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
花落去(八)
不过次日,艾老板就找到了藏身北街的刘氏婢女蓁儿,秘密地将她送去了刑部,曲悠签到之后直奔书斋,周檀已经审完了人,面色凝重地瞧着手中的供状,见她推门进来,便递了过来。
曲悠接过细看,蓁儿是刘氏的陪嫁侍女,自少时便随她左右,情谊深厚。供状中详细记录了刘怜兮自结识杜高峻一直到身死的种种,看得她心中颤抖。
说来也巧,刘怜兮初遇杜高峻恰是在与她和高云月结缘的捶丸会上,那杜高峻是情场高手,三言两语便哄得刘怜兮芳心暗许。
回家之后她才知这人原是汴都闻名的花花太岁,素日流连花街柳巷,声名极坏,难说亲事,本决意断了来往,谁知不久后她同母亲上岫青寺拜佛之时,竟路遇匪类,幸而杜高峻带着家丁十数神兵天降,才救下二人。
蓁儿言语中愤恨之意与她此时看供状时心情相仿,第一时间便猜测这匪类是杜高峻使的伎俩,奈何苦无证据,且恰恰就是那么巧,杜高峻救下刘怜兮时,被途径的另外一家女眷瞧到了。
流言四起,刘家实在无法,只得松口许婚,任凭刘怜兮心中推拒,到底还是嫁了过去。新婚直至回门时都尚算安好,可杜高峻终究藏不了多久,借着要纳她身侧婢女之名大闹了一场,从此刘怜兮在杜家举步维艰,彻底坠入深渊。
蓁儿为护小姐,自甘破相,才在她身边安稳地待了下去,杜高峻对刘怜兮有过一时新鲜的真情,但很快恢复原状,不仅纳了通房十余人,更是对她非打即骂。
刘怜兮不甘如此,私下查到了真相——杜高峻的父亲杜辉身为左谏议大夫,极重官声,不满杜高峻败坏声名,便要他娶一家世清白、声名良好,又软弱可欺的女子为正妻,杜高峻在捶丸会上遇见了她,当即便将她作为了合适人选。
知晓此事后,刘怜兮便假意迎合,私下搜集这父子二人的罪证,打算将他们一齐告倒,她具体找到了了什么,蓁儿并不是很清楚,只知半年前她所行之事被杜家父子发现,险些丧命,逼迫至此,她才隐约向刘母求助。
可刘母并不懂她的艰难处境,只好先劝她忍气吞声。
据蓁儿所言,刘怜兮得知无法依靠娘家之后,便下了决心——拼着声名和前程不要,她也要拉着杜家一同入地狱。
她决意杀夫后自尽。
此事极为隐秘,只有蓁儿一人知晓,连毒药都是她所备,她本计划在杜高峻身死之后为小姐抵命,奈何二人决定下手的当天晚上,杜高峻喝多了酒,一手将含毒的醒酒汤打翻在了地上。
蓁儿只得再去准备,待她回房时,二人已不在房中。
当日有雨,雷电之间她只看见杜高峻举着棍子穿过长廊,刘怜兮跌跌撞撞地逃入雨幕。她吓得不清,潜入后院的莲池躲避,不多时便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经过头顶的木桥,又过了一两个时辰,便传来护院的惊呼,说夫人落井了。
她从莲池下的活水逃出了府,辗转听闻发现尸体的护院和当日廊上守夜的婢女皆死于非命,杜高峻派了人前来找她,她将脸一抹,躲入了北街的乞丐群中,直至被艾老板发现。
曲悠看完了诉状,擡头看向周檀——周檀手中正在摩挲着一个木盒子,见她目光转来,便打开了手中的盒子,盒中有一把微有磨损的钥匙。
“这是什么?”曲悠问。
“仵作验尸之后推翻了先前的结论,”周檀回答,“刘氏虽然颈间有勒痕,但却是溺水而亡的,这样东西……是从她体内取出的,她在溺水之前,吞下了这把钥匙。”
临死之前也不顾一切要保护的东西,定然十分重要,只是不知她要守护的是何秘密。
周檀放下手中的盒子,手指从供状上划过,问:“这婢女所言,意指是杜高峻虐|杀了刘氏,但我却不能将供状呈上。”
曲悠略一思索,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感觉自己舌尖微苦,说话亦有些艰难:“大胤刑律四卷所载,杀妻者入狱流放,谋夫者凌迟枭首。这供状若呈上去,那杜高峻至多落一个如彭越一般的下场,刘氏却要祸及家人。”
“我还记得梁鞍临死前你对他说的话,你说,非他无罪,是法不公。”周檀按着自己的眉心,有些疲倦地对她说,“如今你身在刑部,若你修法,该当如何?”
曲悠不假思索:“他们在这世上,已有了越出旁人千百倍的方便,无凭不过伸冤,便要以命相抵,怜兮虽为弱女子,也不曾屈服,想尽办法自救,最终还是雨打风吹去……律法应保护弱者。”
周檀手指一僵:“法本无情,我以为你想要的不过是公平,如何能谈及保护?”
曲悠道:“无视差别的公平,是对弱者的二次戕害。”
说完这句,曲悠顿时觉得有些过火,但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沉默。世界女性主义发展多年,也未真正将差别平等落到实处,她与一千年前的古人大论此事,想来真是带着一点荒谬的可笑。
她这么想着,再次低头去看状纸,心中忽而浮现了一些疑惑,周檀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一声,书斋之外传来叩门声响,曲悠上前去开门,看见贺三恭敬地立在门外,见她在此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大人……”
周檀道:“说罢。”
贺三道:“傅大相公请您过府一叙,闲坐论棋。”
他说完便微躬退下了,先前在府中一次,此番在书斋又有一次,两处都是周檀的私密处所,这侍卫两番撞见曲悠男装在此,还保不齐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过此时她没有细想的心思,周檀拂了拂自己的衣袖,冲她露出一个笑容,笑意未曾入眼,浅淡微凉。
他伸手将那把装了钥匙的盒子塞到了曲悠手中,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你收好此物,全当它不曾出现,谁问都不要提起,回府去罢,近些日子不要再来刑部。若是……我上次留给你的东西,你应当还没丢。”
他说完便施然出了书斋,剩下曲悠独自坐在原地,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简易木盒,忽地想起了什么,将它放进怀中揣好,便推门走了出去。
秋日天气微凉,有落叶在庭中积了浅浅一层,她穿着男子官靴于其上走过,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
周檀由一个垂着头的婢女引入内室时,傅庆年正在窗前下棋。
暮色四合,他身侧的窗纸被夕阳染成一片浅金色,熏香冉冉,婢女告退下去,室内一片静谧。
傅庆年年过半百,依旧精神矍铄,他回过头来看见站在门口的周檀,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霄白,你来了。”
周檀漠然而恭敬地冲他揖手:“傅大相公,安好。”
“我近日安不安好,霄白应该知晓啊,”傅庆年不以为忤,乐呵呵地道,“想当年你殿试之后,在荷香水榭破了我与你老师的一盘残棋,那一手好棋下得出神入化,我记忆犹新。从那之后,你我再也未曾对弈了罢?”
周檀撩着衣摆在他对侧坐下,执白子下了一步,并不看他,只道:“傅大相公日理万机,再说我也不过投机取巧,得您谬赞了。”
三步之内他便蚕食了对方一片棋子,傅庆年伸手将那些黑棋一枚一枚地取下,仍旧不曾生气:“棋子罢了,吃了就吃了,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棋子,只下这三步,霄白可不要就此自满。”
周檀道:“自然。”
两人在室内平静地下起棋来,傅庆年下棋进退有度、张弛有法,周檀则显得急躁了些,鲸吞虎剥,很生猛的棋路。
傅庆年连连摇头:“你与从前相比,棋路大有不同,年青人有热血是好事,但不要只凭热血,伤人伤己哪。”
他简单两步,便让本来焦灼的局势偏向了己方,周檀落子飞快,仍旧没有犹豫:“傅大相公与高大相公、与老师,皆是同年进士出身,如今斯人已去,活人相斗,你死我活,谈什么伤人伤己,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局势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称,傅庆年挑眉看他,笑容和煦,话中却另有深意:“听闻你与太子同赴了执政的秋日宴,高府有奇珍菊花百盆,你可看得尽兴?”
不料周檀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傅庆年有些意外,继续道:“你既知太子并非明君之像,缘何要如此同我作对?”
周檀手中握了一枚棋子,目光移向窗后隐约可见的夕照,露出一个苦笑:“坠楼一案朝野沸腾,登闻鼓下念的诉状,傅老听了多少?”
傅庆年温言道:“自然是皆悉听闻。”
周檀转过脸来看他:“彭越此人,从鄀州升入汴都为官时,便有人参过品德,我初入典刑寺时,随他活动,深知此人有才无德。傅老当初自诩清流领袖,为何要擢拔这样的人?”
傅庆年拈着一枚黑子,叹了口气:“你太年轻了。”
“政治,本就是龌龊的周旋,有人秉着清名风骨,便有人要做肮脏的垫脚石,两相制衡,各取所需。你想要清明天下,想要人无所求——”
他落子下去:“痴人说梦。”
“傅老此言差矣,我深知人皆有欲,从未想过满朝为圣,老师……也深知这一点。”周檀泠然道,“即便如此,也不该饮生民之血祭剑以斗,高执政,至少还明此理。”
“你以为他手中干净吗?”傅庆年嗤笑了一声,“你老师倒干净,可是做干净的人,就活得久吗?你自命清高,从诏狱出来浸淫刑部,可有谁来悲悯?你为那些贫贱女子不平,舍弃良多、遭人唾骂,甚至性命垂危,百年以后,千年以后,可会有一人替你正名?”
周檀端坐在他对面,眼睫微颤,落子之手却不曾颤抖。
“我不需正名,守死善道,只为无愧于心。”
傅庆年嘲讽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却有些笑不出来——不知何时,他以为对方只凭一腔热血下的错棋竟连成一片,织成天罗地网将他困入了死局,方才周檀最后一子落下他才惶然大悟,只是无处可解,盘上胜负已定。
周檀起身告辞,面上既无自矜之色,也无几分恭谨,他坐在此处,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眼神下的坚冰。
“傅大相公,晚辈承让,先行告辞。”
他走到门口,傅庆年便擡手将棋盘掀翻,棋子哗哗啦啦地落地一片,砸出清脆声响:“不过一局……”
“非也,”周檀并未回头,躬身捡起了落在他脚边的一枚黑子,语气当中却带了几分傲意,“当年荷香水榭初局,您便输给我了,胜负已定,不需下局。”
作者有话说:
今天好像有点少QAQ我整理一下大纲,八月开始日六吧,相信我肯定能做到!(又开始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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