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三十一区的清晨还沉睡着。陌生的气息让玻璃内心充满了好奇。这是一种与家里完全不同的气息,湿浊而迷幻,仿佛有无数的幽灵随时会从某个方位钻出来,向她伸出冰凉的爪子。盲女玻璃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她感到的更多的是新奇,虽然这陌生的气息中危机四伏。盲女玻璃并不知道,她走入了渴望已久的三十一区,命运将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她的到来。
纸货铺老板还将半边身子隐在门洞后面,玻璃听到了他的目光在空气中发出咝咝的声音。玻璃还听见从门洞深处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女人的声音,声音拖泥带水,含混不清。
一个很肉的女人!
玻璃笑了。这样的声音在玻璃听起来有一种温和的感觉。这是不同于奶奶、母亲,甚至于邻居所有的女人那种尖硬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种无限诱人的东西,因此玻璃对这个女人就多了一份好感。
玻璃停在了纸货铺门前的街道上,她的回头一笑让纸货铺老板很不好意思。纸货铺老板以为玻璃看见了他。玻璃的笑像一朵花,一朵他用白纸扎成的花,在三十一区寂寞的清晨里悄然开放。纸货铺老板不由得也对玻璃笑了一笑,他的笑里却带有一些无来由的心虚和紧张。可是玻璃并没有朝他看了。玻璃听见了女人起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踢踢踏踏响,这响声里有一种从容淡定,也有些许的不满。
果然就听见女人在喊,老马,马有贵。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小声地哎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还在盯着玻璃。这个陌生的女孩。
马有贵……女人又叫了一声。后来玻璃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撒尿声。
玻璃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玻璃感受到了一股无比亲切的东西朝她弥漫开来。
你干吗呢,磨磨蹭蹭,开个门开了这么半天!
女人到了纸货铺老板的身后,看见了将身子隐在门后的马有贵在朝她直摆手。女人也就禁了声,悄悄地伏到了纸货铺老板的身后,从纸货铺老板的后脑勺后面再露出半边圆嘟嘟的脸。她只穿了一套碎花的睡衣,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玻璃听见了她牙齿打架的声音。玻璃把身子转向了纸货铺,她站在那里,朝女人笑了笑。
一阵凉风从巷子里穿过,卷起了街上的纸片。玻璃在凉风中打了个颤。女人压低了声音说:
这是谁家的孩子,怪可怜的。
纸货铺老板声音压得更低了:
反正不是三十一区的孩子,看上去蛮古怪的。说到后面古怪两个字时,纸货铺老板和女人消逝在了门洞后面。
04
基本上可以这样说,玻璃是个完全多余的孩子。这当然是玻璃家里人的看法。持这种看法的人包括玻璃的母亲、奶奶。而唯一不这样看的人是玻璃的父亲。然而父亲并不在家里。父亲去到了很远的地方谋生,很久才回一次家。玻璃并不想念她的父亲。
都是你,这个死丫头。母亲曾经这样诅咒玻璃。母亲认为是玻璃害了她,害得她要和她的男人两地分居:
晓得是个丫头,还是个盲丫头,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来。
母亲这样说。前年玻璃的父亲回家,曾提出过让玻璃的母亲和他一起出门工作。他帮她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份缝包的工作,他希望接她过去,结束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可是一个最头痛的问题,玻璃怎么办?
把玻璃交给她奶奶。玻璃的父亲说。
你们别打我的主意,我都七老八十了,哦,你们两口子想得倒美。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怎么不把你娘一起接过去享福?玻璃的奶奶瘪着嘴,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
您以为我去是享受去的吗?我是去做工,做工知道吗?把你也接去,嘁,把玻璃也接过去,你以为你儿当了县太爷?!
玻璃的奶奶说:反正我管不了,一个盲丫头,你们爹不疼娘不爱的,想丢给我一个老太婆拍屁股走人?我老啦,我拉扯不动了。玻璃的奶奶说着又开始念她的花喜鹊。后来玻璃的父亲就走了,玻璃的父亲说再等等吧。玻璃的母亲说,等到什么时候?我还要守活寡守到什么时候?可是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父亲、母亲、奶奶将玻璃当球一样踢来踢去的时候,玻璃一声不吭。
父亲走了之后,玻璃无来由地挨了母亲一顿打。母亲一开始是边骂边打,后来是边哭边打。玻璃没有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玻璃就没有流过泪了。玻璃的眼睛看上去清亮清亮的,可是却看不见东西,也不会流泪。玻璃的眼像一眼无底的深井,母亲内心深处的忧伤与愤怒碰到了这眼深井,就像是一片飘落在井里的枯叶,无声地沉入了井底。
母亲停止了对玻璃的打骂,却再一次搂着玻璃无声地流泪。每当这时,玻璃就感觉到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后来玻璃就经常听见母亲在和邻居们闲聊时说:知道吗?我们当家的本来要接我去享福的,可是玻璃这孩子。哎~~~!母亲最后的那个哎字拖得沉重而幽远。
然后邻居们都表示出了深深地惋惜:
这孩子,其实人倒是聪明的,长得又好看。邻居们这样安慰母亲。
母亲说:哪里就聪明了,像个木头一样。这孩子,早点死了还是个解脱。
母亲这样和邻居们谈论玻璃的时候,玻璃就坐在一边的地上,玩弄她能抓到的土坷垃。她们以为玻璃听不懂她们在谈论一些什么。玻璃其实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
别说了,有的邻居会这样提醒,她会不会知道我们在说她,这样不好。
玻璃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她,很多的小虫子在她的脸上蠕动。玻璃的脸色平静,她不想让母亲她们看到她的内心。
这孩子,可能什么都不懂的。邻居们叹了一口气。玻璃感觉那些虫子都飞走了。她知道是邻居们都不再看她了。
你说怎么会这样子的呢?母亲这样询问邻居。
是不是怀孕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没有吃什么。你们知道的。也许是前世我欠她的,这一世要让她来折磨我吧。
也许是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呢?
玻璃的母亲很久没有说话,玻璃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音,那是女人们纳鞋底的声音,是针在头发上划过的声音。母亲哎呀了一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几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又将针在头发上光了光,说,会不会是那件事。
什么事?
在怀玻璃的时候,玻璃的母亲停止了手中的针线,她的眼里开始有了一些迷茫的色彩。母亲说她在怀玻璃的时候看见了猫生子。猫生子时是不让人看的,看了母猫就会把小猫都吃掉。玻璃的母亲说她根本没想到当时那里会有一只猫在生子,她只是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鸡放野蛋,结果看到了猫生子。
一段时间后那只猫出来了,但我从未看见过那只猫生下的小猫,它把小猫都吃掉了。母亲下了肯定的结论。
于是在玻璃的记忆中,又多了一只猫。一只吃了自己的子女的母猫。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玻璃最害怕的就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