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
花落去(七)
栗鸿羽唤了好几声,曲悠才回过神来,擡眼就看见了屏风后清瘦的人影。
她压下心头巨大的茫然,站起身来,不料蹲得太久,脚有些麻,踉跄了一步。
周檀快步走到她身侧扶了一把,曲悠抓着他的手臂,一瘸一拐地出了后堂。
她勉强平复了纷乱思绪,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杜府近日死了三个奴婢,”周檀言简意赅地答道,“都是刘氏的大丫鬟,两个是因那护院偷盗牵扯,死在了京都府狱中,一个说是疯了,打发到柴房,两日就没了。”
“这杜府之内果然有蹊跷,这岂不是做贼心虚?”
“刘氏有四个大丫鬟,虽然杜府压了消息,但还是查到有个叫蓁儿的做了逃奴,杜府目前也在寻她。”
曲悠叹了一口气:“那尸体呢?”
周檀默默道:“你猜得不错,刘氏恐怕是被杜高峻虐|杀的。”
“京都府将尸体存于冷窖之中,幸亏我去得及时,险些叫他们混入旁的焚烧掉。仵作浅验一番,都在她身上见了不少旧伤,致命伤是颈间勒痕,但仵作道也有可能是溺水而死,今日午后要做进一步的查验,此时尚未有结果。”
曲悠点了点头:“我午后正打算往北街去一趟,既然知道有逃奴,找起来应该会更快些。”
“嗯,”周檀的手在案上的文书处拂过,忽而又擡手摘了自己的官帽,“上次说要亲自去向艾老板道谢,如今再请他帮忙,恰好一起,你与我同行罢。”
上次曲悠和柏影连艾老板的面都不曾见到,此次周檀却连通传都免了,直接带她来到了汴河大街上一条偏僻的小巷当中。
曲悠从低调逼仄的马车中下来,随着周檀穿过小巷,走了许久才看见一个可称为素朴的小院子。
小院外围是粗陋的篱笆,院中摆了许许多多的木制物品,奇形怪状,足见主人应该很爱做木工,一只肥胖的大猫睡在木桌上,见有人也不动弹,只是眯着眼一打量,拖长腔“喵”了一声。
似乎是听见了猫的声音,一个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屋中跑了出来,他斥了猫一句,随即过来打开了篱笆木门,冷漠神色在看见周檀的一刹那突然变得有些不可思议,薄唇翕动,唤了一声:“老、老师……”
这竟是周檀的学生?
周檀轻轻“嗯”了一声,问他:“你艾先生在吗?”
那少年答:“在午睡,不过苏先生在正堂。”
周檀随着他往里走,脚步顿了一顿:“你何时养了只貍奴?”
少年瞧他一眼,面上露出些不安的惶惑神色:“是几日前跳进院中来的,苏先生不许我养,若老师也……我便丢掉。”
“不必,”周檀叹了口气,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艾老板还在午睡,我便去见见你苏先生。”
曲悠不知道他口中的“苏先生”是谁,但见周檀面色凝重,便没有跟进去,眼见周檀离开,她带着那少年到了猫的身边,伸手摸了一把油光水滑的毛儿:“好可爱,它有名字吗?”
少年见她不反感猫,反而颇有兴趣,紧绷的神色才和缓了下来,他也伸手摸摸,小心翼翼道:“我还没起名字,这是只尺玉霄飞练,总要起个雅致的名字才好。”
两人才说了这两句话,周檀就带着另一个身着学子常穿深蓝澜衫的男子从屋中走了出来,少年立刻挺直腰板,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对那男子道:“先生,今日的书我已温过了。”
曲悠瞧这个男子竟有些说不出来的眼熟,不过她回忆再三也觉得自己并未见过此人,心中正是纳罕,周檀却先开口对那男子道:“这是内子。”
那男子立刻擡手,微微躬身对她行了个古礼,他通身文人气质比周檀重了不少,面色微有淡漠,一言一行瞧着却极为守礼:“见过夫人。”
曲悠见他如此,便也拎着裙摆回了个礼,向周檀投去探究目光,周檀垂着眼睛,向她介绍道:“这是我科考同门,苏兄。”
男子接口道:“我字朝辞,夫人不必客气。”
曲悠唇角的笑容僵了一僵,甚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周檀似乎瞧出了她的错愕,略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曲悠忽视了他的目光,问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可是这个朝辞?”
苏朝辞道:“正是。”
怪不得如此眼熟……她看过对方的画像!
曲悠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却发现苏朝辞此时腕间还空空如许,并没有带他在流传后世画像中永远带着的那串五色佛珠,他面如冠玉,眉目凌厉,虽然此时未生髭须,但隐约也能看出古卷中的模样。
周檀死后官居宰辅二十年、绝北胤党争的清流宰辅,列导师风流人物史研究中第一位的苏朝辞……为何会和周檀有私交?
这两人在历史上是著名的生死政敌,在明帝削花变法的后期,苏朝辞誊抄周檀十二条罪证,亲手将他送入了诏狱,又在他归隐后废除了《削花令》的大部分条目。
五年心血付诸东流,周檀早逝于三十刚过的年纪,跟此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随即曲悠一凛,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她将目光缓缓移至她身侧的少年身上。
周檀拜相后收过不少门生,虽然这些门生之后大多不忿他的作为,转投他人门下,但开口称“老师”的不计百数。苏朝辞与周檀同为帝师,从不结党,一生只有明帝一个学生。
那面前的少年……便是之后的明帝!
若算年纪,也是恰好!
先皇胤宣帝后嗣单薄,膝下唯有德帝一子,德帝宋昶早年时不堪重用,刚加冠便在汴都闹了几桩恶案,据史料隐约考证,宣帝当年诏身在封地的胞弟景王回汴都,是动了立储的心思。
宣帝励精图治,善听劝谏,又擢了顾之言拜相,与宋昶截然不同,眼见亲子无德,立胞弟也不是不可能。
随后便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宫变,宣帝在不惑之年突兀暴毙,宋昶持遗诏登基,屠了景王满门。曲悠还记得自己曾看过一篇论文,胤史专家提了一个猜想,宋昶当年篡改遗诏鸩杀亲父,只是来不及改字,“德”这个字,怎么都不像礼部会加给他的号。
景王当时虽满门身死,世子妃却拼死保下了孩子,景王孙流落民间,直到德帝病重之时才持着景王印玺出现,当年景王极得民心,景王孙又有周檀和苏朝辞二人清理朝堂,上位极为顺利。
原来周檀与明帝相识比历史学家想象得还要更早,若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景王孙当年在宫变当中得以保命,其中说不定就有顾之言的手笔。
她疑虑重重,耳侧却传来“吱啦”一声推门响,一个身材削瘦、头发凌乱的男子从屋中走了出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诧异道:“书童说有贵客来此,我当是谁,原是周大人终于大驾光临……”
这想必就是传说中的“艾老板”了,他比曲悠想象中年轻了不少,瞧着也就比周檀大一两岁。
艾老板揉了揉眼睛,从胸前掏了一副琉璃镜架在鼻梁上,目光往曲悠身上一转,突兀地改了口:“我当你为何不肯来,娶了如花美眷,流连忘返哪。”
他和苏朝辞在此处教导景王孙,想必也是明帝今后的谋臣,曲悠朝他福身:“艾老板安好,我姓曲,先前坠楼一案多有麻烦,在此谢过您相助之情。”
“不麻烦不麻烦,弟妹请起,”艾老板笑眯眯地说,“先前我杂事缠身、忙于生意,并不在汴都城内,是而没有去见你,万望见谅。”
周檀皱着眉问:“你去金陵作甚?”
艾老板道:“我还没问你,你哪根筋搭错了,终于肯来见我们了?哼,我还当你一心顾着你的高官厚禄,此生不会再入此院门一步了呢。”
景王孙宋世翾在一侧安静地听着,时不时伸手捋两把怀中的猫,周檀没吭声,倒是苏朝辞皱着眉问道:“这只貍奴,你还没有放走么?”
“尚未。”宋世翾小声道。
“君子三立、四不、九思,你可还记得四不之二?”
“君子不茍求、求必有义,不虚行、行必有正。”宋世翾答道,“先生放心,我一定尽快将它放生。”
苏朝辞“嗯”了一声,缓和神色道:“君子有节制,不耽于玩乐,如此才能持身守正,你需谨记。”
艾老板在一侧道:“哎呀,说到底不过都是小孩子玩意儿,何必如此,搞不懂你们这种世家大族长起来的,小时候得过的什么日子啊,霄白,你也同他一般?”
周檀道:“朝辞自然有理。”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子谦并未耽溺,也无需过于苛责。”
苏朝辞道:“你总是宽纵。”
宋世翾抱着那只猫,忽而往前走了一步,看向曲悠:“先生们不必争执,我确实也养不好它……方才我见师母甚是爱护,不知师母可愿收留?”
他目光晶亮,带着些恳求之意,周檀侧头问道:“你若愿意就养着,也可带过来给子谦瞧瞧,若不愿意,我替它再寻主人。”
明帝此时年岁尚小,抱着猫的样子倒是十分可爱,曲悠伸手接过了那只猫,笑道:“我自然愿意,子谦放心。”
苏朝辞不置可否:“如此也好。”
宋世翾趁他回首,偷偷向曲悠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待苏朝辞回神,他又敛目老实地站在原处,到底是小少年心性,曲悠被他逗笑,挠了挠猫的下巴,猫在她怀中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我今日来此,一为道谢,二也有事请你帮忙,”周檀道,“内子应托人与你知会过了,杜高峻与刘氏一案,如今落在了我的手上,有一关键证人逃出杜府,我想借你之力搜寻一番。”
苏朝辞带着几人往屋内走去,捡了一张方桌坐下,曲悠偷偷环顾,发现正堂之中贴了一张巨大的大胤疆域与布防舆图。
“此事不难,之前我已寻到了些端倪。”艾老板道,他一边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朝曲悠看了一眼,“若找到证人,我自然会托人交到刑部手上。”
这几人目前尚还不知道她已经看出了景王孙的身份,故而说话不曾避开,可终究是半遮半掩,曲悠坐在桌前想着,周檀今日为什么敢带她来这样的地方,难道就不怕她真的看出些什么吗?
苏朝辞和周檀同年科考,是当时的榜眼,两人外放时长也差不多,不过苏朝辞出身汴都大族,也不曾拜入顾之言门下,燃烛楼案之前恰好停官丁忧,不曾受牵连,在世人眼中,他尚在丁忧期内,出现在此也不算奇怪。
艾老板就更不用说,北街这个地界一条街的隐藏主人,任谁都牵连不到人皆以为早死了的景王孙身上。
她知道景王孙身份,所以这三个人坐在一起,在她眼中简直相当于谋逆聚会,可于周檀来说,只不过是带她来见些旧友罢了。
曲悠叹了口气,主动避开了他们的谈话,转向一侧的宋世翾:“子谦既是夫君的学生,我今日便替他考一考你,若答得好,下次我有礼赠你。”
一侧的苏朝辞惊异地挑了挑眉:“夫人也懂学问?”
艾老板叫道:“朝辞你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不知弟妹从前也是才冠汴都的贵女,若非已为人妻,恐怕女先生都做得。”
曲悠笑着带宋世翾离开了屋中。
待她走后,苏朝辞才对周檀道:“你为何敢带她来?”
周檀没说话,艾老板先开口:“你这夫人颇为不凡,先前御街击鼓时我就觉得有趣,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又转头道:“是我叫他带来的,先前坠楼一案,她于其中助力良多,芳心阁的女子说她为人侠义,我侧耳听来,甚觉欣慰,有个人能照顾霄白,总是好的。”
“她不是坏人,我试探多次,没有什么玲珑心思,曲承此人在党争中立,贵妃也是因此才开口赐婚,不会是傅庆年和高则的棋子。”周檀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扳指,道,“我先前三番两次拒婚,刺杀之后才不得已而为之,照顾?不需照顾,找到合适时机,还是和离为好。”
苏朝辞默然:“你总不能终身不娶。”
周檀苦笑:“有何不可,你我所行之事比临深渊、履薄冰更甚,失脚就是粉身碎骨,一人便罢了,何必牵连他人?成功之前,你难道敢娶妻?”
苏朝辞只得继续沉默。
“宋昶既然赐婚,怎会轻易许你和离?”艾老板唉声叹气,“你上次遭刺杀,我与朝辞心惊胆战,又远在金陵,遣个医官都来不及。若非你这夫人,你哪能挨到今日?顾……顾老身死之前,嘱我不可逼迫你,我真当你这辈子都不会来这栖风小院了,就连请我帮忙,也要经由你夫人,霄白啊霄白,我还想问你,你今日怎么肯来了?”
周檀漠然回道:“是我对他报了不切实际的期望罢了,如今期望破灭,难以自欺。”
他擡眼望去:“我暂且有一计,想听你二人想法。”
宋世翾此时已经到了寻常男子科考的年纪,他不必科考,要学得却更多,曲悠与他简单交谈了一番,发现对方虽小,所涉猎的知识却囊括天文历法、射艺马术、诗词歌赋和经义策论。
……这培养实在精英,就算宋世翾流落民间,受的也是正统的帝王教育。
其中大多由苏朝辞包办,他出身汴都大族,各类科目都十分熟稔。四书五经和经史子集之类的学问,宋世翾言语含糊,曲悠猜测,他从前在顾之言那里就跟着周檀学了不少,老师之称估计就是那时定下的,只是世人不知罢了。
宋世翾也对她击鼓一事有所耳闻,一脸崇敬,曲悠其实当时并未想到此事竟会如此传扬,使得她每每见人就要讲述一番。
她问完了宋世翾学史心得,便和他坐在树下木桌前讨论起了养猫十法,周檀出门时恰好看见曲悠举着猫爪子向对方科普“粉爪垫”和“黑爪垫”之别,宋世翾听得津津有味,见苏朝辞出来,才敛了先前的随性。
曲悠抱着猫,与周檀一起客气告辞,临行之前周檀似又想起了什么,对艾老板道:“你派遣给我的黑衣人忠心可用,是何出身?”
艾老板没直接回答,只是含糊道:“他绝对可信,你做心腹使也可放心,不过不要派给旁人。”
周檀不疑有他,揖手道谢,宋世翾从苏朝辞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眼中盯着猫,口中问:“老师今后会常来么?”
“嗯。”周檀摸了摸他的头,目光中闪过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曲悠举着猫爪子同他道别,随后与周檀一起从巷中走了出去。
出门时她发现这小院虽然偏僻,却隐有不少侍卫,有些隐在树间,有些扮成摊贩——周檀路过时,对方略略低头行礼才叫她看出了端倪。
怪不得宋世翾敢直接跑来开门,若非认识的人,恐怕根本扣不响小院门扉。
周檀带着她直接钻入了巷口一辆眼生的马车——并非他们来时那辆,马车内没有车夫,待二人在上面坐了一会儿后,才有人上来,一言不发地驾车离开。
曲悠挠着猫肚皮,心中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什么,周檀见她欲言又止,便主动开口道:“你要将猫送回府中么?”
曲悠总算找到了话题,猛点头,又道:“子谦说,这猫还没有名字。”
周檀便道:“那你为它取名罢。”
说起名字,曲悠倒突然想起:“对了,我方才忘了问艾老板的名讳。”
周檀发现她对各人名字的求知欲十分旺盛,问名非要问全——这般想来,她如今对艾老板只称自己姓曲,已然是大进步:“艾老板名取‘谁家玉笛暗飞声’,字笛声。”
曲悠差点一口呛死:“所以他叫艾笛声???”
……
好一个大发明家的名字。
周檀不知她为何激动,简单答了一句“是”,曲悠忍着想笑的冲动拼命撸猫,随口道:“这是只霄飞练,同你大为有缘,干脆叫‘霄白’算了。”
周檀一愣,曲悠却擡头看他,十分认真地说:“说起来,我如今只叫你全名,似有些不恭敬,你也从未唤过我闺名……”
她言罢便见周檀伸手飞快地在猫身上捋了一把,随后果然如往常一般移开目光,再不同她说话了,直到马车行至府邸门口,她才听见周檀道:“……没有不恭敬。”
“哦——”
曲悠拆了自己的男子发髻,又简单挽起,单手捞着猫,准备下车,见对方面色如常,忽然恶趣味上头,决定逗一逗他,于是周檀便听见她拖着长腔,淡定地唤了一句“檀郎”。
曲悠满意打量,见周檀白净面皮虽未泛红,耳根处却已熟透,偏他还蹙了眉,装模作样地训了一句“胡闹”,随后放下车帘,飞快吩咐车夫转去刑部了。
韵嬷嬷将曲悠迎进门去,见她面色愉悦,不由多说了一句:“夫人今日心情尚佳。”
曲悠笑道:“逗猫甚是有趣。”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接近6k!我好勤奋!(拍拍自己)
悠:好一个爱迪生……不如给猫起名喵桑!
檀:老婆在叫什么!(伪装淡定)(伪装淡定地飞快离开)
ps
尺玉霄飞练:雪白雪白的猫;
未来小皇帝叫宋世翾(xuan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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