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重庆。
深夜,陈浅并没有睡熟,他刚去过望龙门看守所,前几天被逮捕的那一批集会宣讲马列主义的学生中有两个因为受刑过重已经悲惨死去。看守所所长还私下对陈浅说,鉴于现在国军在与中共军队的交战中连连失利,毛局长已经下了密令,对所有被逮捕的通共分子格杀勿论,所以,这批学生很可能在这几天就会被秘密枪决。
搜集了几份刊登了这次逮捕事件的报纸,陈浅前去面见保密局里的温和派,已经升为保密局西南特区副区长的关山月,为挽救这些年轻的生命做最后的努力。关山月听后,漫不经心地扔下几句官腔,什么青年学生乃国之未来,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回头是岸,再无别话。陈浅只得点头称是。
那些充满青春气息的面庞在陈浅脑海中一一闪过,陈浅抓起手枪,在黑暗的房间里不断练习拔枪射击的动作,这会令他找回熟悉的掌控感。
很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陈浅的思绪打断,紧急通知,前往罗家湾19号开会。
陈浅将枪收起,他预感到,这次深夜会议必然不同寻常,很有可能,他潜伏等待的那个机会终于要来临了。
陈浅和其他同僚一样,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说过计划的存在,只有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徐远举和副区长关山月知道它的真正内容。
与此同时,谢冬天正起身对着穿衣镜迅速整理军服。这几年,陈浅因为出色地完成了各种危险的任务,一直是戴笠和关山月跟前的红人,完全盖过了谢冬天的风头。直到戴老板意外身亡后,毛人凤掌权,谢冬天才开始凭着孔家公子的推荐,步步高升,一直升到保密局西南特区二处处长,和身为二处副处长的陈浅相比,算是稍胜一筹,但谢冬天从来不曾放弃彻底击垮陈浅的念头,他一直在暗中寻找着陈浅的把柄,却始终一无所得。
陈浅匆匆赶到罗家湾19号时,他和谢冬天在走廊不期而遇,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跨进了灯火通明的会议室。此时,邱映霞、汤尚寿和另外几个处的处长都已经赶到,偌大的会议室里,虽然已经齐刷刷坐了十几个人,却鸦雀无声。当陈浅悄然走到汤尚寿身边准备坐下时,一直站在窗前凝望夜色的关山月猛地转过身来,面色沉重地吐出一句:“诸位,坏消息,两个小时前,共军突破我方长江防线,南京失守了!”
“啊,这么快!这可怎么办啊?”一阵迷惘绝望的窃窃私语被关山月一个冷冽的眼神所止住。
“诸位,值此党国危难之际,正是我等效命之时,大半夜把诸位叫来,是因为我刚刚接到局座从台湾发来的电报,鉴于当下的局势,涅槃计划正式启动!”关山月扫视了一下屏息等待的众人,才缓缓继续,“涅槃,凤凰浴火而重生。”
在关山月简要的解说中,陈浅弄清楚了涅架计划的三部分:拟定潜伏者名单;当共车逼近重庆时,炸毁电厂、自来水厂、兵工厂等重要设施;分步骤开始处死关押的政治犯以及暗杀重庆亲共的民主人士。
会议结束时,关山月给各位处长布置了任务,三日内,每人拟定一份潜伏者名单交给他作为参考。关山月说完这一大通话似乎也有些疲倦,他颓然在靠椅上坐下,喝了一口茶水,才淡淡地说:
“今天会议的所有内容,都是最高机密,各位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如有违者不要怪我关某人无情,按军法处置!所有保密局西南特区的家眷,从即日起不准离开重庆,等候分批送往台湾。”
“这是要拿家属当人质啊!”陈浅走出会议室时听到汤尚寿声低低的叹息。
“陈浅、谢冬天,你们留下!”
陈浅和谢冬天被关山月分别安排任务,陈浅得到的任务是在重庆各重要设施布置炸弹,谢冬天另有任务,这段时间二处处长的日常事务由陈浅暂领。
不一会儿,谢冬天步出门外,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陈处长,希望我们以后捐弃前嫌,同心为党国效力。党国存亡,比几个学生的性命重要太多了。”
听谢冬天的挪输之语,陈浅分析,看来谢冬天已经得到了重要任命,才会如此自傲,而陈浅替学生求情,显然令关山月对陈浅产生了反感。越到关键时刻,自己越要冷静。陈浅笑了笑:“谢处长提醒的是,我只是担心滥杀无辜,致使民心浮动,对战局不利。
两人正要离去,却撞上匆匆忙忙折回的邱映霞,她神情严肃地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关山月:“关区长,刚刚监听到的,就是两年前消失的那个频率,署名飞天,可是电讯处破译不了,老汤已经过去了,正在全力想办法。”
关山月接过纸条,看了看那上面记录的符号,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笑意:“飞天!看来南京失守,飞天就盯上重庆了!”
“飞天?”陈浅和谢冬天都面露惊诧,陈浅追问道,“区长,飞天顾曼丽不是六年前就被梅机关的井田裕次郎处死了吗?卑职亲眼所见,这里怎么又会出现一个飞天呢?不会是共党故意混淆视听吧?”
“飞天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特工小组,顾曼丽死了,就会有新的共党特工加入。这是狸猫给我传来的讯息,是从上海地下党高层中得到的,绝对可靠!”
狸猫!陈浅的心中微微一震。
谢冬天立刻不失时机地向关山月恭维道:“关区长,难怪前些天,上海区能够一举抓获十几名共党高层。原来是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早就在共党内部安插了卧底。”
“狸猫迟早要和你们几位见面的。”关山月说着,目光一一扫过三人的脸。
陈浅走出罗家湾19号时,晨光正从厚重的云层中穿过,静静洒向坡上遍植的黄葛树。陈浅把车开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连拐过几个街角,确定后面没有尾巴之后,陈浅的心里稍稍安定。风暴将至,自己和飞天的处境将更加危险和艰难,所有的讯息都必须在今晚的会面中传递出去!
陈浅看完了一场魔术表演,又在书店转悠了半天,确定身后没有尾巴,才溜达到弹子石码头,他一边在烟摊上挑选着香烟,一边暗暗观察着码头的情形,除了几个棒棒还在等客,深夜的码头已经行人寥寥。陈浅故意站在路灯下抽完了一根烟,把手中的一本《春明外史》落在地上又弯腰捡起。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上前搭讪,陈浅走向那停着的几条渡船,说了一个非常偏僻的去处,和几个船家不急不忙地讨价还价。等到所有船家都拒绝了他的低价,他才径直走向最后一条渡船,一个箭步跳上船去,坐下,把手中的《春明外史》搁在一旁,吆喝了一句:“船老大,走吧!”
那一直蹲在船上抽着旱烟袋的老躺公似乎对陈浅的举动毫不意外,一声不吭地起身去解开缆绳,摇动船浆。船头静静划开水面,周围的人声渐渐淡去,陈浅望着那混浊江水中的一点波光月影沉思了片刻,突然扭头一笑:“跛子叔,你那二胡有多久没拉了?琴谱都给你撕了糊在船舱顶上了。”
跛子叔更加用力地划动船浆,低低一笑:“六年了,陈处长的眼神还是那么尖,我还担心天黑,你瞧不出这些琴谱,瞧不清我的脸呢。还不来帮忙?”
陈浅这时也忙起身,帮忙划浆,当小船划入一片芦苇深处,两人才停住,紧紧握手。
“跛子叔!”“陈浅同志!”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们!”
“我知道,春草也知道,这六年,你为我们传递了重庆各方面非常重要的情况,对我党在重庆的地下工作帮助很大。我们一直没有正面联络你,就是为了保护你,让你稳稳地扎在保密局里,现在到了让你这把宝剑出鞘的时候了!”
在清冷的月色和寂寂的风声中,跛子叔告诉陈浅,他是中共中央派遣到重庆的特派员,由于中共上海地下党出现了叛徒,在十天前的保密局上海区对中共地下党的疯狂抓捕中,已有十几名党内骨干被捕。本来,地下党的损失可能更大,因为一名年轻党员机智地识破了保密局特务的跟踪,及时通知了另外几名地下党领导人,才没有让地下党组织遭受更大的打击。这批被捕的共产党人已经被保密局迅速转移,目前去向不明。
陈浅很快分析出,南京失守,上海已是风声鹤唳,关山月必定会把抓捕到的这批人押解到重庆。
跛子叔赞同地点点头:“你需要利用你的特殊身份,查明这些同志的关押之处,给我们的营救提供准确的信息。另外一件事,就是我们希望你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这个叛徒,他依然身份不明,是对我们党组织的巨大威胁。”
“狸猫!”陈浅毫不迟疑地叫出了这个代号,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狸猫已经来到了重庆,他就潜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陈浅知道,从今晚起,他和关山月的较量开始了,从现在起的每一刻,他都如履薄冰,错一步,就将坠入深渊。
在一处废弃的码头,两人告别时,陈浅告诉跛子叔他把涅槃计划中他知道的内容都用密码写在了那本《春明外史》里,跛子叔则交给他一本《金粉世家》,里面藏着陈浅和他联络的秘密方式。
“陈浅,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在整个重庆,只有我和飞天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只和我单线联系。”跛子叔再次紧紧握了握陈浅的手,随即跳上船,却在小船离岸时,又问了一句:“你不会怪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并没有牺牲吧?”
陈浅在夜色中一笑,朝跛子叔挥挥手。他知道,一定是春草刻意对他隐瞒了这个消息,她害怕牵挂自己,也担心自己牵挂着她,在那些无法预知的危险岁月中,他们都只能选择淡忘感情。陈浅在几天后收到老家奶奶寄来的家书时,确定自己被秘密监视了。那封信看上去纹丝未动,封口处过于清晰的邮截却显得欲盖弥彰。军统的手段陈浅心知肚明,他在办公室里一边放着周璇的唱片,一边轻手轻脚地查找了一番,埋在花盆里的微型窃听器被他取出又原样放了回去。就像陈浅预料的一样,一旦涅架计划启动,关山月就会牢牢监视他。
吴若男蹑手蹑脚地捧着蛋糕从里屋走出来时,被刚走进家门的陈浅敏捷地拔枪指住了胸口。
“小丫头,怎么是你?私闯民宅,胡闹!”
陈浅其实已经猜出吴若男是前几天乘和自己在枪房练枪之际,偷偷地配了他家的钥匙。他收起枪,故意冷下脸,自顾自去洗脸换衣。
吴若男把蛋糕搁在桌上:“我就是想让你开心一下,给你庆祝个生日嘛!况且谢冬天这家伙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你也轻松多了不是吗?往日他老是找你的茬,但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当叛徒的对不对?”
“若男,”陈浅不知怎么回复,无可奈何地说,“好,领你的情,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去心心咖啡屋喝杯咖啡吧!”
“哇,太好了!”吴若男忍不住雀跃之情,一声欢呼。
陈浅走在吴若男身后,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是拜托跛子叔留意,调查吴若男的父亲是谁,现在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