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噩梦中惊醒的惊悸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朝露捂着胸口,面色惨白地睁开了眼睛。
冷汗顺着贴得弯弯的鬓角滑到下巴上,她一把拽下了头上蒙的红盖头,才算是缓过了一口气。
那株枯萎倒塌的兰花和城门上面容模糊、面颊冰凉的公子交错着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非常陌生的痛楚。
这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梦境会出现,又是如何影响到了她的心绪。
朝露尚在发呆之时,花轿忽而绊了一下。
大红轿帘外传来侍从迟疑的声音:“殿下……”
她微微倾身,有些迟疑地掀开了轿帘。
长街上烟雨朦胧,不知是不是因着公主出嫁,道中空无一人,商户檐下挂着的灯笼洇湿一片,一路摇曳着深浅不一的红。
白茫茫的雨雾当中,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心中那种莫名的痛楚陡然加重。
朝露眼瞧着他缓缓转过身来,手中握着那把她送的古剑,面色分明已经差到了极点,却还是勉力冲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殿下。”
空悬在废弃城墙上晃晃悠悠的尸体。
枯萎在水岸边枝叶蜷缩的兰花。
她莫名想到这毫不相干的事物,不由喃喃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里做什么?”江扶楚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唇角浅淡的笑容更深了些,“这些时日,我在皇城中浑浑噩噩,听到了好多传言……好歹我也是你的师兄,只是想来问你一句罢了。”
朝露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自己的衣袖,没有问他想问什么:“这些时日,你一直在皇都内?”
“是啊,那日与你分别后,我在城内住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夜半潜入皇宫,想要见你一面,不料……”
他没有说下去,只微笑道:“踩坏了你园中的花,抱歉。”
他提起那些倒塌的花,朝露立时便明白过来。
握住萧霁手的时候,他就在城墙之下。
那夜江扶楚狼狈地从皇都离去之后,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重病。
他躺在客栈的榻上,感觉自己烧得浑身滚烫,花窗没关,夜风将丝缕不绝的小雨吹进来,凉丝丝的一片。他想要起身关窗,却怎么都没有力气爬起来。
于是雨水将他半边身子浸湿,他浑浑噩噩地躺在那里,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先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水泽,大抵是被雨水浸湿的缘故,他梦见自己身受重伤地躺在江岸边,血迹顺着涨涨落落的江水飘出老远,滋养了岸边一株兰花。
随后有人上前来扼住了他的脖颈,在窒息的痛苦当中,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沾满血迹的手指在城墙上留了两句模糊言语。
世界昏天黑地之前,他执着地仰着头,似乎在等待云朵之上的神灵。
一切空空荡荡,残忍而干净。
最后他回到了很多年前西山那个黑漆漆的蛇沼洞穴当中,天光从头顶的小洞倾泻而入,尘埃乱舞,他等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
他知道,救他的人不会来了。
这些年,他用尽了全身力气,笨拙地对唯一向他伸出过手的人好,即使感受到了她在死生之际推他落崖的手,即使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和欲言又止,即使明白知道她会侧脸避开他的吻,却不会拒绝另一个人。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再一次拦住了她。
仿佛就是在不久之前,萧霁在他面前挑衅,他吞下那些永远不敢细想的问题,胸有成竹地回击了他。
这才多长时日,为何会恍如隔世?
客舍当中冷得像冰窖,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迷过去,又是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若非客舍老板敲门不开,为他请了大夫,或许他孤零零地病死在那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朝露忽然道:“师兄,你清瘦了许多。”
江扶楚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唇色雪白,长街石板冰冷,朝露看得出他在微微发抖,似乎很冷的样子。
终于,他松了握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了怀中。
朝露尚来不及将他推开,便见他霎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朝她倒了下来。
“师兄,你怎么了!”
她随他一同跌坐在地面上,摸到了他滚烫的额头。
好热,他似乎病得很重。
清晨的露水浸湿了江扶楚的衣袍,衣摆上几只清雅的白鹤逐渐被雨水染透了,沉沉地灰败下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嫁给他?”
江扶楚近乎绝望地问,他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对方大红的袖口,热烈的颜色似乎一路灼烧到了心底。
五内俱焚,太痛了。
“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许多,若你真心悦他,若他能够一心一意地待你,我……也可以消失在你们面前的。”江扶楚擡眼望着她,眼神与从前一般温柔,带些祈求意,“可你难道不知晓这婚约背后的敷衍?他野心勃勃,贪求实在太多,又背负着太多人,这难道……就是你所求之情?”
他顺着衣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
“你这样喜欢他?喜欢到……甘愿吞下这一切?”
“师兄,不要再说了……”
朝露侧过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胸口弥漫着莫名的酸楚,可她却不敢泄露毫分。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当然甘愿。”
“我来寻你,只想听你亲口说一句你喜欢他、你心甘情愿,可你为何都不敢看我?”江扶楚有些失态地问,“我们从前……”
“不要再说从前了!”
朝露猛地站了起来,连着退了两步。
她伸手扶住一侧的花轿,才勉强站稳:“师兄,你走罢,那一日你在城墙之下,不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么?或许更早,我们不欢而散的那日,我就已经将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了。”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突兀问道。
“你从前……有想过嫁给我吗?”
朝露说不出话来。
“只是想过就好,哪怕……闪瞬即逝呢。”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朝露背过身去,良久才道。
“没有。”
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
“当年西山上阴差阳错,我救你一命,你在修炼途中对我亦有颇多助力,我们为友甚欢,两不相欠。”
江扶楚像是中邪一般继续问:“那……是他要挟你?”
“他如今是魔域之主,他想要什么?他拿你的父母和朋友威胁你了吗,只要你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我都能为你——”
“没有,什么都没有,是我自己要嫁给他,无人逼迫,心甘情愿。”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欲走,却听见江扶楚低低念了一句什么,一道微弱蓝光从身后飞掠而过,顷刻便包裹了天地。
周身的一切都静默地停止了,侍从们定在原地,风声消失,就连她耳边新月状的银钩耳环都不再晃动。
朝露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半晌方惊愕道:“这是禁术?”
江扶楚跪在地面上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你疯了,一切的禁术,烧的都是你的寿元!”
朝露感觉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将她用力向后一扯,她扶着花冠,摔到江扶楚的怀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不顾她意愿地同她亲密接触。
可他甚至没有伸手抱她,只是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是啊,烧的是寿元,可是你在意吗?”
“朝露,我身份不明,血脉有异,无父无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武陵君当年不该捡我回去,这样无一人牵系的性命,本就是轻贱。若非当年为你所救,或许我早成了西山上的一缕幽魂……”
朝露感觉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脖颈之间,软软滑过,顷刻便凉透了。
“这些年,我已经被你骗了太多次了……桃源峰上,你说要永远同我在一起,月神庙中,你与我一同抽了有情之签,是你系了指环在我手指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忆着,试图寻出她更多的“承诺”,却是徒劳,“可是……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今天,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觉得是真的。”
“你和当年的冯师兄一样,像扔掉累赘一样把我扔掉了。冯师兄临死前才告诉我,他后悔了,那你呢,你会后悔吗?”
不等朝露回答,他就继续自言自语道:“——你不会后悔的,就算我今日烧光寿元死在这里,就算无人收尸,你也不会脱下这身嫁衣罢。”
“我日日拿从前骗自己,可你不是连当年上西山时,都是把我认成了他吗?”
听到他说“死”这个字,朝露手指一颤,急急道:“你——”
“我不会以死威胁你,那样太难看了,”江扶楚从她手中缓缓抽走了她的红盖头,声音轻得像梦呓,“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我……从前怎么对待冯师兄,也可以怎么对待你的。今日之后,我就会如你所愿,消失在你们面前,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回头了。”
他跪在她身后,重新为她披上了红盖头。
“去罢,别误了吉时。我来不及为你备新婚贺礼……这把剑,便还给你罢。今日之后,你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个师兄。”
不过一刹那,朝露便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待她能视物时,便发现自己已经坐回了那顶逼仄的花轿当中。
送亲的人寥寥无几,稀稀落落地吹着唢呐,朝露撩开帘子回头看,晨雾当中,青年慢慢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背影依旧挺拔,像一株雨中舒展的修竹。
清瘦单薄,说不出的凄清。
一切像是没有发生过。
她完全分辨不出此时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只有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去,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渊中,连带她整个人都冻成了一块没有知觉的坚冰。
有眼泪顺着眼尾滑到下巴,“哒”地滴在她的喜袍中,顷刻就不见了。
这滴眼泪算是还你,她茫然地想,我不会后悔的。
真的不要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