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本国民小学内,旗帜飞扬,鼓号齐鸣,由于学生家长都是在上海各界有头有脸的日本人,所以毕业典礼办得规模盛大,尤佳子登上舞台领取优秀毕业生奖状时,小脸蛋激动得微微泛红,眼睛一直望着台下的哥哥,井田则一边向她竖起大拇指,一边举着照相机不时帮妹妹拍照。陪同而来的陈浅和秋子在一旁向其他学生和家长赠送着各式和果子。这也是今天的一项活动,学生之间互赠自己或者家人制作的小点心,以增进学生之间的友情。
秋子的妆容永远那么精致柔美,举手投足永远那么优雅迷人,陈浅从她身后望去,这个女人的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迷雾,她温婉沉静的外表下究竟掩藏着一颗怎样的灵魂?或许也像井田一样过着双面人生,是个血债累累的梅机关间谋。陈浅想到这儿,后背微微泛起一丝寒意。
秋子转过身,含笑递给陈浅一杯茶:“浅井君,辛苦了,你的伤刚刚痉愈,昨晚还一直陪我和尤佳子做和果子,多亏有你的帮忙,今天才能送给尤佳子的同学好吃的点心。”
陈浅微笑着接过茶,望了一眼在草地上和同学们笑成一团的尤佳子:“秋子小姐,你知道生日宴会那天,尤佳子许了什么愿望吗?”
秋子顿了顿,莞尔一笑:“我想,她是希望哥哥早日找到一位新嫂子,得到幸福吧。”
“不过我要告诉您,您不知道,尤佳子心目中的这位新嫂子就是您吧。用中国人的话说,您和井田君也是郎才女貌。”
陈浅一句巧妙的恭维却让秋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悠悠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尤佳子的心思,可是,我也知道,井田君非常怀念他去世的太太,井田太太是井田君学生时代的初恋,是他最尊敬的老师涩谷教授的独生女儿。井田君曾经发誓十年内不会再娶。所以,能够陪伴在井田君身边,照顾他和尤佳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浅颇为诧异地哦了一声:“原来,井田君心里还有这样一份深情。他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真是太幸福了。”
两人正聊着,尤佳子在不远处兴奋地招手让他们过去合影。陈浅和秋子忙放下茶杯,走了过去。尤佳子拉着井田和秋子的手,站在他们中间,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众人合影完毕后,校长又特意走过来和井田打招呼,感谢他对学校的大笔捐资,赞美尤佳子的乖巧和勤奋。众人寒暄之际,陈浅习惯性地环视了一下校园,却发现身着便服的北川正在远远的钟楼下朝这边警惕地观望,而几个穿梭在草坪上送茶水果盘的服务生的眼光也总是落在井田的周围。看来,井田看似完全私人的出行,其实还是进行了非常周密的布置。这也是井田最难对付的地方,他似乎没有一个时刻会放下戒备之心。
一个穿朝鲜服装的小姑娘捧着两个精美的食盒走了过来,食盒上扎着彩色的缎带,还贴着写有名字的纸条。她恭恭敬敬地向井田和校长行礼。陈浅认识她,这个小姑娘就是那天生日宴会上和尤佳子说悄悄话的那个,叫彩英,是一位朝鲜富商的女儿。
“这是我和我妈妈亲手做的寿司,请校长和井田医生品尝一下!”
校长接过食盒,称赞了彩英,就告辞转身去接待别的家长了。秋子也接过了写有井田尤佳子纸条的食盒,井田笑着摸了摸彩英的头:“谢谢你,彩英,也希望你继续做尤佳子的好朋友!以后多去我们家陪尤佳子玩。”
彩英再次低头行礼,陈浅望见她的脸,她竟然紧紧咬住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内心的恐惧和痛苦。
尤佳子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走过来拉着好朋友的手:“彩英,你今天就到我们家去玩吧,好不好?我们一起教小蓝说话,看小兔子。”
彩英拉着尤佳子的手,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望不远处树下站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穿朝鲜服装的女子,小声说:“对不起,尤佳子,今天我妈妈要带我去码头接爸爸,爸爸出差刚回来。下次吧,下次我再去你家看小蓝和小兔子!”
尤佳子显然很失望,但她懂事地让彩英赶紧去接她爸爸。望着彩英和她妈妈匆匆离去的背影,尤佳子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拉住陈浅的手:“浅井叔叔,还是你陪我回家去做风筝吧!你不是说要做风筝送给我吗?”
陈浅嗯了一声,但是他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为什么彩英刚才低头时会有那样古怪的神情,为什么她刚才离开时会回头望了一眼尤佳子,眼神中充满了愧疚。
秋子生怕尤佳子不开心,就指了指手里的食盒:“尤佳子,还有彩英送的寿司,我们回家再打开一起吃,一定很美味!”
尤佳子又重新高兴起来,拉拉井田的衣角:“哥哥,我还想吃上次你买的萨其马,我们回家的路上也去买点!”
“好吧,小馋猫,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去买!”井田疼爱地点了一下妹妹的鼻子,兄妹俩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陈浅和秋子跟随其后,一行人就往校外走去。
陈浅的目光落在尤佳子手中的食盒上,上面贴有一张纸条,写着尤佳子的名字,虽说小孩的字迹本就歪歪扭扭,但最后一笔有明显的颤抖,写字人是在紧张中写就的。刚才所有的家长分发点心时都没有贴上名字,只是随意地分发,可是彩英送来的这个食盒上专门写了名字,还有······彩英的表情。
尤佳子一脸幸福地走在草坪上,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陈浅内心艰难地挣扎着,如果这真是一次针对井田的刺杀行动,他的一句话无疑会让彩英和她的妈妈处境非常危险,可是如果不指出疑点,又可能会牺牲尤佳子这个无辜女孩的性命。
当陈浅走到停着的汽车前,尤佳子和井田已经坐在车后座上。陈浅不动声色地往彩英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见彩英母女的身影。陈浅默默祈祷,希望在自己故意拖延的这段时间里,彩英和她的母亲已经顺利逃离了险地。
“砰!”平静的校园里响起一声惊心动魄的枪声。
“抓住那个女人!”紧跟着是一声日语的高呼,周围的人群瞬间嘈杂起来,家长和学生四处逃窜。远处一队日本宪兵冲入树林中,似乎在追捕什么人。
一个日本宪兵急步赶到车窗前,向井田汇报:“报告!有人身上藏着枪,走火了。我们的人已经去追捕,想必她逃不远!”
“怎么回事?我早就下令严查,不许任何可疑人士出现。一群废物!”井田连忙跳下车,指挥调动更多日本宪兵。
尤佳子透过车窗望去,不断到来的日本宪兵迅速占据了整个校园,原本欢声笑语的人群已经是惊恐一片。受到惊吓,不明就里的尤佳子努力想探出车窗外,怀里的食盒从她手中松脱。
“小心!”陈浅飞身上前,稳住了尤佳子手中的食盒。他明显感到食盒的重量比一盒正常的寿司要重一些。不能再拖了!他当机立断,脱口而出:“食盒的重量不对!尤佳子,千万不要松手。”
“怎么回事?”井田绕过来,盯着食盒,他明白了,“浅井君,你的意思是这可能是个炸弹?”
“不错!”陈浅此时和尤佳子共同抓紧食盒,尤佳子小鹿一样的眼睛惊恐地望着陈浅,“刚才我感到炸弹摇晃了一下,为免发生意外,不能再动它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难怪,彩英平时是很活泼的,今天我发觉她有些奇怪,但因为她是尤佳子的朋友,是个小孩子,我就忽视了这一点。”说着,井田摸了摸吓得不敢说话的尤佳子,安抚她平静下来,又俯身去轻轻掀开了那个食盒的盖子。果然,一个由手表改装的微型定时炸弹赫然其中。
“北川,你立刻联络宪兵队派人过来拆除炸弹,封锁学校以及附近的几条街道,搜捕彩英和她的妈妈,时间很短,她们不会走远!”井田吩咐着已经从后面跑过来的北川。
“时间来不及了。”陈浅看了一眼手表的计时,只剩三十秒,“交给我吧,我接受特工培训时学过拆弹。”
陈浅并不擅长拆弹,但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个炸弹的组装方式十分熟悉,正是军统内部培训中的自制炸弹方法。
“尤佳子,你是一个勇敢的小孩对不对?”听到陈浅的话,尤佳子苍白的脸上显出坚定,她点点头。
“好,现在我要放手了,你一定得把食盒抱紧,不能动。”得到尤佳子的肯定,陈浅慢慢松手,将食盒的重量转移到尤佳子的手上。陈浅转头对井田说:“请下令,所有人疏散到安全距离外。”井田看了尤佳子一眼:“别怕,我、秋子和你在一起。”秋子把双手放在尤佳子微微颤抖的肩上,温暖的笑容给了尤佳子莫大的安慰。
陈浅取出车上的工具盒,里面只有钳子、剪刀、拆刀和螺丝刀等简易工具。手表外部错综复杂的起爆回路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排线十分混乱,只有剪断火线才能阻止炸弹爆炸,而一旦拆错,他们就将死于非命。
要找火线,首先要找出正极。陈浅知道军统特工的做法,他们会把电池仓的正极和负极的样子调换,故意迷惑拆弹人。因此陈浅反其道而行之,从伪装成负极的正极人手,从乱麻中辨认出那根火线。
正当陈浅将钳子伸向那根火线时,他突然发现排线方式与他熟知的略有出人,似乎哪里不对。特工的直觉让他在性命做关的时刻仍没有放松警惕。陈浅拨开手表背面,发现原来下方还隐藏着一个炸弹,如果剪断这根表面的火线,第二重炸弹就会立刻引爆!
陈浅举起钳子,对准隐藏炸弹的火线,剪了下去。咔嗒!指针停止了。
“炸弹安全拆除!”一滴冷汗顺着陈浅额头滴下。
终于摆脱死亡风险的尤佳子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钻进了秋子的怀里,秋子连忙轻声安慰。井田则一把楼住了秋子和尤佳子,看得出来,他也正经历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此刻,陈浅的内心五味杂陈,他疑惑的是,这颗炸弹背后的制造者显然是军统内部人员,难道是白头翁?不是的!这种狠辣的心机,让陈浅想到了一个人。
尤佳子看向远处,几个同样穿着朝鲜服装的男孩女孩和他们的父母被宪兵们粗暴地推操着去检查,校长正在焦急而无力地对面带杀气的北川竭力解释着什么。尤佳子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她紧紧抓住了陈浅的手臂,压抑在心里的委屈翻涌上来:“浅井叔叔,为什么,为什么彩英会要杀我哥哥和我,为什么这么多日本兵来抓人?我哥哥他是医生,医生是好人,是救人的。彩英和她妈妈,会怎么样,你们是不是会…………”
陈浅不知如何安抚这个纯真的女孩,他只能轻轻拍着尤佳子的肩膀:“不会的,不会的。尤佳子,很多事情你以后慢慢会懂的。”
这时,离学校不远的几条街道上突然响起了几声零零星星的枪声,刚刚平静下来的尤佳子又陷人一阵恐慌。北川坐着摩托车赶了过来,向站在树下指挥搜捕行动的井田汇报着什么。不一会儿,北川跑了过来,对陈浅和秋子行了个礼。
陈浅问:“犯人都抓到了吗?”
北川望了一眼尤佳子,斟酌着说:“那个孩子被人救走了,她妈妈抓到了,就是那个持枪的女人。大佐会亲自审问。”
尤佳子的身子又开始微微抖动起来,她拉拉陈浅的袖子:“你去帮我看看彩英好吗?”
“好。”陈浅下车,跟着北川走进学校的后巷,满脸伤痕的朝鲜女人跪在地上被日本宪兵钳制着。见到陈浅,她狠狠朝他碎了一口。
井田随即赶到,显然他知道尤佳子的心思,下令让陈浅送尤佳子和秋子回家,不要插手此事。陈浅推测,彩英母女行动失误,只是普通民众自发采取行动,而非专业特工,但背后显然得到了来自军统的支持,而这个人正是谢冬天!
汽车缓缓开过井田的身边,井田朝着尤佳子微笑着挥手,尤佳子却把头转向另一边,泪流满面,陈浅听见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哥哥我讨厌你,哥哥,你骗我!”
这一夜,尤佳子发起了高烧,还一直在说胡话,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秋子彻夜陪伴照顾,快到天亮,烧才算退了下去。而井田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疲惫地归来,默不作声地去房间看了看熟睡的尤佳子就退了出来。他在走廊上碰见了手拿风筝打算去看尤佳子的陈浅,深深地鞠了个躬。陈浅也连忙还礼。
井田笑着看了看这个风筝:“浅井君,昨天的事,非常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惊人的洞察力,及时提醒,那帮朝鲜人的阴谋几乎得逞。你这样的人才,就不要想偷懒躲在家里做风筝了!你的伤应该已经完全好了吧?”
陈浅点点头:“前辈,我的伤不碍事了,客随主便,我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76号最近在搞一个监测搜捕军统和中共秘密电台的行动。但是周左那帮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虽然追踪到一些信号,但总是差那么一步,没什么实质性的成果。你去吧,当他们的顾问,我相信你的能力。”
井田的笑容中含着赞赏,但也隐隐有一句潜台词,拿出你的真本事来,证明你是可以接触到核心秘密的高手。
陈浅双腿并拢,郑重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井田抬腿刚要走,却又像想起了什么,望向陈浅,眼神中透出阴冷:“浅井君,你知道吗?昨天那个小女孩彩英临死的时候,望着我的眼神,我现在都忘不了,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仇恨,让我更加明白,对于这些劣等的民族,有时候我们想感化想教育,想让他们成为大日本帝国的顺民,那是不可能的。对这些天生的反叛者,唯一的办法就是消灭,消灭他们的肉体,摧毁他们的精神。”
陈浅被一种从心底涌出的痛苦整个笼罩了,当井田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时,他的拳头慢慢地握紧了。原来北川昨天对尤佳子说了谎,彩英并没有幸运地逃脱。犹如被梅机关杀害的不计其数的中国母女一样,她和她的妈妈也一定是经受了巨大的折磨才心怀仇恨死去的。
此前陈浅的志愿只是抗日杀敌,但不知何时,陈浅发现军统行事已经越来越偏离三民主义的信仰,如此轻视人命,有违他加人军统的初心。明知道谢冬天一派肆意妄为的作风,上级为了制衡,巩固自己的权力,对此视而不见。陈浅心里的失望越来越重。“浅井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秋子不知何时捧着托盘出现在面前。陈浅一惊,忙笑了笑:“嗯,可能是担心尤佳子,昨晚没睡好,没事。您这是给尤佳子送吃的?”
秋子点点头:“是啊,我帮她煮了点粥,昨天的事对她打击很大。不过也是坏事变好事,井田君刚刚走之前跟我说,上海现在形势很复杂,他近期会乘回国公干亲自送尤佳子回去生活。以前他一直舍不得和尤佳子分开,经过这事,他才下了决心。”
“那是好事。”陈浅陪着她一起走向尤佳子的房间,心里默默盘算,如果井田近期返回东京,那么,很可能就是为了护送萤矿石。但到现在井田对他这个犬养大臣特使依然只字不提萤矿石的事情,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他打算用开自己单独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