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苏小时候和吴俪梅吵过很多次,她太知道她妈在愤怒中什么状态了。
吴俪梅生起气来爱翻旧账、毫无逻辑、情绪难以自控,顾云苏打小就知道,她看着她妈或哭或笑,就觉得被情绪拿捏住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所以从小就学着自控,到这几年,几乎轻易不动怒。
这给她的人生带来一些好处,同时也带来一些无法避免的坏处,她起初觉得痛苦,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但尽管此时尚存的理智还在帮顾云苏分析着局势,告诉她分崩离析绝对不是她所追求的结局,可被吴俪梅勾起的情绪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不住在她脑袋里加油助威:“打啊!打起来!能赢!”
吴俪梅还在一旁不依不饶:“你小时候我是怎么对你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养大,你爸爸什么都不管,天天半夜两点我起来给你喂奶。当然这些你都不记得,算我白做也没关系,那你记事以后呢,我每天起早贪黑上班赚钱,回来给你洗衣服做饭,我做什么不是为了你?”
说起养孩子的辛苦,吴俪梅简直滔滔不绝。
可能每一个做了家长的成年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倾诉,可是……这苦水就真的只是养孩子的苦吗?就没有那么一丁点儿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觉得生活在这世上特别艰辛吗?更何况,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小孩主动提出的要求,大人们自作主张的辛苦,为什么又要怪到孩子身上?
每个硬币都有两面,一件事有苦有甜,又不单单是养小孩这样,ta让你辛苦,可ta也让你快乐过呀,养孩子之前都没有好好想明白这些吗?
顾云苏不明白,为什么家长总要把自己说成一个受害者呢?
“我要不是为了你”、“如果没有你,我本来可以”“你要记得妈妈为你牺牲的一切”……
为什么要给小孩压上这么沉重的担子?
“你现在大了,我管不了了,可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我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应该记得,你现在就这么报答我?”
以前每次吴俪梅这样讲的时候,顾云苏就会忍不住想,她妈妈是不是特别恨她呀?恨她毁了自己的一辈子,所以才这么委屈,这么愤恨。
可是……算了,若说起对母亲的困惑和不解,她就该像吴俪梅一样没完没了了。
她这时候只想,吴俪梅说这些,其实恰恰证明她不喜欢养孩子,觉得养孩子特别辛苦,而这又验证了顾云苏的观点:这不是吴俪梅想要的生活。
何必呢?
但这些话说了也是白说,吴俪梅就是性别偏见的缔造者:她就是传说中吵架从来不讲逻辑的女性,指望她不带情绪的和你就事论事完全没有可能,而当你提出这一点,你就又成了“冷血残酷”的坏人。
顾云苏眼睁睁地看着吴俪梅一边抱怨,一边往肉馅儿里又吨吨倒了几乎半个玻璃杯那么多的酱油。
这下不仅是她,连李健雄都皱了皱眉头。
得,完菜,这回不仅是吵架,连饭都吃不上了,她想。
顾云苏没有再和她妈争论“想要的生活”这个点,她酝酿了一下,搬出杀手锏:
“行,就算你们不考虑我,不考虑你们自己,但你们也不考虑李言吗?”
而吴俪梅如预料中的一样,终于露出一丝吃瘪的神情。
李健雄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顾云苏:“今年对他多重要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还需要我说吗?这是关系到他一辈子的事。”
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说,人生那么长,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辈子的。但根据国人的情况来看,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高考就是他人生走到现在最关键的一步。
寒窗苦读十几年,折磨自己也折磨家长,不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哆嗦么?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懂不是中国人。
吴俪梅没话了。
从组成这个家庭以来,她最大的目标就是当一个贤妻良母,协助李言完成高考这件人生大事。
可眼下她却即将成为给对方带来最大负面影响的人,确实非她本意。
顾云苏看这两人神情,有点儿得意,继续说:“别人家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高考生身上还不够呢,你们倒好,不管不顾地还要抢关注,真耽误了他的前程,你们能负责吗?”
李健雄终于弱弱地插嘴进来:“但言言已经是第二年了,他有经验——”
“所以如果这次不行,他再来第三年、第四年就没所谓了吗?”顾云苏打断对方的话,有点儿咄咄逼人地责备道,“李叔,你不觉得你对儿子的关心太不够了吗?本来他从小就没跟你一起生活,高三才搬回来,肯定有很多不适应,可是你关心过他的需求吗?就像现在你们要生孩子,问过他的意见吗?”
李健雄被逼问得说不出来。
顾云苏想象此时此刻她眉飞色舞,假装正义女神的模样一定很婊气,但没事,她不在乎,她就喜欢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感觉。
她正准备再开口,结果说曹操曹操到,李言从卧室出来了。
也不知道这三人的对话他听到多少,但他旁若无人地走进厕所,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李健雄和吴俪梅显得有些尴尬,但顾云苏觉得正好,拖到李言从卫生间出来,她就得寸进尺叫住对方:“李言。”
她甚少叫这个弟弟的名字,对方有些意外,站在原地看她。
吴俪梅意识到女儿要做什么,有些恼怒地警告:“顾云苏!”
顾云苏就朝母亲耸耸肩,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我随便问问,你怕什么?”又扭头看向李言,“他们俩要生孩子这事,你怎么想?”
李言:……
顾云苏再接再厉:“他们俩折腾来折腾去,你就什么意见都没有吗?”
李言依旧不发一言。
这反应没出她的预料。
事实上,她也没指望对方能说出什么令人满意的回答,她这么问,不过就是想让吴俪梅在那两个男人面前难堪罢了。
而吴俪梅果然很生气:“顾云苏你别没完没了的啊!”
顾云苏知道这时候再说,只会起到反效果,但有时候人们吵着吵着,得出结论这个事已经不重要了,就是单纯为了泄愤而已。
所以她没制止自己,以一种极为嘲讽地姿态看向她妈,冷笑问:“怎么,心虚啊?怕你这个乖儿子说出什么真心话破坏你贤妻良母的自我认知是不是?”
吴俪梅几乎气到失语,怒气涨到胸口往下压,再涨上来,她皱着眉,半是失望、半是嫌恶,说:“我怎么教育出你这么不孝的人来?”
顾云苏冷哼一声。
吴俪梅也不吵了,带着厌恶,看她的眼神冷极了:
“你怎么就这么自私又冷血?如果我像你一样那么功利,这么分析该不该要你,你根本就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顾云苏知道自己肯定被伤到了,但她准备先忽略那些令人软弱的感受,她冷哼着,在心里辩驳,我出生在这世界上根本不是因为你不功利,是因为你丈夫想要,而你想满足他。
吴俪梅继续说:
“我不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你倒反过头来指挥起我,你有什么权利?”
“真这么想做主,先把你自己的乱子收拾好再说吧。”
“你就跟你那个爸一样,自以为是,其实比谁都蠢。”
顾云苏不喜欢顾康旗,所以最烦她妈把她和对方联系在一起,她小时候总想,明明是你挑的人,苦果却要我来承受。
全世界她最不想变成的人是父亲,可她没办法摆脱这种血缘关系,她就是有和对方一模一样的地方。
或许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一阵,她这么厌恶自己吧。
顾云苏也说不清,到底是当着另两个人被她妈这么评价太丢人,还是这些话句句能打到她的痛点上,又或者是吴俪梅厌恶的神情太具杀伤力,总之她又疲惫又辛酸,与此同时还有无数委屈与愤怒在心头翻滚。
这就是她不喜欢吵架的原因。
太伤人了,不是那些针锋相对与歇斯底里,不是语言本身,是你会发现原来对方是如此恨你,那些平日里被掩盖与修饰掉的嫌恶在争吵间赤裸裸地出现,划破一切虚假的和谐。
每个人都尽全力翻找着能刺痛对方的利剑,越是亲密的人之间越惨烈,因为你平日里倾诉的烦恼、坦白的伤心,都会在此时变成无数沾着毒的飞镖,扎进你无意间袒露的柔软肚皮上。
顾云苏小时候总跟吴俪梅吵架,但好像从成年之后,还没与她这么激烈地对峙过。
李健雄站在一旁,想劝架又不敢劝,一边是老婆,一边是28岁的“女儿”,他说谁都不好。
眼看着李言还站在原地,一脸莫名,他挥挥手,说:“言言你先回屋去。”
李言“乖巧”地离开。
顾云苏看着吴俪梅,很气自己的一点是,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能理智思考。
吴俪梅说的对不对,该怎么反驳,大脑一直尽责地运转着,没有一刻停歇。
所以连一部分的她自己也认可吴俪梅:或许,她就是冷血。
顾云苏说:“你再怎么瞧不上,这也是你生出来、养出来的人,甚至你一块瞧不上的顾康旗,那也是你自己挑出来的,现在来怪我?怪不着吧?再说了,我冷血自私是遗传他,你确定吗?你现在做的决定除了让你自己高兴,又真心实意地为了我们其他谁考虑了?我不肯牺牲就要被你这么骂,世界霸主也没你这么厉害了。”
她站起来,决定结束这场争吵。
“哦,还有,”她说,“别老跟李叔吹你手艺好了,你尝尝你包的饺子是给人吃的吗?”
说完,也不听对方的回答,径直离开。
身后吴俪梅对着老公哭诉:
“怎么不是人吃的?!”
“我命太苦了啊!摊上这么个女儿!”
“她永远觉得自己全对!”
我就是全对,顾云苏对自己说,永远全对。
反正那天晚上,李健雄出门又买了份肉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