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弟弟的出生,彻底粉碎了母亲和父亲的团圆梦。当母亲和奶奶将所有的热情都集中在弟弟的身上时,盲女玻璃就彻底被遗忘了。当然说被遗忘也不准确,应该说作为一个女儿的玻璃已被遗忘了,她成为了弟弟的姐姐,和奶奶一起负担起了照看弟弟的重任。
母亲要干很多的活,一家人的生活本来是可以靠父亲寄回家的钱来补贴的,可是弟弟出生后不到一年,父亲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了,母亲的叹息也一天比一天的沉重。有时睡到很晚,玻璃从噩梦中醒来时,还听到母亲在**辗转,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很久之后,玻璃听见母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玻璃听说父亲在外面有了另外的一个女人,还听说那个女人是一个婊子,是一个狐狸精。这是母亲的说法。奶奶的说法是那个女人也许并不存在,那都是母亲疑神疑鬼的结果。
都是你瞎猜。不可能,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他有那个心都没那个胆。奶奶为父亲辩解。可是奶奶在母亲的面前仅有的一点威风都随着她儿子对妻子的不忠而烟消云散了。从此奶奶和玻璃成了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母亲对奶奶的赡养变得不再是天经地义了。
有本事你去找你的儿子去!
这是母亲经常用来对付奶奶的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总能将奶奶鼓起来反抗的唯一一点勇气一下子就无情地打压下去了。于是奶奶只能在回忆里重温昔日对母亲指手画脚的美妙往事。
母亲外出干活时,奶奶就会将弟弟哄得睡着了,放在摇窝里面,之后的事情就要由玻璃来负责了。玻璃要一刻不停地摇着弟弟。这个小家伙,从小就学会了享受,只要玻璃的手一停,睡在摇窝里的弟弟就会哇哇大哭起来。弟弟一哭,奶奶就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奶奶那出其不意的掐和拧。奶奶总是那样的神出鬼没。她来往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玻璃有时很难感觉到奶奶的存在,其实这时也许奶奶就站在玻璃的身后。玻璃总是感觉有一只坚硬的手随时附在她的背后,只要她稍有松懈,那只坚硬的手就会在她的背上来一下。玻璃于是一刻也不敢停地摇着弟弟。
玻璃不喜欢这个弟弟。她无法去喜欢这个小家伙,在弟弟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她多少还能被母亲偶尔抱在怀里哭一回。弟弟出生之后,这一点温存也被剥夺了。母亲就算哭也是抱着弟弟哭。
玻璃并不恨弟弟,毕竟弟弟也带给了她很多的快乐。玻璃摇着弟弟,听着弟弟那柔软的像一朵桃花一样的呼吸,还有树梢上一只雀儿在鸣叫,真的是好听得很。
摇窝摇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吱声,是最美妙的音乐,是属于玻璃的音乐。玻璃像一朵睡莲,漂浮在音乐里,随着摇窝摇动的节奏,她感觉到了波浪在轻轻地**漾。玻璃的脸上现出了笑,她的脸上散发出一层洁白的光。
这样的美妙总是会被突然打断。因为这样想时,玻璃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而弟弟的哭声总是在湖水**漾得最美妙时响起。玻璃于是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加快了手中的摇动,她浑身的肌肉一阵紧缩,还好,奶奶的那只无处不在的手这一次放过了她。玻璃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玻璃加快了手中的摇动,她要在奶奶的手出现之前将弟弟哄得不再啼哭。可是弟弟明显不合作,她越摇,这小东西哭得越凶。玻璃就越发加快了手中动作的频率。结果就发生了那一次意外。玻璃最终将摇窝摇翻了,弟弟被甩了出去。
玻璃被认为是故意将弟弟摇出去的,因为玻璃对弟弟的不满是有目共睹的。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就这么毒。
你是想杀死你的弟弟。
……
对于来自于母亲和奶奶的责难,玻璃一言不发。她习惯了沉默。可是她的沉默被母亲和奶奶认为是默认。于是玻璃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顿暴打。奶奶也在一边帮腔指责着玻璃。玻璃的母亲却对奶奶的帮腔很愤怒。玻璃的母亲说:
你这个死老太婆,你有什么资格说玻璃,她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瞎子,她知道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干什么去了,连个孩子都不会带,就知道一天三餐饭。……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哟。母亲开始抱着弟弟哭。这时玻璃听到了很多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些声音含混不清,玻璃知道那是站在远处观看她们的邻居们在议论纷纷。
在这次挨打之后,盲女玻璃第一次离家出走。
其实她并没有走多远,她很清楚,她只是走到了家后面的竹林里面,然后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一样伏在竹林里的刺窝里。她一开始只是伤心,她独自躲在竹林,耳朵却在敏捷地捕捉着家里的一切声音。可是她失望了,奶奶和母亲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失踪。她听到了母鸡下蛋之后的叫声,那声音是那么的得意,她听见了老牛沉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像母亲半夜的叹息,她还听见了两只纺织娘在身边一长一短地鸣唱。她们的声音真好听。盲女玻璃渐渐忘记了她的存在,她的魂魄和纺织娘一起在歌唱。
玻璃的母亲在天黑时发现玻璃不见了。她后来在竹林里找到了正在做梦的玻璃,把玻璃抱到了**。母亲这一次并没有责怪玻璃。她抱着玻璃睡了。可是第二天清晨,玻璃的母亲起床时,却发现玻璃不在**。玻璃的母亲一开始还以为玻璃起床撒尿了,可是母亲很快觉出了异常。母亲敏锐地感觉到了玻璃的所在,她直接寻到了竹林里面,果然,玻璃抱着一个枕头,身子蜷缩着,像一只小猫一样,睡在竹林的刺窝里。
玻璃后来再也没有在家里睡过一个整觉,她每天在**睡到半夜,就悄悄地起了床,抱着她的枕头,像一只猫一样潜潜地出了门,直接走到了竹林里,在那里睡完后半夜。母亲没敢把这事对任何人说,她在以后就将门锁死,将门锁死了玻璃还是半夜起床,她开始在家里四处游走,像一个幽灵,整夜、整夜地飘游。
玻璃那失明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玻璃的母亲想到了那只猫。玻璃的母亲突然觉得玻璃是那只母猫的子女所变,来找她还债来了。后来玻璃的母亲一到晚上就将玻璃单独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玻璃在黑屋子里还是整夜的游走,她不停地用手指抓着门板,门板发出吱吱的响声。那响声像噩梦一样缠绕着玻璃的母亲。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玻璃的奶奶就说,她接到了通知,要去三十一区报到了。果然没过几天,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去世之后,父亲回到了家里。父亲并没有提出要接玻璃的母亲去那个遥远的地方,而是向玻璃的母亲提出离婚。
父亲说:房子我不要,家里的什么我都不要,我还会给你一笔钱。
母亲说了一句话,母亲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母亲说,两个孩子怎么办?
父亲说:两个孩子,我们一人一个,你要谁?
母亲沉默了很久。玻璃听见了父亲紧张的呼吸声,她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离了一下,嚓地一声,很快又游走了。玻璃听见了母亲的冷笑。母亲的冷笑像一条冰凉的蛇在玻璃的黑发里穿行。母亲反过来问了一句:你想要谁?
母亲的反问让父亲很为难,母亲这一招是很英明的,她把选择权交给了父亲。这一下子,父亲更加为难了起来。玻璃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了。她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时间像被冰冻了一样,散发着森森的凉意。
父亲没有选择。父亲无法选择。
母亲又冷笑了一声。母亲说,你走吧,你把玻璃给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