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银珠打开了纸货铺的门。阿采一夜未归,让银珠心头的忧郁像阴沟里的青苔一样潮湿而茂盛,它们因为充足的水分而开始在银珠的心头疯长。但是银珠很快就从这忧郁中走了出来。银珠推开门就看见了门口蜷缩着一个小孩,接着银珠就认出了玻璃,这个意外的惊喜让银珠浑身颤抖不已,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失去玻璃的这些日子里,她经常会出现幻觉,会看见玻璃突然站在了她的面前,可是她一伸手,玻璃却不见了。她有时也会听见玻璃的声音,妈妈。可是她的答应却让她再次失望。因此银珠在这个冬日的清晨看见了蜷缩在门角的玻璃之后,她以为不过又是一次幻觉,可是她还是习惯性地向幻影伸出了双手,这一次幻影没有消失,她是真真切切地将玻璃抱在了怀里,像抱着一团冰。
玻璃。我的孩子。真的是你吗,妈妈这不是在做梦吧。不是,妈妈不是在做梦,我的玻璃回来了,我的玻璃。
盲女玻璃还在酣睡。
银珠将玻璃冰凉的小手揣在了她温暖的怀里。银珠喜极而泣,不知所措。不停地亲吻着玻璃的脸。玻璃的脸冰凉得像夜露打湿的铁。银珠把玻璃抱进了家,把玻璃放在被窝里,她用自己的身子温暖着玻璃冰凉的躯体。她感觉到她迷失了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上。
玻璃的脸上泛起了一朵柔弱的笑,玻璃的笑像一朵漂浮在空气中的芦花。
玻璃的突然回家,使得银珠暂时把阿采抛到了脑后。她呆呆地看着玻璃酣然入睡的样子。玻璃在她的怀里睡得是那么的安详宁静。银珠已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做母亲的感觉了。失去玻璃的日子,银珠不止一次想到去死,没有了玻璃她真的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可是那个关于黑屋子的梦提醒了银珠:玻璃现在身处险境!于是寻找玻璃的信念支持着她活了下来。
玻璃,我的孩子。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你吓死妈妈了。妈妈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银珠流着泪对熟睡的玻璃喃喃自语。
银珠没有想到,命运总是在给了你一颗糖果的同时,也会给你一粒毒药。喜极自然哭泣,乐极必然生悲。所以当银珠听说了阿采疯狂的消息之后,银珠再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
阿采在这个夜晚被吓成了一个疯子。
疯狂的阿采从此不论晴天下雨,都赤着脚在三十一区的大街上奔跑,从东边的火葬场跑到西边老中医的家门口。阿采的手中举着一块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烂布,边跑边发出猫一样的叫声。烂布在阿采的手中飘扬,猎猎作响。
阿采的疯狂,要是平时,在三十一区的人看来,那将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三十一区的人在无聊的时候,必然又多了一个取乐的对象。可是在阿采疯狂的这个夜晚,发生的另外两件事显然比阿采的疯狂要重要得多,一件事就是那些集体自杀的猫,还有一件事就是盲女玻璃又回到了三十一区的纸货铺。这两件事情的发生,使得阿采的突然疯狂显得黯然失色。
银珠在纸货铺的门口听到了众人的喧哗,她放下怀中的玻璃走到门口,于是看到了发了疯的阿采。
银珠并不知道阿采已疯了。银珠喊:阿采,阿采!银珠说,阿采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阿采呆滞的目光在银珠的脸上停留了足有一分钟。他似乎认出了银珠,他也许觉得银珠有一些面熟。可是他的目光是那么的空洞,他的双眼像是一眼废弃的枯井。
银珠说:阿采你这是怎么了?你发什么疯呢?
阿采将脸凑近了银珠,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通银珠。银珠发现阿采的目光是那么的陌生与呆滞。
阿采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一跳三尺高,身子像一只惊恐的鹿一样在空中弯成一张弓:猫啊!
阿采尖叫着朝三十一区的西边跑了过去。围观的人群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呆如一截木头的银珠。他连银珠都不认识了,看来他真的是疯了,没得救了。接着他们又发现了从梦中醒来,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银珠身后的盲女玻璃,他们也都像阿采一样发出了一声惊叫。
50
在算命先生门前集体自杀的猫们的尸体被人们清理干净了。
老中医在这天清晨看见了那些集体自杀的猫之后,找了一块毛巾围住了嘴,他用这种方式发出了警告。老中医认为这些猫们一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它们都疯了,就像狗得了狂犬病一样。老中医因此提议,把这些自杀的猫的尸体在火葬场里焚毁。
可是算命先生对此有不同的见解。
这天清晨,算命先生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玻璃有没有死。他这一夜都没有睡着,一种强烈的不安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在窒息中挣扎了一夜。算命先生这一次再也算不出命运将带给他怎样的灾难或者恩赐。
算命先生走出房门,一股冷风带着浓烈的怪味扑面而来。算命先生用手捂住了嘴,可是他还是差点呕吐了出来。算命先生看见了敞开着的大门,就感觉到了不妙。算命先生在那一瞬间变得像一只猫一样敏捷,他几乎是三下两下就蹿到了玻璃睡觉的房间,房间的门也是开的。算命先生于是在各个房间里蹿了个遍。接着他蹿出了大门,就看见了门口那一堆惨不忍睹的猫们的尸体,这些猫在死之前,仿佛都经过了极其惨烈的挣扎,它们在死去之前,都用爪子抓开了自己的肚皮,那些猫的肠子肚子都流在了其他猫的尸体上,因此地上显得花花绿绿,像一个未做完的噩梦,因为什么原因的打扰就定格在了那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刺鼻的骚味在提醒算命先生,这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可是算命先生最关心的不是这些自杀的猫,而是在这个夜晚失踪的玻璃。病入膏肓的玻璃居然神秘失踪了,从打开的门来看,是玻璃自己离开的,这让算命先生的脸上现出了迷茫而痛苦的表情。
算命先生看见了一路上飞奔过来的阿采。阿采跑到了猫的尸体跟前时,发出了像猫一样凄惨的叫声。阿采踩着猫的尸体三跳两跳跳了过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三十一区的小巷子里。不一会儿,阿采又尖叫着跑了回来,一阵风似的刮向了东边。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算命先生的门前。大家都忧心忡忡,不知所措。
没有人把老中医的话听进心里去。
算命先生说:老中医,您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只听说过有疯狗,从来没有听说过猫也会发疯。
老中医无奈地摇了摇头,于是从这天早晨开始,老中医和他的家人都在脸上围上了一条奇怪的白毛巾。他们很少走出家门,偶尔出门时毛巾也是从不摘下。可是三十一区的人没有从老中医一家奇怪的举动中得到应有的警觉,他们反而把老中医一家人的怪异举止当成了笑柄。
三十一区的人最终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示,把这些猫的尸体都运到了火葬场旁边的树林里,按照三十一区人的习俗,将猫的尸体都挂在了树杈上。因此在很久以后的一段时间,三十一区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恶臭。那一片树林的上空开始盘旋着哇哇乱叫的乌鸦,乌鸦越聚越多,它们渐渐地从树林入侵到了三十一区人家的屋顶,它们在三十一区上空盘旋着,将大量灰白色的鸟粪洒在三十一区的大街小巷,三十一区的人出门时于是都撑起了一把伞。没有了猫的夜晚,乌鸦的叫声让三十一区的人感觉到了末日的来到。
要出大事了!
三十一区的人见了面,都相互传递着这样的信息,然后在这样的信息里长叹一声。三十一区的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在等待着那个传说中的大事的到来。同时也祈祷着未知的大事最好不要落到自己头上。
盲女玻璃在这浓烈的腐臭气息中,感受到死亡的阴影已笼罩了整个的三十一区。盲女玻璃那纯净得深不见底的眼里,开始漂浮着悲天悯人的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