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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玄幻 > 白鹤涉水而来 > 第六十一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一)

    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绿色的薄纱轻盈地覆了一层,朝露拽紧了衣袖,尝试着走了一步。

    薄纱如梦一般轻盈,这条古道上人声鼎沸,但没有人注意到她。

    有行经之人穿过她透明的身体,于是她便明白,自己又成为了梦中的幽魂。

    从前的梦境清晰明朗,如今却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朝露左右环顾许久,没有寻到梦的主人,只好随着人群向一片黑暗的前方飘去。

    视野中出现了一块石碑,有两个人从她面前擦身而过,其中一人好奇地问道:“他还在那里吗?”

    “是啊。”

    “啧,多少鬼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这些神仙弃之如敝履——我听说,他从前是九十九重天上很大很大的人物,好似因为什么劫数才堕入人间。”

    “啊呀呀,那说来,他或许已经活了好多好多年?”

    “何止呢!”

    “那他到底因何要守在这座空城之前?堕入人间的神再获升天之际多么难,有什么事情比这还要重要?”

    “不知道,不知道。”

    听了这些话,朝露才想起来往行人脚下看去——他们并没有脚,竟是漂浮在这条古道上的幽魂!

    她嗅到了一股漂浮的血腥气,顺着看去,大地凝着一层黑色的表壳,鲜血、尸骨被踩踏成扁扁一层。有不少地方生出了腐草,阴阳交界,几只萤火虫慢悠悠地飞着,有一只还在她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梦里有时身化鹤……”

    有人在她耳边吟诗。

    朝露侧头看去,只见一个鬼画师将不知什么材质的纸张铺在白骨支架上,以自己断去五指的缺口描画着眼前的画面。

    “人间无数草为萤。”

    画师摇头晃脑地吟完了,志得意满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还招呼她一起去看。盛情难却,朝露便凑过去瞄了一眼。

    纸上乌涂一片,似有无数个场景,面前等在无名石碑背后的青年,只是这无数场景的微缩一角。

    朝露莫名觉得这块石碑有些熟悉,画师背着骨架离去之后,她走近那青年,在背后同他打招呼。

    “嗨。”

    一缕美丽的黑发随着主人转头垂到她的手心,朝露下意识地捉住它,问道:“你是谁?”

    良久没有回答。

    最后只有一声微弱的“啊”,他像是第一次学会说话,撕扯着嗓子答不出来,最后有些着急地扭头,扯痛了她手中的那缕头发。

    于是朝露又看见一只修长的手绕过来,小心翼翼地,似乎想要将自己的那缕头发抢回来。

    “你的手——”

    那只手的指尖被咬破了,指节软绵绵的,血瘀久久不散,泛着诡异的红色,应该已经断掉了。

    朝露从石碑背后绕回去,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个鬼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

    偶尔触碰到的时候,萦绕在他周身的雾气才会散去些许,那只手、那缕长发,都是这样才被看清的。

    ——一个被浓雾包裹的鬼。

    朝露觉得新奇。

    长发从手心滑落,他轻轻咳嗽了好几声,终于说出话来,嗓音沙哑,不难听出从前温润的声线:“……我、不知道。”

    朝露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艰难地答道:“……等人。”

    “等谁?”

    一阵微风,是他在摇头。

    “也忘记了吗?”

    点头。

    周围的人行迹匆匆,只有他坐在石碑之前干巴巴地等着,朝露百无聊赖,干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既然都忘掉了,为什么还要等呢?”

    他不满地哼了几声。

    “约好了。”

    “好罢,”朝露无奈,又想起方才听到的言语,“我听人说,你以前是神?”

    他似乎有些疑惑:“……是吗?”

    想了一会儿,他轻轻点头:“好像是的。”

    朝露发现和他交流有些困难:“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他答:“王都。”

    这次他的话终于多了一些,不等朝露再问,他就接口道:“王都……城破了,死了好多人,城墙也倒塌,这条路上……都是亡魂。”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哑,朝露耐心地听着,看了一眼身后绵延不见尽头的人群:“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呢?”

    他没有回答,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朝露问:“你怎么了?”

    “我等的人……好像来了。”他回答,“我的尸骨葬在了花下,她来带走了那朵花儿。”

    鬼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雀跃:“我要走啦。”

    朝露对这个怯生生的鬼魂十分有好感,便好心提醒:“她……还在吗?你已经是游魂,倘若她仍在人间,恐怕是看不到你的。”

    “无妨,”他说,“无妨,只要她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我就会想尽办法去见她。”

    语罢,他似有些踯躅,围着她转了一圈。

    朝露转头:“不是要走了吗?”

    他有些赧然地道:“可以……”

    “嗯?”

    “可以给我一滴血吗?”他小心地问,“有一滴血,或许她就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了,就算暂时不能见面,总要让她知道我没有失约。”

    朝露失笑:“好罢。”

    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对方也慢慢地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

    指尖相触,冰冰凉凉。

    “多谢,多谢,”他很高兴地道,“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我会报答你的。”

    朝露站起身来,打算继续往城中走,闻言也只是摆了摆手:“快去罢,不要让她久等。”

    鬼魂很快便消失在了空旷的黑暗中。

    朝露逆着人潮,继续往石碑背后残破的古城走去。

    只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她突然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隔绝在外。

    朝露伸手砸了砸,屏障硬梆梆、冷冰冰,她用了些力气,狠狠砸下,眼前却一花。

    ——她竟将自己砸入了另一个世界当中。

    鼻尖若即若离的香气浓郁了一瞬,又很快散去,朝露十分茫然,揉了半天眼睛。

    可她确实是突然从那个黑暗的古城中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天光明媚,这次她留心看过每个人脚下,此处确是人间无疑。

    正当朝露迟疑之时,一抹灰色的影子从她面前一闪而过。

    是那个石碑前孤清的鬼魂!

    朝露仍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即使他已经不再是鬼魂。

    缭绕周身的黑雾中,那只曾经伤痕累累的手提了一盏花灯,他步伐轻快,自顾走在黄昏的大街上。

    朝露一路跟随着他,拐入巷中,又七绕八绕地来到一座大院子的后门处,身量纤瘦的黑雾中人踮着脚,将花灯举过高高的窗沿。

    “这灯上哪有名字,你怎地知道是我留下的?”一个熟悉的女声问道。

    青年声音温润,再不复从前沙哑:“玉涧金寒窈窕身,翩翩翠袖挽青春——你素爱水仙花,留下一句灯谜,可不就是留下了名字么?”

    窗前垂下一截泛着微蓝的翠色衣袖,小姐白玉的镯子叮叮当当地响。

    “月亮要出来啦。”

    朝露凑近了些,原本想要尝试同先前那鬼魂搭个话,身体却直接从那团雾中穿了过去——与此同时,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气,不重,是凡间文人伏案写字久了衣袖上会染到的气味。

    这同先前界碑前鬼魂身上污血的味道截然不同,朝露发了会儿呆,忽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先前同她答话的鬼魂了。

    他入轮回道,转生成了一个凡人,这是他漫长岁月中普普通通的一世、普普通通的一段情。

    她思索着回身,顺带往窗中看了一眼,怎料她还没有看清那位喜爱水仙花的小姐的模样,透明的屏障又出现了。她被这无形的力量推走,跌跌撞撞地坠入了另一个时空。

    天池边有寂寞的滴水声,朝露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湛蓝的天空。

    蓝得无一丝瑕疵,澄净透亮,远方传来鹤唳之声,不久便有白鹤扇着翅膀飞过她的头顶。

    很熟悉的地方……是从前幻梦中神女所居的神界!

    “神女此时在做什么呢?”有两人经过她身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自顾讨论,“许是在凌摧台上看日出罢!”

    “或是在虚蓝后园中栽种神木,听闻神女能种出通天的凌云高木,如今人间昆仑山登天之梯,便是用此物做的。”

    “今日,西山君又去寻神女下棋了。”

    “我觉得神女更偏爱北极君一些,上次还赠了他虚蓝殿中的一朵花。”

    “……哈,一朵狗尾巴花罢了,如你所言,五色仙子还得了神女赠的种子呢,难道神女喜欢仙子不成?”

    “也不是没有可能,姐姐,我也可以。”

    “……”

    白袍轻掠,一个略显稚气的少年从二人面前经过,指尖攥着一朵揉皱的兰花。

    两人向他行礼。

    “少帝殿下。”

    少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低头算是回礼,他走远之后,两人才开始继续讨论。

    朝露听了半天勉强听懂,方才那少年是白帝幼子,白帝又是如今最得神女信赖之人,少年灵力颇高、天赋异禀,是梵天在年轻一代中最喜爱的孩子。

    “少帝殿下过些日子便要去梵天受礼了罢。”

    “少帝殿下当真貌美,真难想象他将执掌战神位啊。”

    “他生时天降流火,后每逢生辰都有异象,前些年日蚀之中,众人都以为他受噬金身陨灭。谁料他时隔不久又回到了神界,灵力比从前更强了。”

    朝露顺着神界空荡的、纯白的道路,去看神侍们口中的“少帝殿下”,他背影单薄,走得很慢,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一种叫住他的冲动。

    只是不等她开口,鼻尖的香气一晃而过,随后彻底泯灭了。

    朝露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