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烟有几分钟?对栾江来说,一根烟慢则五分钟,快则二分半。
手里的这跟烟,他已经抽了七分钟。抽的心不在焉,像是在耗时间。
一位黑车司机打量他老久了,碍于他的一身军服,不好上前揽客。一直等到他抽完第四根,踌躇着上前问:“同志,您是要去哪?”
栾江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司机有点讪讪,转身要走,栾江开口,“太慈镇去吗?”
“去去去。”司机忙应声。不去是傻子,长途呢!拎起他地上的行李,引着朝车上去。边走边热络道:“同志,您这是回来探假?”
栾江稳着步伐,跟在他身后没作声。
司机也极有眼色,看出他腿有点跛,放缓了速度跟他唠道:“其实我刚在卫生间撞到您了,您在那吐,是不是中暑了?今年天热儿,这都快三十九度了,昨个我媳妇就中暑……”
“改去这个地址吧。”栾江打断他,让他看手机导航上的位置。
“您不去太慈镇了?”司机有点失望,以为能拉个长途。
“不去了。”
·
仲宛站在街口等红灯,六十秒整。
身后涌过来一队熙攘的旅行团。
听口音,该是广东人。他们用粤语争论着,广东与北京,到底哪个更热。
导游挥着旅行社的旗子,指着不远处的前海,“再有十分钟,就到达恭王府了。”队伍中传出三两的不满声,抱怨大巴车停的太远,来回走两趟,人就中暑了。
仲宛看向乌央央的队伍,一株株行走的鸡冠花。
……
这旅行社很有想法啊,遮阳帽设计的大胆,前卫。
仲宛穿的严实,除了脸,就剩双手暴露在烈日下。比起热,她更怕晒,皮肤晒久了,会长出搔痒难耐的疹子。暑天本就热,□□也热。多层薄服虽热,但不会晒。
红灯倒数第二秒,弯腰抱起箱有机蔬菜,走过街道,拐进幽深的胡同,往私房菜馆走去。
蹲在门口凉阴处的侯峰,看到仲宛吃力的抱着泡沫箱走来,赶紧挂断电话,一路小跑着过去接住。
仲宛微喘着气,一手解衬衣扣,一手扇风道:“兔崽子,又被我抓着你上班打电话聊天。”
侯峰嘿嘿直笑,“下次不敢了!我这不都跑过来接您了么?”接着又说:“宛姐,您直接把车开过来多好,这大热天的又这么重。”
仲宛越过他大步往菜馆走,推开门直奔空调。面向空调脱掉衬衣,拉开T恤领,长吁一口气,闭眼惬意道:“终于活过来了!”随手把车钥匙丢在收银台上,背对着进来的侯峰说:“赵易阳你们俩谁有空,去把另一箱也抱过来,天热不经放,赶紧放到冰……阿嚏……阿嚏……”
埋头在收银台的苏敏朝她撩了下眼皮,“你可真行,小四十度的天,还裹的这么严实!别对着空调吹,当心感冒了。”随又事不关己的继续敲着计算机。
仲宛揉了下鼻头,“今个三十八度。”顺手抽了张纸巾,用力擤了下鼻涕。
“四舍五入就四十度。”苏敏头也不擡的接话。
仲宛仰头擦汗,“渴死了,谁能帮我拿瓶水?”
“您还是自个拿吧,大家都忙着呢!”苏敏的话刚落,一瓶打开的农夫山泉从仲宛的背后递了过来。
仲宛接过道了声谢,仰头咕咚一大口,余光影过一抹军绿,待转身看清对方时,被水呛的直咳。
仲宛慌乱的背过身,放下水瓶,胡乱的抽了几张纸,神态狼狈的整理着被水浸透的T恤领。
苏敏又抽了纸递给她,“这位军哥哥等你有一阵了,刚他去卫生间了,正打算跟你说呢!”
仲宛低头攥着手里的湿纸巾,若有似无的“哦”了声,眼神落在身后的黑色制式军鞋上。调整好表情,丢掉手里的纸巾,转身面对身后的栾江。
栾江蹙着眉头直视她,眼神似箭,直击她心脏。仲宛避开眼,脑海一片空白,刚想好的开场白,全部烟消云散。
不能沉默,却又组织不起语言。
仲宛鼓励自己,尝试着跟他对视,目光跟他对接的瞬间,努力建立起来的气势,显得那么不堪。仲宛很羞愧,对自己的表现很羞愧,她想要表现的很坦然,很风淡云轻,不娇柔不造作。
她在脑海演习过万万千千遍,如果跟栾江重逢,她将以什么姿态面对。
总之,要表现的比他更坦然,更放得下。
仲宛重新给自己塑造了副铠甲,擡头跟他对视。栾江的变化很大,仲宛诧异他们之间不是隔了四年,而是十年。
记忆里的栾江,眉眼间是掩不住的飞扬跋扈,张扬得意,鲜活又热烈。而今的栾江,眉眼间是刚毅坚韧,挺拔端正,血性又内敛。如果说曾经的栾江是随风肆意的白杨,眼前的栾江,是胡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胡杨。
仲宛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件事。
栾江曾哄骗她吃过一种柿子,是刚从树上摘下来,没经过催熟的生柿子。咬上一口满腔涩,跟她现在的处境一模一样,涩到了神经稍。
栾江不动声色的跟她对视。在仲宛即将溃败前,见好就收的说:“我回来了。”
仲宛点头轻“哦”了声,想要应对些什么,栾江不给她机会,声音略显倦意,“煮点面吧,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
仲宛又点点头,看他舟车劳顿的状态,犹豫着问:“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你要不要过去……”话还没落,栾江打断,“要,带路。”
仲宛有些后悔的看着他拎起地上的行李,回身到收银台前,拉开抽屉拿出钥匙。苏敏冲她挤眉弄眼,用手遮挡住嘴巴,用自以为的轻声追问:“这人谁啊?”
仲宛抠了下手指,低声回答,“我邻居家弟弟”。
栾江眼神从墙上那幅“清明上河图”的十字绣上移开,转到了仲宛身上。仲宛跟他对视,又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别开了脸,指着门口,示意他跟上。
栾江跟在她身后,意味不明的打量着她。随意竖起的马尾在她脑后一荡一荡,脖子后面的那颗小痣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在T恤领子下若隐若现。
仲宛带着他穿街走胡同的到了一座外墙翻新的四合院前,院门口栽了株垂柳,仲宛拿着钥匙示意他先站在树荫下,栾江往柳树底下挪了挪,看着仲宛开门的背影,伸手往行李的外口袋摸,摸了半天,才想起最后的几根烟,在火车站就抽完了。
垂柳随着闷热的风打在栾江脸上,他提着行李往外站了站,压制住心里翻涌上来的呕吐感,手紧攥住行李袋。
“吱呀”一声,仲宛推开了门,避过身让栾江进来。栾江眼睛从门上那张“私人住宅,勿扰”的DIY贴士上移过,稳步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四方四正,院中央跟走廊上种植着花果,栾江在株无花果前站定,跟在他身后一脸心事的仲宛撞了上来。
仲宛审视着俩人的未来关系,应该是走在大街也要装作不识,目不斜视走过去的陌生人。当初他一声不吭的走了,现在又猝不及防的回来。看着他身上的军绿,这才不过七月中旬,仰头诧异的问:“你逃回来的?”
栾江听完她的话,连表情都欠奉。推开正屋的门,打量了一圈,把行李放在地上,问卫生间在哪?仲宛指着院里挨着东厢房的一个屋子,栾江点头,“你卧室呢?”仲宛又指着紧挨卫生间的东厢房。
仲宛看了看他,拿出一双男士凉拖放在他脚下。栾江看了眼来历不明的拖鞋,脱掉鞋袜直接踩在地面上,打开行李拿出毛巾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就朝卫生间的方向去。
仲宛看他一点没变的欠揍样,放松了状态道:“这是我买给小姑父的,他一次都没穿过。”栾江又折回来,穿上凉拖缓步走向卫生间。
仲宛感觉他走路的样子有些怪异,像是刻意放缓了速度,可又没发现他腿有什么问题。一定是被这天热昏了头,顶头骄阳似火,院外的知了在垂柳上肆意的欢叫。她想起小时候,栾江跟在她屁股后面挖知了,他总是对屎壳郎的洞别有一番兴致。
栾江从小就散发出对恶趣味的热衷与孜孜不倦的追求!仲宛对他的恶趣实在不敢茍同。听到卫生间的流水声转身去了厨房。
仲宛把面端上桌,栾江穿了件部队的背心跟短裤出来,血脉喷张的身材,三角肌,肱二肱三头肌,腹肌……
仲宛的眼神不知该往哪摆,低头解着身上的围裙,强行尬聊,“这天可真热。”
栾江坐下埋头吃面,没接她话。
栾江的身材属于正常军人的紧致有肌,完全没达到血脉喷张的地步。只是仲宛想起十年前的夏天,栾江光着膀子,在院子里被栾奶奶摁住涂药水的一幕,全然一副白条鸡。仲宛又瞄了他身材,听着院外的知了声,今年的夏天真的很燥热啊!
栾江呲溜的吃完面,喝掉最后一口汤,把碗放在桌上,仲宛问他还要不要?栾江看她一眼,仲宛自觉起身给他盛饭。
仲宛把锅里最后一碗盛出来,又打开冰箱,里面除了酸奶,面膜,连个鸡蛋都没有。栾江挑起一筷头面,仲宛把打开的酸奶推到他面前,栾江吸了口,看眼牌子,又吸了口,再看眼牌子。
——少爷习性
仲宛回了句,“您将就喝吧,内地的酸奶肯定跟青海的没法比。”
栾江漱了口,转身就进东厢房,躺在仲宛的床上,对着随后跟来的仲宛说:“空调”。
仲宛气的过来拉他,栾江闭眼假寐,不急不缓的问:“知道我为什么家都不回,先来你这?”说着翻身朝里,“麻烦打开空调,把门关上,我好几天没睡了。”
仲宛一时僵在了那,盯着他的背,认命般的打开电风扇,又拿着空调遥控器,调到16度,屋里稍微凉快了会,又调到26度,关上电风扇,拿了空调被搭在他肚子上。看到他肩上露出参差错落的疤痕,伸了伸手,又放下,轻轻退了出去。
栾江睁开了眼,手紧抓住搭在肚子上的空调被,闻着枕头上的味道,似雀鸟归了巢。
洗手台上放着条内裤,仲宛尴尬,不知是洗还是不洗。不洗,显得太刻意。洗,又显得自己不矜持。想了半晌还是厚颜无耻的拿了过来,在水龙头底下洗。
仲宛心里透亮,栾江的贴身内衣,是不该洗的。
至少就目前的关系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