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不想再与江扶楚多费口舌,此时不知被何种心情驱使,竟将自己想了很久的话倒了个干净:“江师兄,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很好奇一个问题。”
江扶楚蹙眉道:“你好奇什么?”
萧霁觑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当年那刺客写‘忘生’符咒,将朝露掳下鹤鸣山,我们所有人都忘了她,可她自己,却是不曾忘的。”
江扶楚握伞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萧霁瞧见他的动作,面上笑意更深:“你说,她回来之后为何没有立即告知你她的身份?若没有冯誉之事,你要多久才能知晓她没有死?她闯入桃源峰寻你、试探许久,在你山穷水尽之际才松口——你比我更明白其中的意思,她看见你的‘常寂’,立刻便相信是你杀了她!你从来没敢开口问她此事罢,你很怕她真的疑过你是不是?”
若是从前,听见这一串咄咄逼人的言论,江扶楚早已拔了佩剑,可今日听罢之后,他虽面色惨白,却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又如何?”半晌,江扶楚学着他的口气,反问道,“有人捡了我的佩剑行刺,她瞧见那剑,生疑本是人之常情,倘若是我……”
“倘若是我,对方若是我朝夕相处的心爱之人,我绝不会相信她会如此待我!”萧霁抢话道,“若她如此待我,先前不过是伪装,我宁愿一死了之!”
“倘若是我,我绝不会将这疑问憋在心中,哪怕是人之常情,我也要缠着她问清楚,好过让它经年累月,变成一根毒刺。”
萧霁说完了这些没理由的话,总算觉得心中痛快了些,笑嘻嘻地摊手:“一串惜花铃而已,师兄觉得这世上真有胜券在握之事吗,我觉得不然。”
他一口气吐干净了,转身就走,决心把江扶楚一个人留在原地难受,不料走了没几步,他听见江扶楚慢条斯理地笑了一声。
“师弟说的不错。”
在那年试剑大会之后,他第一次唤他“师弟”。
萧霁转头看去,见江扶楚摩挲着手中的纸伞,像是在同他炫耀什么一般,露出了腰间同朝露一对的惜花铃。
他的语气一如从前,悠然闲淡:“那我们……便走着瞧罢。”
***
这次下山除却看望之外,朝露一行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那便是将郡王当年遇见的“蒙面仙人”的身份告知于他,顺便问问他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不知是不是“忘生”现世的缘故,朝露那年回山后,鹤鸣上宫增设了一门《仙门上古史》。
萧霁、洛清嘉和江扶楚都不曾上过这门课,陪着朝露一同听了三个月。
将上古史听完一遍之后,朝露才明白当日望山君看到画像时的表情为何这样错愕。
画像中的紫衣蒙面仙人,原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出现过的一种邪祟,名为“魔罗地魂”,仙门多称它为“地魂怪”。
顾名思义,地魂怪生于上古时期的魔罗之气中。
在仙门信史的开端,创世始神分天地二元,随后诸神造世,人神并存,并不存在“魔”这一族群。
直到有一日,魔罗之气突兀诞生于混沌的神界当中,随后流窜世间,扰乱了人和神的心智。
不知从哪里开始,人间生了一场叛乱,凡人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屈居“神”之下,他们在魔罗之气的蛊惑下开始结群攀登昆仑建木,企图与神一战。
战争自然没有发生,因为建木倒塌了。
众神企图毁灭魔罗之气,使它不再祸乱人间,但清洗没有成功,残存的魔罗之气逃逸到了人间极北的“清平洲”,在那里炼化成了实体。
所谓妖魔鬼怪,就此而生。
在魔未成实体之前,一直以“气”的形态存在,地魂怪便是未有实体却有意识的魔气。
在传闻中,第一缕从神界叛逃的魔罗之气便是地魂怪的形态,他窃取了神的紫色衣袍,披在身上,被诸魔奉为始祖。
故而这一族群虽则弱小,却地位极高。
他们记载稀少、当今仙门弟子大多不识,是有另一桩缘故——当年建木倒塌后,受神点化飞升的传道诸仙在第一次诛魔之战中,首先灭亡的族群便是魔罗地魂。其后百年,除了几缕偶尔流窜的地魂怪,这个名字鲜少出现在仙门当中,久而久之便被大部分人遗忘了。
那日望山君以符焚烧,正是为了确认这紫衣的“蒙面仙人”是否真是地魂怪,因其本质十分接近魔罗之气的本体,无法在任何载体上留影。
验身符将它的像烧了个干干净净,纸张却毫发无损,足以证明,章明郡王在几年前,确实是遇见了许久不在世间出现过的地魂怪!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章明郡?同当年那场刺杀和“忘生”又有什么关系?
带着这些疑惑,众人挑了个晴好的日子下山。
朝露许久没有下过山了,走在街上神清气爽,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偏江扶楚今日对她有求必应,甚至主动问了好几句。
“朝露,此物你可喜欢?”
“此物可用来束发,很适合你。”
“比之桃源峰上的桂花糕有些不足,你若喜欢,尝尝也无妨。”
“……”
没过多久,江扶楚手边便拎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包,连颈间都挂了一串粽子糖,萧霁几次想要插话,愣是全部被他挡了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露冲他猛点头:“好啊好啊,喜欢喜欢。”
洛清嘉神经大条,竟全然不曾发现这三人之间的弯弯绕,她如同神游天外一般走着自己的路,偶尔还会应和一句:“我也觉得此物甚好。”
“师姐觉得这簪子甚好,那你也买一支罢,”朝露一边摸着自己头上新戴上去的水仙花发簪,一边冲萧霁挤了挤眼睛,“不知你是喜欢兰花,还是喜欢玫瑰?”
萧霁没理解她挤眼睛是什么意思,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掏钱买下了那支玫瑰发簪,并且送给了洛清嘉。
洛清嘉感动道:“师兄破费了。”
萧霁板着脸回答:“无妨。”
江扶楚还在张望着街上有什么稀奇玩意儿,转过头来却发觉有甜丝丝的东西凑近了自己的唇边:“唔……”
“师兄,这是给你的,”朝露举着手中刚买的糖葫芦,踮脚凑到他的唇边,“快尝尝甜不甜。”
她话音未落,江扶楚便咬下了糖葫芦上的第一粒山楂。
糖壳裹得极厚,甜得人舌头发麻,也正因如此,咬破那一层晶莹剔透的壳后,山楂的酸涩味儿比直接吃起来更加明显。
这颗山楂没有熟。
若是常人,早已被酸得眉目皱成一团,然而江扶楚面不改色地将它吞了下去,答道:“很甜。”
他接过朝露手中的糖葫芦,发现她给每人都买了一串。洛清嘉咬下一颗后尚能忍受,萧霁则直接吐了出来:“呸呸呸,这山楂指定没熟,黑心商家,叫他把钱赔给你。”
朝露郁闷地尝了一粒:“啊……唔,确实好酸。”
卖山楂的小贩早不知被人群挤去了哪里,朝露找寻无望,又笑开:“无妨,看来最甜的一颗被江师兄吃到了,你运气真好,今年必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几人吵吵嚷嚷间,恰好经过从前取得画像的神女庙。
这座得郡王特别关照的神女庙修在章明郡的中心地带,但神女已然没落,香火并不旺盛。
或许是时日太过久远的缘故,《仙门上古史》中反而对神隐后传道诸仙记载更多,每一位有名有姓的都有逸闻琐事,对神的记载则模糊不清,只讲述了几桩大事。
譬如这位神女,只有“洪灾救世”和“煅造神器”两桩传闻。
救世传说离当世之人太远,神器更是虚无缥缈,香火没落也不意外。
只是这次几人经过时,竟惊讶地发现,从前寂寥无人的神女庙此时竟是人满为患,香烟越过破败的庙门飘满了整个天空,进出皆是青年男女。
朝露拉了一个过路人问了一嘴才知道,原来在那“地魂怪”画像被他们带走之后,郡王松口,神女庙中被塞了如今掌姻缘的月下仙子塑像,变成了月下仙子庙。
神女塑像未被毁去,只是挪到了一侧,而这座月下仙子庙出奇灵验,甚至引得方圆几里的青年男女都来这里摇签占卜,求一段好姻缘。
朝露听到这里,兴致勃勃地拉着同行三人一同进去:“走走走,我们也去拜一拜。”
洛清嘉温言道:“朝露也想为自己求一个如意郎君吗?”
朝露大大方方地回答:“倘若月下仙人能赐我一段好姻缘,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江扶楚含笑不语,萧霁本不屑一顾,听了这话,到底还是拽了拽自己的小辫子,跟着进去了。
四人排了许久的队,好不容易来到了月下仙子雕塑之前,洛清嘉和萧霁先拜,二人各执签筒,摇了许久后才有木签掉落下来。
签筒中各有木签六十枚,萧霁先拾了自己那枚,朝露好奇地凑过去看,先见签头“上上大吉”,不禁乐道:“萧师兄,好姻缘啊。”
萧霁顺着那行“上上大吉”继续往下看,只见小字写的是“姻缘逆至,朽木生花”。
几人都没看懂,朝露疑惑道:“这朽木生花倒还好解,只是前一句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仿佛不大像特别吉利的话。”
摆签筒的案边站了个闭目养神的老道士,听见她的疑惑,慢悠悠地晃着脑袋解释:“朽木生花,自然是一段天降的好姻缘了,至于‘逆至’么……”
他伸出手来,比了个手势,朝露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萧霁便飞快地从袖口取了块大银锭,想也不想地放到了他手中。
好败家。
老道掂了掂,对这重量十分满意,立即换了个口气:“阁下真是心念虔诚!这枚上上灵签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抽出来过了。这‘逆至’原和下一句同义,阁下的姻缘与旁人不同,必逢一段灾祸才能得——别急!虽说是灾祸,但此签上上大吉,灾祸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不仅能使阁下得一段好姻缘,更能助你早渡苦海,如朽木生花,重获新生!”
或许是因为萧霁钱给够了,老道说完之后还语重心长地补了几句:“不过阁下也要当心,逢灾得缘,必临危桥过后分道而行之患,若要求全圆满,还需静修己心,切记,切记。”
轮到洛清嘉,她捡了手边木签,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苦笑道:“道长,这是何意?”
只见她那签上既无吉凶,也无批注,只有二字——“空空”。
老道仍旧没有睁眼,只道:“心无外物,姑娘可是修道之人?若不是,左转十里上鹤鸣山,山上仙尊见你命格,必然哄抢。”
洛清嘉双手合十,收了那木签,面上神色看不出悲喜来:“甚好。”
朝露十分诧异,在她和萧霁之间左右打量。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二人之间竟没有情缘?
江扶楚本应和朝露同时求签,只是此时他身后一男子见朝露未站原地,上来挤了一挤,两人无奈,只好一先一后。
江扶楚抽出的木签竟不是寻常断吉凶之签,只有四字签文,老道摸了一摸便眉开眼笑:“此签乃‘天生有缘’——石人亦知相思苦。阁下何必再求姻缘,你不是早已深陷千百年的苦恋之中了么?”
这“千百年的苦恋”自然是夸张说法,老道为表此人爱|欲虔诚,在此之前对许多人说过这话,几人百无聊赖地排队时,听了不下十遍。
闻言,洛清嘉似懂非懂,低头沉吟不语;萧霁恶狠狠地剜了江扶楚一眼,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签上“大吉”,才缓了面色。
朝露一时大喜,克制着没有表露出来,只装得紧张兮兮地凑过去,听见江扶楚追问了一句:“那……结果如何?”
老道连连摆手:“此签只判你如今心思,不得结果。”
朝露瞧见江扶楚飞快地瞥了自己一眼。
她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至少在这一刻,她终于确定,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并非全是同门之恩,他对她是确切有情的。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跪下为自己求签,一个不留神便将抽出来的木签甩了老远。
江扶楚走过去帮她捡起来,瞥了一眼。
他的神色忽然凝固了。
可惜朝露满心喜滋滋,没有留意到他的变化,江扶楚伸手在木签上摩挲了两下,方微微笑道:“你我签文竟全然一致,不知道长,我二人可作同解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木签递给了那闭眼的老道,老道接过,眉头一皱,终于睁了眼。
他这一睁眼不要紧,竟似被什么吓了一大跳一般,目光从四人身上轮番掠过,话已说不囫囵:“自、自然……自然是同解。”
这样巧,她竟也抽出了那枚“天生有缘”。
这世界为神器所造,神仙鬼怪虽与世外相同,但朝露身处其中,不太相信这些,只当是好玩,笑着起哄:“这么巧?可见我同师兄有缘。”
老道不愿再与四人打交道,急匆匆地唤了队伍后面的人来,临走之前甚至偷偷把银锭还给了萧霁。
自从见了江扶楚那枚“天生有缘”签后,朝露满心都在盘算着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竟一点儿都没注意到。
从庙中出来之后,天已昏黄,章明郡王遣人相迎留宿。
他如今身子愈发不好,只道次日再说话。朝露对王府轻车熟路,便也没有客气,因心情愉悦,她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连梦都没做。
……
夜半时分,江扶楚踏雪出了王府。
他循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回了白日里人声鼎沸的神女庙。
庙门已然关闭,连解签的老道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紧闭的房门中只有两根蜡烛燃在神女塑像前,他推门而入,带着烛火晃了一晃。
月下仙子像前的蒲团被跪得塌陷下去,而神女像的蒲团已旧得失却了颜色,却不见跪伏痕迹。
江扶楚擡头望着那孤零零的模糊神女像,膝弯一软便拜了下去。
在蒲团之下,他摸到了一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木签。
白日里他来捡朝露摇出的木签,看了一眼便心神大震,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趁着众人一瞬的分心,他将那枚木签飞快地藏到了神女的蒲团之下,拿自己的搪塞了过去。
庙中人多眼杂,无人注意到这番小动作。
江扶楚缓缓展开手掌,看向那枚真正被朝露抽出来的木签。
她同他一样,没有抽出吉凶,这枚木签上也是四字签文,在跳动的烛火之下,那四个字明明灭灭,跃动不定。
——“太上忘情”。
江扶楚盯着那枚木签看了许久,神色莫名地用了些力气,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手心化为一堆碎片,继而变为齑粉。
木刺扎穿了他的手心,将那碎片染上鲜血的颜色,他浑然不觉,将它们一同抛入了神女像前的香炉。
反正伤口……明日便会好的,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
香炉中骤然蹿起一阵火苗,总算将那枚签文毁了个干干净净。
不多时,炉中便只剩了一堆寂灭的冷灰。
江扶楚满意地笑了一声,裹紧衣袍,离开了这座空寂无人的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