”把对方的自尊心往死里践踏,然后在对方迟疑、屈辱、愤怒的一瞬间找准裂缝,把自己的观点强行灌输给对方就算完事。
跟长辈你试试,无论你多大,对方讲不过可是要动手的!
所以她仔细想过了。
这事没李健雄在场不行。
她要说的话,不管再怎么润色、再怎么包装,残酷还是一样残酷,不中听还是一样不中听。
在顾云苏看来,吴俪梅现在就是角色扮演玩上瘾了,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新婚妻子”的人设之中不可自拔,要有爱她的丈夫、支持她的家人以及孕育希望的新生儿。这是她的新生,是她人生的第二次机会,除了想象中的故事,谁说什么她也不听。
某种程度上,顾云苏其实是最了解吴俪梅的人,因为她自己也处在人生这样一个重要的时期。
可正是因为如此,她就更没法轻易同意把那种可能——那种能过上理想人生的可能,拱手让给别人。
家人之间的牺牲是必要的,大家都这么说。
可为什么一定是她呢?
吴俪梅不可以吗?
谁任性谁赢啊?
整件事情中,可能最让顾云苏反感的一点是,无论结婚还是生孩子,吴俪梅一点儿想跟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通通单方面通知,她只能被动的接受。
吴俪梅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可能有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不去理会罢了。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又要顾及对方的心情呢?
即使对话还没开始,顾云苏也可以预见这场对话一定会惨淡收场。
至于惨烈的程度,就要取决于李健雄有多善良多无私了。
他总不会因为自己要杀他儿子就和吴俪梅联起手来把她给消灭了吧!
顾云苏苦笑连连。
那天下午,她拎着水杯下楼的时候,那老两口正坐在客厅,有说有笑地准备着包饺子用的馅料。
见她下来,吴俪梅没出声,倒是李健雄怕大家尴尬,主动问:“喝水啊?饿不饿?再等一等很快就能吃饭了”
“我不饿。”顾云苏摇摇头,走进厨房接了杯水,在水槽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端着杯子,坐到吴俪梅对面。
吴俪梅拿着菜刀剁白菜的手,就悬在了半空中。
顾云苏表面平静,内心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
“我有事要说。”她这样讲,又嘱咐一句,“你先把刀放下……”
那对夫妻对视一眼,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顾云苏瞧瞧李健雄,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她特意挑这时候讲,也是存了这么点儿小心思,大家边做家务边谈,别把事情搞得太郑重。
可她要是单对李健雄讲,又显得使唤人似的,不太合适。
她只好以退为进,说:“要不你们先忙,我回头再说?”
“嗨,不耽误不耽误。”李健雄赶紧说,很识趣地重新揉起面来,“你有什么事就讲呗,我们听着。”
“哦。”顾云苏应了一声,摩挲着马克杯,酝酿开场白。
事情就是那么个事,所谋之利益也更多的指向她自己,但说肯定是不能如实说的,谁也不会光为了她高兴就去放弃想做的事。
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这件事对当事人的利弊,讲她作为局外人虽然会受到牵连、但她不是重点,大局才是重点,因为一时的任性,让所有人都跟着受罪,才是她的中心论点。
她说:“关于孩子这件事我想过了,你们如果问我的意见,我只能说……我认为不生的好。”
话音刚落,吴俪梅就要蹿儿。
李健雄赶紧按住老婆,劝说:“你先别急,先听苏苏讲。”
吴俪梅这才没发疯,眼睛还瞪得老圆,没好气儿道:“你说。”
顾云苏无比庆幸她对李健雄的预判准确。
她点点头,阐述道:“首先我承认这件事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制止吴俪梅企图插话的嘴,继续分析,“你不要说什么都不需要我做,你知道那不现实,只要我们还是母女,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可你们也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坦白讲现在这个时候对我的人生非常重要,我真的不希望分心。当然……这只是我的诉求,你们也可以不考虑。”
她耸了耸肩。
吴俪梅哼了一声:“说完了?”
“没有。”小顾答,“这只是首先。”
吴俪梅明显就在生气,碍着李健雄在场忍耐罢了,有话说不出,干脆重新抄起菜刀剁菜。
李健雄没有立场发言,闷不吭声地揉面。
顾云苏:“其次,考虑一下你自己的身体情况吧。我们就现实点儿,好吗,你已经48岁了,高龄产妇生孩子有多大的风险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而事实告诉我们,对女人,无论对方多大年纪都不要拿年龄说事,否则立刻翻脸。
因为吴俪梅很气愤地表示:“我看你就是怕给你自己添麻烦!你放心!我们什么都不劳您大驾!”
说着,抓起盐罐儿,跟不要钱似的往肉馅儿里倒了两把。
顾云苏抿了抿嘴。
她觉得吴俪梅盐放多了。
很多。
但为了避免跑题,她没有就口味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继续说:
“我怕给我添麻烦这事我刚才已经承认了,但我现在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大龄产妇有生育风险这也是事实吧,哪怕不是过程中,后续的恢复肯定也很折磨人,你不要因为怄气而拒绝思考,你冷静想想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换来吴俪梅冷笑连连:“你多冷静啊!多会思考啊!我哪儿能跟你比啊!我可想不出来到底在不在理!”
而顾云苏已经明显感知到,以吴俪梅现在的状态,她们今天是甭想和平探讨下去了。
可她必须往下讲,拖来拖去也是这么个结论,今天不吵,明天也会吵,与其这么翻来覆去,还不如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她觉得这状况好笑又悲哀,仿佛母女位置颠倒,她在面对未婚先孕硬要生的未成年女儿,明知道自己说的话只会使对方更恨她,可她还是要继续下去。
她又说:“好,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的健康,那你想想看,你们这个年纪生孩子,真的能对ta负起责来吗?你们能陪ta多久?又有多少精力能花在ta身上?你们的代沟会越来越大,孩子刚青春期你们就已经连报纸上的字都看不清了,ta会觉得高兴吗?而反过来,本来应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却还要为买学区房发愁,这真的就是你们想要的生活吗?”
顾云苏噼里啪啦地,连个磕巴都不打,这些话她在脑子里过了好多遍,虽然是为了游说而准备的演讲稿,可她确实也这么想,她觉得吴俪梅这时候生孩子得不偿失,算是把下半辈子也毁得透透的。
本来等今年李言高考完,她这个后妈就可以卸下重担,想旅游旅游、想学习学习,去尝试自由的人生,弥补她过去几十年的遗憾。
因为有了爱人,一切都会不一样,那么多年她为了顾云苏牺牲,硬生生扼制自己想恋爱的冲动,那现在就有机会尽情地和爱人享受二人世界,不正是好时候吗?
为什么要给自己的人生再度拴上解不开的枷锁呢?
顾云苏实在想不明白。
“你说完了没有?”吴俪梅皱着眉头,嗓门被憋得尖尖的,气得要冒烟。
顾云苏想说没有,但看着她妈的状态,又怕一下子点燃炮火,直接炸在自己身上。
她极快地用余光扫了一眼李健雄,想知道这位先生到底在干嘛,半句话也不说。
可对方只是窝囊地低着头,满脸沉重地把手按在面盆里,大概隔个五秒才随手扒拉一下面团,做做样子。
顾云苏恨铁不成钢。
她只有自己想办法缓解吴俪梅的情绪:“你不要急,我知道你很想要这个孩子,可你总得想想实际情况不是?”
“实际情况?”吴俪梅沉着脸,质问道,“这话问问你自己,你想过实际情况吗?你要是这么考虑现实,怎么一大把年纪了婚也不结、工作也不做,跟我说什么要追寻梦想了?像话吗?”
顾云苏被小小地戳痛了一下。
这几年,朋友圈里的同龄人逐渐分成两类:一类工作平凡,早早地结婚生子,平日里不是晒老公老婆送的礼物,就是自家的小崽子有多可爱;另一群人则一门心思扑事业,可能结婚也可能没有,但这一点不重要,出现在他们的朋友圈里的,永远都是又做成什么项目,或者辛勤工作换来的奢华的吃穿享受。
而顾云苏哪一边儿都没占上,别说人生和事业了,事到如今,她连自己在想什么都越发整不明白了。
大道理她都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时间表和人生方向;走得慢没关系,走得稳就好了;跟别人比是没有意义的,人要懂得过好自己的日子。
都懂,真的,就是因为太懂了,所以压根儿都没办法相信童话故事、相信一定会有个光明的未来在等着她。
她只是在赌,可她运气又一向不好。
有时候她都想问自己,到底是谁给她的勇气让她敢这么“为非作歹”?
反正不是梁静茹。
同龄压力就已经逼得人喘不过气了,更不要说放眼望去,这世界多少比她年轻,又比她有才华的人已经站在聚光灯下华丽演出了。
而她28岁,却回到连点一杯星巴克都要纠结五分钟、最终因为舍不得那三十几块钱而放弃的状态。
无数个夜里她偷偷地哭,觉得自己没用,好吃懒做、好高骛远偏偏又有那么一丁点儿小天赋,总勾得她贼心不死,以为再坚持坚持,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也是太不巧,若哪怕只是一年前吴俪梅说要生孩子,恐怕她也会道一声恭喜,然后挑一套价格不菲的婴儿服当贺礼。
宽容,总是有余力的人才好拥有的品质。
可她压力太大,已经没办法从容地做一个孝顺女儿了。
蛇打七寸,吴俪梅不愧是她亲妈,一张嘴就知道怎么戳人心窝。
好啊,顾云苏想,感受到热血往脑袋里一茬一茬地拱,神智开始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好啊,她破罐子破摔地想,一上来就放大招,那就正经比比看,看谁能把谁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