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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露猛地惊醒。

    心在胸腔内突突地跳,她茫然爬起来,见面前“君姑娘”的身体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摊芳香的碎片。

    她的身体是江扶楚以手边一株兰所造,是因他身体越来越虚弱,才会开始破碎。

    当年,少帝最初穿越时空,来到皇城之上,“永生”沉默不语,没有给他任何喻示。

    今日或许是察觉到了君姑娘身上他的气息,它才将这个梦境带给了她。

    朝露擡手召出了从前江扶楚赠予她的小船,向璧山山顶飞驰而去。

    他为她做了这样多,为天下做了这样多,至少不该、不该这样死去!

    ……

    “江扶楚,你可知罪?”

    “自然。”

    锁灵台上的锁链穿过他的锁骨和蝴蝶骨,将他束缚在天柱之上,有鲜血顺着锁链滴落到地面上。

    但江扶楚像是毫无痛觉一般,听见台上的问询,甚至眯起眼睛,愉悦地笑了起来。

    “咳……从当年落入暗河,我为魔气浸染,到背叛仙门、投奔清平洲,取萧霁而代之,驱使手下……帮助圣女摄魂。白鹤泊之战、麓山映日宫满门、世家惨案……这中间折损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杀的。我全数认下,请仙门审判。”

    台下议论纷纷,群情激奋。

    江扶楚仰头看向天空中的烈日。

    日光强烈,可他如今的处境似乎与当年在西山阴冷潮湿的水牢中无异。

    当年他以为不会有人来救他,后来她来了。

    那么今日呢?

    今日绝不可能有人来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起来,众人看见他的笑容,更加愤怒。

    “此魔头作恶多端,全无悔改之意,鹤鸣当以重刑杀之!”

    望山君神色复杂地捧着手中象征刑律的戒尺,来到了锁灵台中央。

    望山君道:“你若有苦衷,尽管开口。”

    “弟子没有苦衷,”江扶楚飞快答道,“仙尊预备给我什么样的刑罚?”

    “你认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当受锁灵台上八十一道天雷,是建山以来最重的惩罚。”

    “也好,也好。”

    永劫的天雷不过八十一道,若此时一同降世,倒是免去他未来许多孤寂的烦恼。

    望山君举起那把戒尺,欲引天雷,然而他等了许久,璧山之上晴空万里,连一丝阴翳都没有。

    神不肯认他的罪。

    正当望山君暗自惊愕之时,人群中忽然闪过一句:“且慢——”

    望山君猛地回过头去。

    来人居然是萧霁!

    “子攸,你因何而来?”

    萧霁向前几步,被仙门侍卫拦下,得望山君示意后,侍卫才放他上了锁灵台。

    “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什么话?”

    萧霁伸出手,他手腕上缠着几缕被净化后的煞气,已近纯白之色。

    “你在暗河边躺了一百年,为何突然去了清平洲?”

    “心中有恨而已。”江扶楚没有看他,淡淡答道。

    “我去了一趟白鹤旧地,那处死灵颇多,本该在洛清嘉死后四处溢散。可我去时,翻涌的煞气竟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些游荡在天空中的魂魄也不见了,似乎……有人放走了他们。”

    江扶楚不语。

    萧霁便继续道:“我引你入无道无名之阵,你并非不识得,却心甘情愿地跟我到阵眼处。大战之后,更是束手就擒、供认不讳,我犹豫了半天,要不要问出口,你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有仙门众人在一侧嘲讽道:“你二人原为一丘之貉,你在大战前突兀倒戈,此时又为他说话,谁知是不是商议好了什么。”

    萧霁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面容。

    “我已不认得你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凭那些情意,我不相信——”

    “不要再说了!”江扶楚打断了他,“你不必出来为我喊冤,你的债……早已还清了。”

    他提高了声音,对望山君道:“既已审判,仙尊便快些动手罢。”

    话音刚落,空中便传来铮然两声响。

    锁灵台的铁链竟从空中断裂了!

    乍然失去支撑,江扶楚便如一只折翼的蝴蝶般从空中坠了下来,一个红衣身影飞快上前,抱着他缓缓落到了锁灵台中央。

    晴空中突现一声惊雷!

    望山君想要上前,锁灵台四周却突兀地起了大风,风旋将两人环入其中,竟容不得旁人靠近。

    “你为什么……会来?”

    江扶楚震惊到了极点:“你不该来的!”

    他似乎灵力耗尽,已经完全无法自愈了。

    于是朝露撕了喜服下摆,为他裹了颈间的伤口。

    看清楚她身上衣袍的一刹那,江扶楚便猜到,她已经知道了。

    “当年不肯穿,如今倒是……”他勉力露出一个笑容来,打趣道,“合身吗?”

    朝露颤着手为他裹着伤口,裹到最后,手抖得几乎无法动作。

    “我有什么……”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值得你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话?纵然……真的有所谓的永劫,那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要过好这辈子……就可以了……临死之前,还能约定来世再见。未来那么长,总好过……看不见一点希望。”

    “他……是为了神女,”江扶楚伸手抚摸她的脸,察觉到自己指间有血迹,本想将手收回去,却被朝露抓住了,“公子是为了他的云中君,而我……只是为了你。”

    “想到是你……我便希望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做你喜欢的事,好好看看这个人间。今生不够,还有来世,还有千千万万世。”

    朝露胡乱抹了一把面上的眼泪:“哪怕要我恨你?”

    “恨我罢,仇人死去,总是值得高兴的,高兴完了,抛之脑后,继续走你的路。”江扶楚笑道,“恨我可以,忘了我……也可以。”

    “不可以,至少这一世,不可以!”朝露施法为他疗伤,却徒劳无功,她手足无措,只是急急道,“你看……你亲手缝的喜服很美,我很喜欢,我要嫁给你,我会告诉这世间每一个人,你不是流言中……那个样子。”

    天色迅速地暗了下去,方才涌动的雷声正变得越来越放肆,有几道甚至劈到了他们的近身。

    “永劫已至——”江扶楚轻声道,“‘伤逝’还在我的体内,只有这天雷将我撕碎,放出神器,这些得到净化的魂魄才能自由……我死后,你将‘伤逝’归于白鹤旧地,我会化作清平洲的灵气泉眼,让那里的妖魔再不会再受灵力枯竭、无法修炼之苦。百年后、千年后,这世间会一直太平下去,你和她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第一道天雷已经顺着天柱劈到了他的脊柱上。

    扶楚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重重地倒了下去。

    “不要!”朝露扑到他身后,泪眼模糊,“你机关算尽,总还是没有想到,我不恨你,就算是红线断绝的那一夜,我也不能完全地恨你——”

    她向从前一样拉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顷刻间,二人便突兀落入了一片深海当中。

    海水暗无天日,无边无际,擡头不见一丝阳光,低头也是深不见底。朝露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江扶楚四处环顾,问道:“这是何处?”

    朝露答道:“神女的心海。”

    从前它是一片荒漠,后来慢慢出现了水洼、池塘、湖泊。

    ——直到最后,神的心,为你生出了浩瀚的海。

    它们是眼泪、鲜血,彼岸琉璃一般的故园,天际落下来的温热雨滴,和每一条与你并肩涉过的水流。

    八十一滴水,将荒漠变成了汪洋。

    你我在幻想中掬水月在手,回头时将那滴丢失在人间的露水重新送回芳春的花瓣。

    如露亦如幻。

    爱就是由这些东西构成的。

    第二道天雷降下。

    江扶楚睁开眼睛,沉沉地落了一滴眼泪。

    “欠我的那滴露水,”朝露含着泪冲他笑道,“人间已经还给我了。”

    一道又一道天雷落下,似是梵天诸神的怒吼。

    可无数的魂灵从他心口处四散而出,他净化煞气,保全了每一个被摄魂之人的完整魂魄,只等他们从“伤逝”中逃离,奔回白鹤泊,便可回到自己的身躯之中。

    “既然如此……”

    江扶楚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虚弱地勾住了她的手指,低低道。

    “那我请求你……”

    狂风来到她的身侧,顺着他的心意将她推到了天柱之外。

    连指尖都不再相触。

    “——不要忘记我。”

    惊雷齐下,震天慑地。

    仙门众人最初还在拍手称快,随着那些魂魄归位,也渐渐沉默下来。

    不知是不是朝露的错觉,光影明灭的天际,忽然浮现了许多影子。他们如同祠堂上高垒的牌位一般,沉默地集结在一起。

    隔着混沌的天光,她看见为首之人冲她行了一礼。

    随后众仙举起手来,在天地之间凝出了一道巨大的光柱。

    一时之间,天地骤白,强光刺得每个人都睁不开眼睛。

    江扶楚用最后的力气仰头看去,云间有鹤唳之声。

    在这耀目白光之中,八十一道天雷依次降下,随后烟消云散,天空中连半片云彩都没有留下。

    “你还没有看见,”朝露跪在锁灵台前,喃喃自语,她指尖一抹碧翠颜色,是青草结成的指环,“……它会天长地久的。”

    锁灵台上空空荡荡,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连血迹都消失殆尽。

    然而朝露手指上的青草指环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一阵窸窸窣窣后,一根红线从中破土而出,颤颤巍巍地伸往了空荡远天渐盛的云霞之处。

    只要你记得我,我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

    清平洲重生灵源,五年之后,海内清平。

    鹤鸣山搬回了旧址,又过了几年,望山君在一个静夜飞升,成为四方之战后第一个飞升的下界仙人。

    萧霁回到清平洲的钟山上养猫养蛇。

    朝露去瞧过一眼,他的猫仍旧是憨态可掬,只是那条烛九阴凶得很,失去了所有灵力,还冲她龇牙咧嘴。

    这些年她走遍人间,清明时还会回到璧山之下。暗河乃洛清嘉埋骨之地,如今清澈见底,她在河边坐着,有时一坐能坐一整日。

    “我现在拥有刻骨铭心的回忆了,”朝露对着东流的长河,幽幽叹道,“也有了同生共死的挚友和心爱之物,我在白鹤泊边栽了一株兰花,人间四处都在建虚蓝神庙,你的愿望,都实现啦。”

    语罢,她觉得有些不对,便愁眉苦脸地道:“不对,这是他许给她的愿望,你的愿望是叫我好好活着,不要忘记你。”

    暗河平静无波的水忽然卷了几个浪,把她淋得透湿,不知是不是洛清嘉对她在河边伤春悲秋的抗议。

    朝露十分得意,乘着载满鲜花的小船回到了白鹤泊。

    她如今在水泽之前、灵眼周遭搭了个小院子,仍旧叫“思无邪”,院中种了山楂树、桂树,还种了几株桃树。

    正是桃树开花的时节,院子中粉白一片,如雾飞云。

    院子前几步便是水泊,她在岸边栽了兰花和水仙,它们并排在一起,随风摇曳,枝叶交缠。

    夕阳西下,朝露看了会儿夕阳,便回到房中,开始今日的祷告。

    她桌上摆了神女的塑像,是在离家最近的虚蓝神庙中买的,除了神女塑像,还有一只棉花做的眼睛,她亲手上色,远看似花团锦簇。

    朝露在桌前一直跪到月亮出来,随后她出门同邻居兔妖闲聊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她如今一个梦都不做,向来睡得很沉。

    这一夜却有些不一样,她先是做了许多记不清的乱梦,又在夜半时分被吵醒。

    似乎是翅膀卷起的风声。

    朝露猛地惊醒,一把推开了窗户,夜风将她披散的长发吹得凌乱一片。

    白鹤从江的另一边低低飞来,翅膀尖端的羽毛被水沾湿,发出沉闷的声响。

    似乎有人在吹笙。

    她眼睛也不眨地在窗前等了许久,直到手指间的红线被扯紧了些——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男子,长发以桃枝松松挽起,背对着她,摆弄起江边的花朵来。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怕戳破面前的幻梦。

    “你回来了。”

    空气中的香气逐渐变得浓郁起来,如兰似麝,忧悒、孤清,朝露深深地吸了一口,勉力压抑着喉间的哽咽,开口道:“何时……回来的?”

    江扶楚回过头,月亮在江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微微笑着,向她的窗前走来。

    “白鹤涉水之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