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浅离开重庆之前,曾经和邱映霞列出了可能会认出他真实面孔的人,排在第一位的就是76号行动队队长周左,而并不是井田。因为周左在审讯室里,曾和他面对面,眼睛对鼻子,他几乎都能看得见周左的鼻毛。
所以,当再次在76号和周左面对面站着时,陈浅知道这是一次真正的考验。周左的目光在陈浅脸上停留了几秒钟,才唰的一个敬礼:“浅井少佐,欢迎您!您大驾光临,我们行动队真是如虎添翼!”
平时从来不咬文嚼字的周左突然吐出来这么几个文绉绉的词来,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北川都不禁一笑。陈浅微微欠身还了个礼:“周队长,你太客气了,我早就听说行动队是76号的精英,希望我们精诚合作,不负井田大佐和影佐将军的期望。”
周左心里暗想,这个人从架势和语气上一看,便是个十足的日本人,井田那家伙居然为了确认他的身份,愣逼着我从乱坟岗挖出一具腐烂得一塌糊涂的死尸来,真够变态的。但转念一想,从身形和脸型上看来,浅井的确和那个蝎子有三分相似。多年来养成的猎狗似的嗅觉,让周左不会放弃一个疑点。
回想当日审讯,周左记得他亲手将一个烧红的圆球放置在蝎子的肚脐上。尽管据称浅井作为老牌特工身上有大量伤痕,但他相信这种专门用来惩罚棘手人物的酷刑非常罕见,绝无可能碰到一样的伤痕。
周左刚走,陈浅便接到了体检的通知,一打听,原来整个宪兵队都如此,但陈浅意识到周左刚才的目光似乎要穿透自己的外衣,回忆着他当初是怎么折磨蝎子的。直觉告诉陈浅,这肯定是冲自己来的。
陈浅稍一定神,走入了检查间,日本医生掀起他的衣服,发出一声疑惑:“浅井君,你的肚子······”
用于遮挡的白布猛然被掀开,早就隐藏其后的周左走了出来。然而周左见到的却是,陈浅的腹部被大片爆炸所形成的丑陋创口覆盖,肉芽导致整片肚皮坑坑洼洼,显然是旧伤。
陈浅不动声色:“周队长!你这是哪一出?”
周左捏了一把冷汗,讪讪地说:“我走错房间了,对,走错了。看到您的伤,您为帝国做出的牺牲,真是很佩服······”
周左此时已经彻底打消了自己的怀疑。这个井田,把这样倒霉的差事交给自己,不就是出了事要他来背黑锅吗?周左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陈浅整理好仪表,拍了拍周左僵硬的肩膀。
之后的几天,陈浅毫不含糊地每晚跟着周左一起进行深夜巡查。76号一干便衣坐在日本人配给的设有最新无线电测向装置的车上,在前面缓慢前进,而周左和陈浅则坐在后面的一辆车里随时等候汇报和下达命令。陈浅翻看着周左递给他的巡查日志,了解到在过去的两个月里,行动队先后几次跟踪到一个在城区的神秘电台信号。可是,这个电台每次只发报十分钟,而且都在不同的街区,每当周左带人快接近目标街区时,这个信号就会自动中断。陈浅当然明白这就是毛森手下掌握的那个电台,他们的原则就是短时间发报,不断变换地点,来迷惑日本人和76号。于是,陈浅心里有了一个主意,他合上日志,看了看手上镀金的瑞士手表,面露一丝疲倦:“周队长,今晚也巡查了快两个小时了,大家都累了,我们先去吃点夜宵吧,然后再接着巡。”
周左自然是连连点头:“浅井少佐,本来就应该给你搞个欢迎宴,怪我,是我忙忘了,你喜欢吃什么菜,我请客!”
陈浅一笑:“我知道一家川菜馆,也是井田大佐的最爱,古渝轩。我请客,就当犒劳一下大伙这一段时间的辛苦。”
便衣们一听说吃夜宵谁不是欢欣鼓舞。这一晚,钱胖子的手艺让众人吃得杯盘狼藉,新顾问浅井少佐的豪爽大方也让行动队上下无不交口称赞。喝得七分醉的周左搭住陈浅的肩膀称兄道弟,醉眼蒙眬地笑着说井田大佐他没有一个人不怀疑,居然连少佐您都怀疑,还让老子去挖尸体,那尸体烂得连野狗都不啃了!陈浅心里微微一震,原来,飞天当初连替换的尸体都已经帮自己安排好,真是毫无疏漏。那个身影在陈浅脑海一闪而过,他知道,和飞天重逢的时刻快要到来了。
这一晚,时隔半个月,吴若男终于再次听到了陈浅的消息。“他很好,脸色红润,西装笔挺,现在是76号行动队顾问,出手可大方了,一叠子钞票夹在菜单里点名给主厨,这帮狗日的太能吃,把我这老腰可累得快断了。”钱胖子笑说着,一边把一张钞票慢慢展开,用显影药水轻轻刷过,随即念道:“向重庆发电,我已进入76号,但未取得井田最终信任。望处座命毛区长能配合我行动,给井田尝点甜头。另,向小丫头问好,不知道她舞跳得如何了?”
吴若男一脸幽怨,摆弄着那把柯尔特手枪:“他特意问我了,我还以为他把我忘了呢。都一个月了,就上周在仙乐斯舞厅见到他一次,但按照他的规定,一句话也没说上。”
钱胖子烧掉钞票,故意逗吴若男:“玫瑰,别犯相思病了,发报!说不定啊,陈科长已经被一个温柔美丽的日本小妞给缠上了!”
吴若男小脸一冷:“他敢,要敢喜欢日本人,我一枪崩了他!”说着,放下枪,打开电台,熟练地发起电报来。
两天后,来井田宅做菜的钱胖子带来了陈浅等待的回音。于是,在夜间的巡逻开始前,陈浅对周左提出了一个抽水捉鱼的抓捕计划,也就是把以前发现过电台信号的街道在图上分别标出,划分成几个重点区域,然后让便衣们在个区域蹲守,接着就是轮流停电,逼迫秘密电台的持有者为了发电报必须冒险转移电台。这个计划在一周后果然起了奇效,某个街区深夜蹲守的便衣发现一男子鬼鬼祟祟拎一大箱子出门坐车,便衣们拦住检查,男子拔枪反抗,受伤逃走。丢下的箱子里果然是一部最新美式电台,行动队顺藤摸瓜,找到男子的寓所,里面有各式枪械证件、金条银元,收获颇丰。行动队获得影佐机关长的亲口表扬,周左在76号真是挣足了面子。李士群亲自在家里举办舞会为浅井和周左庆功,觥筹交错的宴席上,顾曼丽作为周左的女伴姗姗而来,陈浅很有风度地请周队长的漂亮女友跳舞,两人四目相对,陈浅低声念了一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顾曼丽眼波流转:“原来浅井少佐竟然喜欢中国古诗。”
一曲舞罢,周左急忙上前拉着顾曼丽去给李主任敬酒。陈浅拿起一杯酒走到钢琴边坐下,双手随意在琴键上拨动一串音符,他在想,如何能找到一个机会单独见顾曼丽,表明自己的身份。“浅井君,你看周队长已经佳人在怀,今晚你是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军官俱乐部坐坐,那儿的姑娘都会做地道的和果子。”北川把一只手搭在陈浅的肩膀上,俯身低声问。
陈浅转过身,坏坏地一笑:“改天吧,今晚我在百乐门还有一盘中国饺子要吃!”
北川一皱眉:“小心,中国的饺子有刺,别吃坏了肚子!”两人相视哈哈一笑。
宴会之后,陈浅被影佐亲自指定为派驻在76号的正式顾问,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他又遇到过几次顾曼丽,她每周在固定的时间来为李士群和丁默邨看病,也会应要求治疗一下那些重要的囚犯。但整个76号都知道,漂亮的顾医生是周队长的心上人,只要她一出现,必定有人告诉周左,周左摆出一副这是我的女人,谁也别打主意的架势,几乎一直陪在顾曼丽身边,不让别的男人有可乘之机,所以,陈浅只能耐心等待机会,再跟顾曼丽说上话。几天后,周左奉命去租界抓捕几个撰写抗日文章的记者,陈浅从窗口望见顾曼丽又拎着药箱走进了76号的大门。于是,他立即解开衣领,捂着胸口,神色倦怠地靠在沙发上。便衣进门给他送饭时,看见浅井少佐一副不舒服的模样,顿时慌了神。陈浅微微睁开眼,吩咐他这是自己的老毛病,不要张扬,悄悄地去请顾医生过来看看即可。几分钟后,顾曼丽急匆匆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简单的问询之后,顾曼丽拿出听诊器在陈浅的心脏部位听了听,又用手指扣住他的手腕数着脉搏。
“浅井桑,您除了心脏发闷之外,哪里还有不舒服的感觉吗?”
陈浅缓缓撩起自己左臂的衣袖,一字一句地说:“顾医生,我这只胳膊上有一处旧伤,偶尔会感到疼痛,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顾曼丽的目光落在那处已经愈合,却还是肉红色的伤疤上,她当然认识,那是自己亲手缝合的伤口。她抬眼望向陈浅,陈浅也正在凝视着她,两人眼神交错,一切已经了然于胸。
“您的旧伤已经没有大碍,只需要静心调养就可以了。也许阴雨天会有点疼,但不用放在心上。”顾曼丽说着,伸手替陈浅把袖子慢慢放下来。
陈浅的心中漾起一股微微的暖流,眼前这个女子曾经冒着暴露的危险救素不相识的他于生死之间,她纤细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怎样勇敢而高贵的灵魂!
“谢谢你,顾医生,我希望这块伤疤每到阴雨天就会疼一下,让我永远记得那个帮我缝合伤口的人。”
顾曼丽莞尔一笑:“这个世道,也许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伤,但只要我们够坚强,迟早都能痊愈。”
陈浅正想再说什么,周左推门而入,原来他执行完抓捕任务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看见顾曼丽和陈浅独处,脸上多多少少有几分不悦,但碍于面子,只能和陈浅打招呼,又急着邀请顾曼丽去看晚场电影。
“浅井桑,这样吧,我再帮你开个中药方子,你这个毛病啊,需要好好地调养一下,你让人去药房抓药熬给你喝就可以了。”顾曼丽说着,起身坐在桌前,提笔写下了一张方子,递给陈浅。陈浅谢过,顾曼丽临出门时又回头叮嘱他,这个药方,一天一剂,按时服用,效果才最佳。
周左好奇地从门口走来:“想不到浅井少佐对中医有兴趣?”顾曼丽一惊,日本从明治时期起全面废止汉方药,绝大多数日本军官笃信西医,所以她往日替日本军官看病都是开西药,唯恐冒犯。这时一说中约,自然会引起周左的怀疑。
陈浅立刻回答:“我一向对汉方感兴趣,只可惜日本国内中医行医已属违法。听说顾医生对中医钻研颇深,我自然是要讨教一二的。
周左目光如炬,大步跨到书桌前,将手搭在顾曼丽腰间:“哦,那我倒也想了解一二了。”
通过这个举动,陈浅明白了,比起怀疑他的身份,周左更在意顾曼丽和浅井独处一室这件事。眼见周左要看他手中的药方,陈浅忽然说道:“中国不仅有神奇的汉方,更有佳人值得细细了解。”他话中指的明显就是顾曼丽。
原来浅井真的是看上了顾曼丽才有意接近,这截中了周左的心事,顾曼丽虽与他交往,却始终没有答应他的求婚。这样一来,周左也没有心思再去想陈浅究竟是何许人了。
顾曼丽明白了陈浅的意思,忙打圆场:“谢谢浅井少佐的欣赏,我要同周先生去看电影了。”周左得了这话,才定了心,撇下陈浅。
顾曼丽和周左离开后,陈浅告诉门口的卫兵他要安心地睡一觉,谁也不能打扰,随后就拉上窗帘,关好了门。他打开台灯,俯身桌前,凝视着那张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几味中药的药方,以及煎煮,如何服用的方法。他知道,这一定是顾曼丽传递给他的某种信息,陈浅脑子迅速闪过种种电码的拆解方式:摩尔斯密码,不符合。需要母本的密码,也不会,自己并未事先和顾曼丽约定,她不可能带来密码本。仓促之间,她只可能用最简单最古老的密码来写下这张药方。拆字,藏头,陈浅想着,就拿起笔,开始把便笺上每一味中药名一一拆解开写下来,虽然能拆出一些字,但是却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意思。陈浅略一思索,就发现这张便签纸上的字有细微的大小粗细之别,于是,他开始把那些笔画重的字拼接起来,这些字被一个个写在纸上,就拼出这样几个词语:
“三天后,四马路,吉祥书场,下午四点,长辈见你。”
陈浅长长舒了口气,随即把那张便笺放进刚才便衣送来的饭里,用筷子搅拌了一下,就着菜,大口大口地咽进了肚里。
他知道,密码里所说的长辈应该就是中共的上级,这是一群陌生的人,以前他曾经称他们为“共匪”,但这又是一群熟悉的人,因为他们和他一样誓死抵抗侵略者,还曾经冒生命危险保护了他。如今,他就要真正和他们面对面地去相识交谈,陈浅既激动又忐忑。
傍晚,陈浅打了个电话给秋子,告诉她,自己今晚可能会回去很迟,让尤佳子不用等他,自己去喂鸟。他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传到井田耳中,他正需要这样的效果,因为今晚是他的每周例行活动,去上海各大舞厅找乐子,他需要被井田的耳目跟踪,做一个日本军人来到上海必然会做的事情,寻欢作乐。
陈浅大摇大摆地走进仙乐斯舞厅,在摇曳多彩的灯光下,他准确地捕捉到了吴若男的身影,她在舞池中随着欢快的节奏摇摆着臂部,那一身绿色团花旗袍颇为抢眼。陈浅径直走到幽暗处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舞厅里的各色人等。
吴若男跳得浑身微微出汗,甩掉男舞伴,走到吧台边,要了一杯白兰地,点燃一支仙女牌香烟,悠悠吸着。一支玫瑰花从背后被递到她的眼前。
“请允许我把这枝花送给今晚这里最美丽的玫瑰小姐!”
吴若男慵懒地回身一警,陈浅一脸色眯眯地望着她。吴若男
差点惊喜得叫出声,但随即接过花,故意喷了个烟圈在陈浅脸上:“这位先生,看着好像很眼生,我们认识吗?”
陈浅在她对面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下手背:“一回生二回熟,鄙人浅井光夫。”
五六杯白兰地过后,两人看起来都有了几分醉意,陈浅搂着吴若男的腰,一边调笑着一边走出了舞厅的后门。冷寂的月光照在小巷的石子路上,四处除了狗吠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吴若男觉得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陈浅两人,她紧紧依偎在陈浅的胸前,只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刚才跳得不错,老钱说你一定要见我,重庆方面有什么指示?”陈浅停住脚步,转了个身,用身体挡住巷口射来的灯光,在吴若男耳边低声问。
吴若男只得暂时收回心中罗曼蒂克的幻想,认真回答:“处座来电,据白头翁情报,萤矿石已经运达上海,但不知具体藏匿地点。另外,井田正在实施一项针对共党潜伏人员的诱捕计划,叫钓鱼行动,近来似乎有了重大突破,接近中共重要人物。处座指示你,尽快弄清楚萤矿石的藏匿地点,拟定详细计划以夺取或者销毁矿石。对于中共,我们的态度是不接近不联络,如果井田对中共特工进行抓捕,我们可以浑水摸鱼,完成自己的任务。”
陈浅默默听完了她的话,好半天没有作声。“科长,你····”
陈浅似乎回过神来:“哦,知道了,回电处座,老钱已经通过北川的关系跟日本宪兵队搭上了关系,安排了几个毛森的人专门负责送餐。最近,根据他们的线报分析,井田从宪兵队调走了两个小分队,但具体去向很隐秘,还需进一步分析。根据各种迹象,井田有可能会要求我跟他一起护送萤矿石回东京,所以,我请求,夺取萤矿石和刺杀井田的行动由我一人执行,让白头翁继续潜伏。”吴若男仔细记下陈浅说的每一个字,这时却忍不住抬头望着
他:“这太危险了,处座不会答应。”
陈浅拍了拍她的脑袋:“小丫头,执行命令,你只管发报。后面,老钱继续负责跟宪兵队这条线,你继续管理好咱们的口粮,除了仙乐斯,你还可以跟着其他舞女去军官俱乐部跳舞,那儿日本军官多,多和他们聊聊,情报就是通过只言片语搜集,这点你得跟老钱好好学。”
吴若男点点头,她想多看陈浅两眼,这一别,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
陈浅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沓子钞票塞到吴若男的手里:“别忘了你是舞女玫瑰,刚被第一个金主斯蒂文抛弃了,正在寻找第二个能包养你的男人。现在,拿着钱去请舞厅里那些舞女喝酒,向她们吹嘘你搭上了一个有钱的日本人。井田派来监视我的人说不定就在舞厅里,他们会听见你的话,从而确认我们的关系,为我们以后的会面设好伏笔。”
吴若男哑然失笑。
陈浅张开双臂又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一切小心,有事多请教老钱”,随即戴好礼帽,转身朝着巷口走去。
吴若男张了张嘴,但她没有喊出声。她想,如果他们都能活着回到重庆,她一定要向表姐请教,如何才能走进一个男人的心里。
陈浅走出了巷口,此时,他的心却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感所缠
绕,白头翁说,井田的钓鱼行动已获得巨大进展,那么,所谓中共重要人物会不会就是指顾曼丽呢?他有种冲动,立刻去顾曼丽的寓
所提醒她已经危机四伏,但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任何率性而为的举动都是危险的,他必须等待,等待三天后的那次约定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