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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医带上药回到了纸货铺,帮银珠煎好,银珠喝了药,感觉肺里热乎乎的,咳嗽减轻了一些。老中医说,你这病要想彻底的好起来,只有一味药可以治你的病。银珠说,可是玻璃还没有回来,这孩子,阿采去寻了,这么久也没有回来。
这味中药很特殊。老中医说,可是你要安心养病。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你的玻璃还不是要受罪。
可是玻璃,可是,老中医您说什么,一味什么药?银珠的脸色在喝下一碗热汤药之后,看上去红润了许多,偶尔的咳嗽也变得轻而低沉了。银珠说,我感觉好多了,真得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一味中药,这味中药的名字叫紫河车。老中医说,可是现在这药十分难配到。
紫河车?银珠说,没有听说过。银珠说,阿采现在也不知去哪儿了。银珠忧心忡忡,她现在没有心情听老中医说话。银珠感觉她又有了力气,她说,不行,我要去找找看。
可是紫河车,到哪里去弄这味药呢?也许你到楚州的大药房里能弄到这味药,也不一定,除非你在医院里有熟人。
玻璃。我的玻璃。银珠看着老中医的嘴一张一合,她突然觉得很奇怪,她只是看见了老中医的嘴在一张一合,却没有听见老中医说的话,她感觉像做梦一样,老中医在她的眼里像一团虚浮的阴影。玻璃,我的玻璃。银珠在这时听见了玻璃的呼喊,玻璃的呼喊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一忽儿又像是就在身边。
妈妈。妈妈。
真的是玻璃的呼喊。玻璃像一只小鸟一样扑向银珠,身后的阿采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半天的分离,对于银珠来说,就像是一个世纪一样长久。见到玻璃,银珠的病就好了三分。银珠没有想到,命运在给人以大喜之后,总是会带出大悲。大喜大悲对于一个病人来说,都是一种危险而又致命的伤害。银珠现在只看到玻璃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进了她的怀里时,并没有想到这只小鸟很快又会飞走。母女俩抱在一起,银珠的泪就下来了,银珠的泪水打湿了玻璃的脸,玻璃的脸因此显得楚楚可怜。
玻璃我的孩子,想死妈妈了。银珠说,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
老中医和阿采都觉得鼻子发酸。老中医于是悄悄地离开了纸货铺。阿采蹲在门口,他在想着如何对银珠开口。他知道,这时如果告诉银珠,她将失去玻璃,对于银珠的病情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银珠说:玻璃,我的孩子,你这一天跑到哪里去了,你吓死妈妈了。
妈妈,对不起。都是玻璃不好。
玻璃这样说时,耳朵边就回**着算命先生的话,算命先生的话像一个恶毒的魔咒,让玻璃不寒而栗:孩子,你是想让你的妈妈死,还是想让你的妈妈活。
这是算命先生把玻璃带进他的门洞之后问的第一句话,也是一句不用玻璃选择也无法选择的话。接着算命先生没有等玻璃回答,又说了一句话:你想让你的妈妈死,那么好,我现在就去带你找老中医,让老中医给你的妈妈看病。算命先生说到这里,不再说话,他在等着玻璃的回答。果然,玻璃的回答和设想中的一模一样,玻璃说,我当然要我妈妈活,我不要妈妈死。我不能没有妈妈。
那好。算命先生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让玻璃感到了无边的阴郁,在玻璃的感觉里,算命先生的笑就像雨后枯树桩上的木耳,一朵一朵往外长,于是空气中漂浮着朽木和木耳的气息。玻璃在那一瞬间回忆起很久以前她生活的地方,一个到处都长满了树木的地方,下过雨之后,她跟着妈妈去摘长在朽木上的木耳,木耳湿腻腻的,摸起来心里发麻,像是摸着那些被她砸死的老鼠。
盲女玻璃的意识就恍惚了起来。
那好,算命先生说。如果你不想要你的妈妈死,你就留在我这里,给我当孙女儿。算命先生依然没有给玻璃选择的余地。
给你当孙女儿?
玻璃听到算命先生这样说时,感到了一股更为浓烈、腐朽的气息压抑了过来:当孙女儿?好你个老死鬼,你在骗谁呢?怕不是当孙女儿那么简单吧。
是老院工的声音。老院工的声音让玻璃本能地朝算命先生靠了过去。
算命先生冷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像一条扭动着腰肢的蛇: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缺德?拿人家孩子换酒喝。
像我一样缺德?老院工也笑了起来,老院工的笑像鸭子在叫,嘎嘎嘎嘎。玻璃像一个在两只猫爪下瑟瑟发抖的小老鼠,她无处可逃……她只能选择成为哪只猫的食物。
玻璃在纸货铺里,在银珠的怀里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依然战栗不已,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一株狗尾草。玻璃将她瘦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银珠的怀里,银珠感觉到了玻璃内心的恐惧与灵魂无助的悲凉。银珠于是将玻璃搂得更紧。玻璃,我的孩子,你怎么啦?你冷吗?
玻璃的嘴唇泛着乌青的光泽:妈妈,我怕。我不想离开你。
你说什么呢?谁说你要离开我?你是怕妈妈会死是吗?妈妈死不了的。妈妈只是受了风寒,老中医给妈妈看过了,说只要好好调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银珠误解了玻璃的话。
玻璃将身子更紧地贴在银珠的怀里。玻璃没有再说什么。她的沉默让银珠感到了生离死别。玻璃心事重重的样子,让银珠感到空气中充满了水分,水分积郁得越来越厚,仿佛头上吊了一个大水袋,只要轻轻一碰,水袋就会破裂。
阿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这是对玻璃的提醒。他带玻璃回到纸货铺以前就已说好了,玻璃的一切行动要听他的指挥。阿采说:玻璃。阿采的话里有一些警告的意思。可是银珠没有听出来。
玻璃的身子又抖了一抖,她从银珠的怀里钻了出来。
阿采说,银珠,你答应过我的事,现在要兑现了吧。
银珠说:什么事?
阿采说:你说过了,我把玻璃找回来,我们就一起过日子。
银珠苦笑了一下,她说:你真的这样想吗?我也许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阿采说:我问过老中医了,老中医说,你的病不是绝症,能治好的。只要弄到紫河车,很快就能治好。
可是我克夫。你看,马有贵不是又被我克死了吗?银珠虽说不喜欢阿采这种带有威逼意味的求婚,可是她的内心还是被阿采感动了。
阿采说:我才不相信这些。再说了,马有贵也不是你克死的。我们不相克,如果我们结婚,还会有一段富贵,这是算命先生说的。
银珠没有回答阿采的话。银珠发现玻璃的神色不对劲。
阿采说:玻璃,你不是有话要对妈妈说吗?
玻璃犹豫了一会,没有说话,又扑在银珠的怀里。玻璃叫了一声妈妈。玻璃说,妈妈,人真的会克死人吗?
银珠愣了一下: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玻璃没有回答银珠的问话,而是又问了一声:妈妈,人真的会克死人吗?
银珠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她这一点头,就打碎了盲女玻璃心中最后的一线希望。
玻璃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银珠的回答像是一条阴郁的蛇,盘踞在了玻璃感恩的心头。
你怎么啦孩子。银珠看出了玻璃的不对劲,可是她不知道玻璃到底怎么了,不知道这多半天玻璃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半天改变了玻璃,玻璃不再对她敞开心扉,她紧紧地关上了心门,银珠无法进入,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玻璃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玻璃的沉默让银珠心中的忧郁像雨后疯长的爬山虎。这一晚,银珠重复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她梦见玻璃的亲妈寻到了三十一区,把玻璃带走了。她从梦中哭醒了过来,发现玻璃还在她的怀里,于是才安然睡去,可是才一睡着,这个噩梦又重复了,她再一次从梦中哭醒过来,发现玻璃还在她的怀里。银珠这一晚就这样梦梦醒醒,到天亮时才睡安稳了。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将光斑洒落在床前。银珠一摸身边,不见了玻璃。银珠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她的玻璃这一次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玻璃出去玩去了。阿采这样安慰银珠,你就放心吧。
阿采在那个晚上就走进了银珠的生活。
而玻璃却走进了算命先生的生活。
阿采和算命先生都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玻璃只是他们算盘上一颗任他们随意拨动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