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常平一进到殿中,就听到了陛下轻轻飘飘的笑声,他不由垂下眼睑,放慢了脚步。
今日褚家人进京,老夫人必定已经知晓,就是不清楚老夫人是否真正的明白陛下对褚家人的态度……
那种恨之入骨,欲生啖褚家人血肉的深刻,远远不是一两句好听的话,一两个相关的人可以化解的。
对此,常平深有体会。
“外祖母,朕早就说过,宫中养着那么多太医,你完全不必为朕的身体担心。你看,朕现在不是好的很嘛?”萧焱笑盈盈地和褚家老夫人说话,看到内侍走近他一遍一遍摩挲手腕的小游鱼玉佩,并没给常平任何反应。
萧焱的嫡亲外祖母,褚老夫人,是一个经历过风风雨雨,具有不凡智慧的老妇人,虽已是满头银发,但气质高雅,皮肤也依旧白皙细腻,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她年轻时必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不然,也不会生下一个让两朝天子都念念不忘的女儿。
常平没有见过那位明章皇后,陛下的生母,但他从褚老夫人和陛下两个人的长相大概可以想象到那是一个美的惊心动魄的女子,能摄去人所有的吸引力。
“太医兴许真是无用,陛下你在建章宫中静养,已经有一月,可我看你的脸色和精气神倒不如一月前的好。”褚老夫人认真地看着外孙,身体微微往前倾,眉眼中带着一股岁月积淀下来的沉静。
她年纪大了但眼睛不盲,看的出来外孙的状态还不如从前。
“外祖母的眼神真好,朕也觉得太医们近日对朕不太上心啊。”萧焱呵呵地笑,状似无意提到了具体的人,“尤其那个林太医,都说他在宫中多年医术精湛,可朕觉得他老而无用,折腾了那么久都治不好朕的头疾!”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染上了狠意,似是头疾又要犯了,脸色极其难看。
褚老夫人的脸色也跟着起了变化,她进京以来亲眼见到过外孙犯了几次头疾,无一不是血溅三尺,那等疯狂的场面饶是她经得事多也觉得心惊肉跳。
“陛下,既然林太医不行,那就再换人来,太医院的人都不行,民间也还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她轻声开口安抚,本意要提的一件事也顺势咽了回去。
萧焱一旦犯了头疾就是他最暴戾嗜血的时候,提到他不想听的话,说到他不想见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外祖母放心,朕不是说过了吗?朕今日好得很,哪怕头疾犯了也高兴呐!毕竟,前不久才有人禀报给朕,褚家的人孝顺,唯恐外祖母在宫中待的不好,受到朕的怠慢,千里迢迢地从青州城坐船到京城,就是想在外祖母你的膝下尽孝。”萧焱的一只手捏了捏额头,笑容灿烂,多次对着褚老夫人称赞褚家的儿孙有孝心。
褚老夫人闻言,眼神变了一变,她在宫里待了有一段时日了,可不认为外孙的话是真的在夸奖人。
特别,她知道外孙的心里对褚家人有浓烈的仇恨。
“有陛下在,我在宫里怎么过的不好了?自打进京来可是比在家里舒服自在多了,他们就是折腾,什么时候把褚家折腾倒了才能收一收那自以为是的脾性。”她摇摇头,对孙儿孙女进京的举动一点都不看好。
照褚家老夫人的意思,她希望无论是她的儿孙还是褚氏族人都本本分分地待在青州城,不生事不惹事……不要让京城注意到,那才是安全的、长久的。
可惜,褚家人心高气傲,怎么甘心一辈子龟缩在青州城碌碌无为呢?
褚老夫人的希望注定是要落空的。
这次进京的褚三郎等人都是她的亲孙,她自然也想护着,可她更清楚眼下时机不对。
甚至,她不能主动提到他们。
褚老夫人的直觉是对的,一听到她说褚家会被这些人折腾倒了,萧焱发自真心地露出了笑意,死水一般的黑眸也多了几分光泽。
“比起他们,外祖母果然还是最疼朕,外祖母在宫里过的舒心,朕的头都不痛了。”萧焱放下了捏着自己额头的手指,这才终于撩了眼皮看向恭敬站在一旁的内侍。
“什么事?”他笑着,眼睛没有一丁点儿温度。
“回禀陛下,时辰到了,您该让太医为您诊脉了。”常平自然不会在褚老夫人面前吐露任何有关宫外的信息,他只说诊脉的时辰到了。
“哦,诊来诊去,可真是令人厌烦!”萧焱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慢吞吞地起了身,往康乐宫外走去。
常平向褚老夫人行了一礼后随即跟上。
老夫人等到人走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看得出来,外孙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一想到或许和今日进京的三郎等人有关,褚老夫人颇为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孽障,全是当年做下的孽障!
***
一出了康乐宫,萧焱的目光就冷了下来,仿佛眼中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他在常平开口之前用话堵住了他的嘴,“一个当着朕的面已经走掉的人,朕不想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被人欺负了,抑或是…死在某个角落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说了吗?他不是她的未婚夫,骗了她觉得她好玩罢了。
闻言,常平的身体顿了顿,回了一声是。
他没有将小姑娘在外祖家晕倒的事说出来,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或许她不进宫对她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
伴君如伴虎,陛下的性情不好相处,遇到倒霉的时候说不得还会丢掉一条性命。
一路沉默,一直到建章宫的门口,
萧焱忽然停下了脚步,冰寒蚀骨的眼神盯住了宫门处的每一个宫人,一个接着一个扫过他们的脸。
宫人们顿时如大难临头一般,慌忙跪了一片,双手伏地,额头触着地面。
“陛下。”极其诡异的气氛之下,常平的后背也控制不住地冒出了冷汗,试探着唤了一声。
“既是要为朕诊脉,让姓林的那个庸医滚过来,治不好朕的头疾,朕要他全家人的命。”萧焱弯着殷红的薄唇冷冷地笑,他不痛快,自然看不得别人过得舒服。
本来,姓林的也犯了欺君之罪,姓林的肯定早早地就想着如何算计他了吧。
………
余窈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她自己。
昏暗的山道里,她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眼前多了一缕亮光,她以为终于要走到尽头了,高高兴兴地飞奔过去。
然而就在她触碰到光芒的时候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萤火虫被她吓了一跳,急忙飞走了。
于是,一切又恢复了,甚至比之前还要漆黑,还要幽暗。
余窈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一个人蹲在原地无助地哭了起来。
哭声连绵不断,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她猛然惊醒,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床帐和摆设都是陌生的,余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在苏州城,也不在船上了,她现在应该是京城的外祖林家。
“娘子,您可算醒了?快,刚熬好的安神药,娘子快喝了吧。”绿枝一直守着,见到她坐起身,脸上闪过一抹惊喜。
她端着一碗汤药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要余窈快些服下,喝了药身体才能好的快。
余窈隐约记得自己到了外祖家,见过了外祖父和外祖母,之后的事情就没有了任何印象……她接过绿枝手中的药,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一碗汤药喝完,她才记得萦绕在耳边的哭声。
“是,是谁在哭?”初一张口,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娘子,是,是老夫人,方才老太爷被召进宫了。”绿枝叹一口气,虽然她也不大明白老太爷进宫,老夫人为何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