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她裙摆的那只手攥得很紧,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般。
江扶楚谨慎地瞥了萧霁一眼,沉声道:“朝露,过来。”
朝露看见萧霁血红的眼睛,吓得一颤,下意识依照江扶楚所言往后退去。
不料那只手没有放松,她没退几步便一个趔趄,摔坐在了地上,这才想起来问:“萧、萧萧萧师兄,这里发生了什么?”
萧霁刚要开口,又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朝露见他连常带的半截无指手套的掌心都割破了,想必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冯誉如此虚弱,应该没有同他一战之力。
她这么想着,放心了一些,掏出帕子为萧霁擦去了刚咳出来的血迹:“萧师兄,你慢慢说。”
不知江扶楚是不是也看清了他的伤势,他眉心微缓,略微放下了些防备,转身打坐,凝聚灵力为冯誉疗伤。
萧霁缓了一口气,在朝露的帮助下终于爬出了那个布满血水的池子:“今夜……我独自在藏书楼……忽而……”
他还没说完,那边的冯誉便如同承受不了江扶楚的疗愈术一般,往前一歪。
他伤口处迸发出一阵强光,将江扶楚复上去的手震飞了。
江扶楚不可置信地在空中重画着疗愈术的符咒,画到一半便觉不对,喃喃道:“是谁伤了你?这剑上……施了魔族术法!”
魔族术法?
朝露心中咯噔一声。
正在此时,离此不远的望山君和明舒君齐齐赶到,见此场景,明舒君当机立断,凝聚灵力往天空中放了一个更加盛大灿烂的烟花——这是封山的信号。
望山君召唤医童之后,大步奔到冯誉面前:“子誉,你醒了?”
冯誉面色灰白,颤声唤道:“师尊……”
望山君施法之后,立即发现了同样的问题:“此伤穿心而过,伤得不久,照理说还有得救,但……是谁、是谁施了‘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顾名思义,是魔族禁术之一。
施术者在下手刹那耗尽大半灵力结成此咒,令对方伤口不凝、不得疗愈。
但施术后一段时间,施术者将会灵力全失、任人宰割,故而这禁术在魔族流传甚广,敢用的却不多。
毕竟灵力全失后若不能及时逃脱,便是同归于尽。
明舒君听了这话,为萧霁把脉的手忽然抖了一抖。
因为他发现,此刻萧霁体内正是空空荡荡,一丝灵力运转的痕迹都没有!
小辈们不知此术背后的弯弯绕,朝露不安地瞥着那边的冯誉,口中道:“萧师兄,你方才说你今夜独自在藏书楼,然后呢?”
萧霁倚在泉水冰凉的石壁上,松了抓着她裙摆的手:“一个、一个紫袍人忽而闯入,引我……一路来了清泉涧,我见他在身前不远处,出剑对敌,但不知为何刺中了、刺中了……”
他说到这里,剧烈地发起抖来:“我……我与他缠斗许久,终是不敌,受伤落水,也不知他去了、去了何处,请仙尊封锁周遭,必然能将他……抓到。”
紫袍人?是章明郡王遇见过的地魂怪吗?
朝露如今顾不得多想,赶紧施法为萧霁疗伤,但不知为何,她凝聚的灵力入他体内如同泥牛入海,顷刻便被吞噬了。
望山君似乎觉察到已无法挽救冯誉的性命,有些颓然地放下了手,他对面的江扶楚还不愿放弃,凝成兰花形状的疗愈术越积越多,漂浮在三人身侧。
在铺天盖地的灵力当中,冯誉吐了一大口血,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急急道:“师尊,那一夜……我为人所伤后,不知为何沉睡不醒,但你们所言,我都听得清楚。今夜……我在清泉涧上醒来,睁眼便见……”
他虚虚地擡起手来,指向另一侧的萧霁:“萧师弟持剑……”
萧霁惨白着脸,抖如筛糠:“不是我、我……”
冯誉垂下手来,他瞳孔都有些涣散了,却强撑着抓住了江扶楚的袖子:“罢了……幸好你在,我这些年一直、一直想对你说,除夕那夜……我想着你一人在桃源峰上,未免孤清,想送些点心去寻你,却连累你遭了众人怀疑……”
江扶楚手一抖,指尖最后剩余的灵力一闪,随即悄无声息地灭去了。
冯誉半阖着眼,自眼尾落下一滴泪来:“还有当年……西山上,是我贪生怕死,是我弃你而去!幸好你活了下来……我欠你一个道歉,却总是瞻前顾后,说不出口……阿怀……师兄、师兄对不住你。”
半晌,朝露听见望山君低低地道:“子誉,你去罢。”
他伸手阖上了怀中弟子的眼睛,许久没有动弹。
听闻鹤鸣山几位仙尊寿命不一,望山君已达半仙之境,在尘世的这些年不知看过多少生离死别。
可他面临这样年轻生命的逝去,竟还不能释怀。
江扶楚扶着冯誉的肩膀,将他轻轻地搁在了地面上。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循着鹤鸣山祭祀同门的旧例,将自己的剑横在了冯誉的尸身之前,沉声念道:“薤上露,何易晞,蒿里魄,无贤愚。鹤鸣处,君且行,魂去兮,化远星……”
他仰头看天,张了好几次嘴才继续念完:“死亦生,长安宁。”
望山君眼看着江扶楚照祭祀最亲密的同门师兄之仪,叩首三次,才转过身来,缓缓问:“子攸,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语气不对,太沉重了些。
而向来偏爱萧霁的明舒君此时亦沉默不语,甚至引着朝露站到了萧霁的对面:“子攸,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回慎心阁去罢。”
萧霁有些狼狈地跪在地面上,朝明舒君行了个礼,闻言便挣扎着道:“仙尊……我……不是……”
明舒君道:“我已闭锁山门,必能寻出你口中所说之人。”
朝露从未见过萧霁这副凄惨模样,忍不住说了一句:“萧师兄口中的紫袍妖魔,岂非同郡王所言地魂怪相似?如此想来,应当不是……”
话音未落,望山君便叹了口气,沉沉看了她一眼。
明舒君含糊道:“你们一同得知地魂怪一事,口说无凭,如何脱罪?还是待我查过山中再行商议……子攸,你与妖魔缠斗,为何失了灵力?”
萧霁答道:“他、他封了……”
只说了这三个字,萧霁便突兀噤声,再说不下去了。
他这副反常模样看起来更加可疑,朝露摇了摇他的胳膊,急道:“萧师兄,你倒是继续说啊。”
萧霁擡头瞥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惊惧、惶恐,甚至带了些绝望之色。
下一刻,他忽然痛苦地低吼了一声,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一股裹挟着黑气的诡异红光从冯誉尸身上的“匿迹”中袭来,将萧霁包裹了起来。
朝露离他最近,红光穿体而过,在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不具名死魂的哀嚎和尖叫,随即如坠冰窟,不住地发起了抖。
她咬牙遏制,擡头正见萧霁的脸在红光萦绕下扭曲变形,鲜血的红色和魂魄的玄色从他双眸中奔涌而出,点燃了额间若隐若现的火焰印痕。
明舒君遽然变色,不顾轻重地将朝露一把拽回,飞快地向身后扔去。
望山君与他同时出手,闪瞬之间,二人便极有默契地取了袖中法器,在天空中布了一个降魔阵。
朝露自然没有落地,江扶楚上前一步,将她稳稳地接到了怀中。
他似乎以为她受了惊吓,在她耳边轻轻地询问着什么,朝露擡眼看他,一时间情绪激动,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看见萧霁额间红印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跳滞了一瞬。
——因为那分明是魔族少年人血脉觉醒、冲击旧有功力的堕魔标志!
萧霁怎么会是魔族中人!
江扶楚怀抱着她,看向被两位仙尊联手布阵的萧霁,目光中似有悲悯,却没有同病相怜的恐慌:“他竟是……”
他顿了一顿,继续自言自语:“但他没有杀冯师兄的缘由,那紫袍人究竟是谁?”
朝露死死地盯着他,想要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来。
萧霁看她的那一眼几近绝望——清泉涧中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他说到后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了。
况且他遮遮掩掩,总有些不能说的事情,便让自己更可疑了些。
如今魔族血脉觉醒,比杀冯誉更加严重——鹤鸣山与魔族不共戴天,山中甚至有祭祀死在魔族手中之人的安魂祠。
血脉一出,就算冯誉并非萧霁所杀,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了。
“啊——”
身后的萧霁忽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降魔阵中交错的灵力缠住了他如今法力全失的身体,只是稍一挣扎,那线状的金光便穿透了他的锁骨,将他牢牢地钉在了阵眼上。
望山君似乎有些不忍,撤手从空中落了下来,明舒君面上神色莫名,见萧霁并不还手,才缓缓地落回原地。
他踉跄了一步,望山君擡手去扶:“你还要……带他回慎心阁吗?”
明舒君摇头:“我会亲自押他上锁灵台,暂做羁押。”
萧霁重重地摔在地上,新伤叠着旧伤,让他按捺不住,“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朝露扑过去,想要做些什么,却手足无措。
江扶楚跟着她,往地上看了一眼便皱眉道:“仙尊,手下留情。”
“疼,好疼……”萧霁捂着锁骨处的伤口,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像个小孩子一样呻|吟起来,眼泪伴随着汗珠滴在朝露的手背上,“救救我……”
明舒君面无表情地以灵力托举他起身离去,一句话都没说。望山君负手跟上,临行才想起来对二人道:“不早了,你们也回去休息罢。”
经此突变,二人都失了方才的旖旎心情,一言不发地沿着山路下山。
朝露像是梦游一般,听见“云中君”门前的风铃声时才如梦初醒,她擡手推门,突兀地回过头问了一句:“师兄,试剑大会结束了吗?”
江扶楚“嗯”了一声:“……结束了,明日原本是魁首的庆贺大典,如今看来,怕是不能如期举行了。”
话本子中说,试剑大会后,男主被逼黑化,重堕魔道。
朝露很惊讶她居然如今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你那煞气是不是许久不发作了?”
江扶楚怔了一怔:“是。”
“我一直没有问过,它是哪里来的?”
对她有问必答的江扶楚反常地垂下了眼睛,犹豫许久,没有吭声。
朝露继续问:“那是魔族的煞气吗?”
江扶楚这次答得很快,还有些惊诧:“自然不是。”
“师兄……”朝露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也是魔族中人吗?”
不等他说话,她便飞快补充:“我想听实话,你是我最亲密的人,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介意的,我只介意你会不会骗我。”
江扶楚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别怕,我当然不是魔族人,那煞气……以后,以后我一定告诉你它的来由。”
朝露只觉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你敢对天起誓吗?”
江扶楚有些无奈地伸了三根手指:“我发誓,你还记得当年我在锁灵台上立下的誓言吗?我敢发与那时同样的毒誓,我绝对、绝对不是魔族中人。”
将他送走之后,朝露倚着房门,脱力地滑坐了下来。
无数的画面开始在眼前飞驰而过,她冷得发抖,却迟迟意识到——她好似,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