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露在福昌服装店试穿着一件阴丹布的旗袍,她侧着头对着穿衣镜不断变换着身姿,站在她身后的老板娘不断夸奖着她的身材和美貌,沈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但其实,她迅速而准确地从镜子里捕捉到了马路对面鬼鬼祟祟的跟踪者。沈白露知道他们是保密局的便衣,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说明她已经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而最大的可能是被突然释放的许奎林识破了身份。沈白露在和许奎林相处的这一个月中,已经看出他的确像他的代号狸猫那样狡猾而深沉。沈白露定下了两件旗袍,扭着腰肢出了门。她戴着墨镜撑着阳伞,在街口走走逛逛,瞧见路边有个画家模样的年轻人在招徕顾客,沈白露不急不缓地走上前去,坐下:“替我画幅画吧。”身后的便衣们只得耐着性子等,沈白露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心想,就让他们等着。
年轻画家见好不容易有了客人,当下兴高采烈地在纸上描摹起来。几分钟后,一幅素描被呈在沈白露面前:“女士,您看看,还满意吗?如果不满意,我立刻替您修改,重画也可以!”
沈白露秀眉微皱,不满意地轻哼了一声:“我觉得,这里,有点不像。”未等画家说话,她丰润而莹白的手指已经自顾自捏起了画家放在一旁的铅笔,用裁纸刀削尖了,便往纸上喇刷添了几笔,替头发添了纹理,觉得好玩似的,沈白露掩嘴笑笑:“这幅画送你了,你留着揽客吧。”
沈白露登上一辆黄包车,几个衣衫褴楼的孩子拥上来乞讨,她用小花手绢像赶苍蝇似的赶跑了他们,结果一个孩子趁机抢下了她的花手绢。
保密局便衣一行人乘上黄包车跟踪沈白露而去,剩下的人立刻分为两边,抢走了小乞丐手里沈白露的手绢,又强行要走了年轻画家的那幅画。两者都被递到了许奎林的面前,无论怎么检查,手帕只是普通的手帕。许奎林将目光集中到了画纸上,据便衣描述,沈白露亲自在头发上添了几笔,按他的经验判断,这很有可能是某种密码。
年轻画家正在收拾被便衣弄得一团糟的摊子,一直隐身在别处的陈浅上前帮助他拾起了画具,画家感激地朝他不停鞠躬:“先生,谢谢您,这世道真是不让人活了,到处都是这些人,唉!”
陈浅拿走了画家的一支铅笔,正是沈白露削过的那支。陈浅知道许奎林从那幅画上查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他摸着铅笔上裁纸刀留下的纹路,连在一起是一个暗语:碧玉佛珠。
许奎林知道光凭跟踪监听电话这些常规手段是无法挖出沈白露的什么秘密的,他只是要用这些虚晃一枪,让沈白露紧张起来,逼她去和同党接头。谁知道手下便衣传来消息,沈白露不见了!就在她参加教堂组织的孤儿院探访时,便衣发现自己跟丢了,后来只找到沈白露换下的衣物鞋包,还有一个可怜的富家太太衣不蔽体被困在厕所里,看来沈白露是假扮成她,混在客人中溜走了。
一群废物!”许奎林在办公室里大为光火。
沈白露正在一条英国商船的船舱里凭窗远望那寒雾弥漫的江面。她的一头卷发已剪短了,肤白如玉的脸经过化妆,看上去像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沈白露相信陈浅会找到她最后留在画家摊上的消息:碧玉佛珠。那一晚,停电前灯光渐弱的那一刹那,沈白露发觉关山月本能的第一眼并不是望向放有保险箱的二楼,而是落在了手腕上的碧玉佛珠上。尽管转瞬即逝,这仍然没有逃过沈白露的眼睛。
许奎林手下的情报员已经研究了一天那些头发上的笔画,可是一无所获。画纸上沈白露依然笑意盈盈,许奎林猛地将那张脸揉成一团。
谢冬天悠悠地走到许奎林身后:“沈白露能潜伏这么多年而不暴露,必然不会轻易留下线索。恐怕这是她在故意干扰你的视线。这件事,我会去调查。”表面上,谢冬天一脸恳切,劝慰了许奎林几句,其实他内心冷哼一声,这个许奎林果然没什么用。
谢冬天独自去了沈白露的公寓,他和给沈白露公寓打扫卫生的大婶聊天,买糖炒栗子讨好她,果然,在纷乱零碎的谈话中,谢冬天抓住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在重庆没有什么家人的沈白露每个月都会去万县探望一位老太太,那是她的老乳母刘阿婆。
陈浅边走边沉思,关山月转动碧玉佛珠的场景在他脑海中无数遍重现。他走进心心咖啡屋,找了一个靠后门的位置坐下,只点了一杯咖啡。每一位点歌的客人都会得到年轻钢琴师赠送的一朵康乃馨。陈浅抬手示意侍者拿来点歌单,在最后一页写下了歌单上没有的曲名:《渔光曲》,并夹上了一张用来和许桐接头的银元券。侍者恭敬地拿去了歌单又折回,把一朵康乃馨轻轻放在桌上。
陈浅静静地听完了《渔光曲》,才拿起那朵康乃馨,从后门悄然离去。回到车里,陈浅小心地一片片剥下康乃馨的叶子,取出藏在花心中的一张纸条,握在手心细读,心中一惊,纸条上写着:“截获消息,谢冬天已前往江城执行任务。务必破解谢冬天使命,阻止涅槃计划。”
重庆正值用人之际,关山月的得力助手谢冬天却被派往了外地,而现在战事正紧,如此说来,谢冬天的任务成功与否很有可能会对整个战争的局势产生巨大影响。想到这里,陈浅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回到军统局,陈浅就被关山月叫了过去。关山月靠在皮椅上闭目养神,听着谢冬天汇报,他是如何假扮沈白露的未婚夫去见了刘阿婆,如何用他清俊的外表和周到的礼貌获取了刘阿婆的信任,如何探知每年沈白露生日前后都会有人寄来一张明信片,而且一定是寄到刘阿婆处而不是寄到沈白露的公寓。谢冬天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得意,他加重语气说道:“以前的明信片都让沈白露拿走了,只有这张,沈白露还没来得及去取,而这张明信片是沈白露就是中共卧底的铁证。”关山月听到这儿猛然睁开了眼睛,伸手拿起那张搁在办公桌上的明信片。那是一张由英国印制的上海街景的明信片,背面是用漂亮的行书写就的两行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整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沈白露小姐收,下面却并没有署名。
“查出这是什么人寄的了?”陈浅问道。
“不用查,我套了刘阿婆的话,她还依稀记得沈白露三年前带过一个纪先生来她那里住了几天。区长,我特意请北平站的兄弟帮忙,找到了沈白露在大学里曾经相恋过的那个男教员的档案照片,您看看,这个人就是中共重庆地下党工委书记纪国明,他们俩早就是恋人了,是共产党的一对贼鸳鸯!”
关山月点点头,示意陈浅:“这个纪国明由你去调查。谢处长明日就启程,领导江淮地区的谍报小组工作。”说着关山月将碧玉佛珠取下随手递给谢冬天,“党国存亡就看诸位的了,这是我随身的辟邪之物,希望你不负我的期望!”
谢冬天郑重地接过碧玉佛珠,颔首:“是!”
走出办公室,陈浅看着手中的明信片,谢冬天拍拍陈浅的肩膀:“你可不要把我抓在手里的人放跑了。”
陈浅点点头应允,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谢冬天手上的碧玉佛珠上。表面上关山月是为了激励士气,但他明白,其实这就是谢冬天这次行动的相关资料,看来谢冬天的使命就是执行涅槃计划,必须赶在谢冬天离开之前拿到这份资料。
吴若男将几张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就这点线索,可怎么找出纪国明?我看谢冬天就是故意把难题丢给我们。”
陈浅举起那些明信片一张张翻看,冲着吴若男温和地一笑:“若男,情报工作就是要观察所有的细枝末节,你看,这些明信片是从不同的邮筒投递的,很小心,但是,纪先生很讲究啊,这上面的字是用派克钢笔写的,兵荒马乱的,这种笔的墨水现在还卖的地方可不多。”
吴若男眼睛一亮,夺过陈浅举着的卡片,果然如此。她狐疑地盯着陈浅:“你要去抓他?为什么?”
“若男,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吴若男咬了咬嘴唇:“好,我相信你。我这就叫兄弟们拿着照片去查访。”
陈浅知道,吴若男的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
“陈浅,你可真狠心,你就是知道,我永远不会出卖你。”站在房门前,吴若男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咬字却明明白白。陈浅不禁心酸,但他看不见吴若男的表情,也无暇再去考虑,现在他要赶去心心咖啡屋通知重庆工委当下的险情。
经过谢冬天的办公室,正碰到谢冬天走出,他并未将碧玉佛珠随身携带,陈浅猜测这份秘密文件是被谢冬天藏在了办公室中,只是他没法轻易接近谢冬天的办公室,贸然行动只会引起怀疑。入夜,陈浅小心地接近楼梯,探出头看了一眼,值班室明晃晃的灯光提醒着他时刻注意危险。这时有人从值班室走了出来,陈浅连忙紧贴着墙壁,大气都不敢出。
“疑神疑鬼的干吗?三缺一,快过来开一局。搞这么紧张有用吗?也看看这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了。”走廊上的人闻言,便退回了屋内。人心浮动,连站岗守卫的人也不例外。推牌声哗啦哗啦传了出来,没人看到走廊中闪过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隐入了夜色中。
陈浅快速走上楼梯,摸到了谢冬天的办公室门口,确定周围无人,就掏出事先配好的钥匙,闪身进屋。看到屋内一角的保险柜,陈浅蹲下身,拿出听诊器贴在保险柜上,边试探着转动密码锁的旋钮边听声音。当终于听见一声细微而不同寻常的碰撞声时,陈浅知道成功不远了,然而柜门并没有开。数分钟后,保险柜仍毫无动静,陈浅一摸额头,已是一手冷汗。
仔细查看,陈浅发现标牌上是几个日文单词,这是日本人所造的保险柜。陈浅想到日本战败后,谢冬天曾受命作为特派员,进行过接收工作,当时特派员中饱私囊的乱象使国民政府的形象一落千丈。这个保险柜大概就是谢冬天从接收物资中带回的,它的构造不同于常见的圆盘式机械密码锁。
于是陈浅放下了听诊器,将两根钢丝插进锁眼,反复撬动,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了咔嗒一声,保险柜门打开了,碧玉佛珠出现在陈浅眼前。每颗佛珠中都藏着一份微型胶卷,陈浅迅速翻拍下整份资料,然后将佛珠放回了原处。
心心咖啡屋内,年轻的钢琴师告诉店长,他今天就要辞职,要离开重庆了。走出街道拐角,许桐扔掉了钢琴师制服的领结,走入小巷。不一会儿,出来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打扮的男子,他的工具箱里就藏着刚收到的秘密情报。
许桐焦急地等待纪国明将底片洗出来放大,而当一张张照片显示出图像时,他着实被吓了一跳。画面上是一个牧羊人正带领着国军军官查看郊外某处隐藏的山洞,里面藏着黄金和枪支器械等物。然而重点是在其中一张,上面的武器既熟悉又陌生,和现有的武器都不相同,有一架由三片机翼构成的飞行器,还有······纪国明皱眉:“听说东三省有日军仓库,一直没有被发现,看来是真的。”
许桐好奇:“这些是什么东西?”
“你看箱子上的日文,这是部队番号。这就是当年我们和蝎子共同对付的敌人,井田裕次郎。这些武器看来是日本战败后留下来的。”纪国明指着一份文件,上面记载着试验记录,说道,“从收录日期来看,关山月很早就开始寻找这批日军武器,最后一份文件表明,当年主导研究新式高威力武器的专家下村诚隐藏在乡间,已经被谢冬天派出的谍报小组寻获。谢冬天这次去,就是要接手这批武器送往前线,一旦顺利到达···-”
“后果不堪设想。”许桐和纪国明同时说道。
纪国明走进阡陌书店时,看到熟悉的伙计换了人,但是这个伙计也并没多问,只是殷勤地给他递书,老板还走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整间书店安静祥和,两个青年学生模样的男子在低头聚精会神地翻书,没有什么人特别注意他。纪国明走过两个男学生身边,他看到他们的腰间都别着枪,幸好陈浅已经提前通知了他。今天纪国明特意来到书店是为了帮助陈浅演一出戏,好让陈浅能顺利回去交差。
陈浅带着七八个二处的便衣埋伏在书店出口对面的巷子里,这时书店里传出混乱的枪声,几个顾客惊恐地逃了出来,此外不见人影。把守书店后门的便衣跑来通知陈浅,纪国明逃跑了。陈浅佯装带领便衣追赶,一路追到防空洞前。
迷茫的雾气中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奔逃而去,“不好!是烟幕弹!”陈浅掩住口鼻,不待众人犹疑,把手一挥,“兄弟们,抓活的!跟我来!”就率先跃出,朝着雾气浓重的洞口冲去,几个便衣也随着冲人洞口。
纪国明跑向洞口,不料迎面扑来几个人影,他侧身射出几枪。但这些便衣毕竟人数占优,正当纪国明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陈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其他几个便衣被我打晕了,现在,朝我开枪,然后穿着我的衣服冲出去!”
没有时间了,雾气中,身后追赶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纪国明射出子弹,奔向雾气迷蒙的洞口。
一直在枣子湾别堅的书房里等消息的关山月听完哑巴的汇报后,静默了几秒后,才追问:“陈处长受伤严重吗?”
哑巴神情凝重:“医生正在替他紧急做手术,吴小姐在医院哭得死去活来。”
陈浅醒来的时候,面前是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的吴若男,以及和陈浅一样缠着纱布的谢冬天。虽然是如此狼狈的模样,谢冬天仍不肯露怯,他讪讪地朝陈浅笑了笑:“陈处长,我们这次是难兄难弟了。”
在病床上,陈浅得知了谢冬天任务失败的消息。谢冬天护送日本的秘密武器和武器专家回程时,在火车上遭遇了共产党的伏击,整辆火车连同关山月企图扭转战局的春秋大梦一起被炸烂。谢冬天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然而关山月的态度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气急败坏,一问才知道,原来陈浅抓捕共党头子失败,而且身负重伤。
谢冬天喃喃自语:“难道真是时也运也?不对····”他用力摇摇头,“中共特工,看来不止沈白露一个!”
陈浅闭上眼睛,难得地沉入了梦乡。
一片愁云惨雾的吴府,一脸泪痕的吴若男从客厅中跑出,陈浅将她揽到胸前,他已收到消息,知道这对吴若男来说必然是晴天霹雳。只听吴若男哽咽着说出噩耗,吴将军于昨夜在前线指挥部战败自杀!
“我妈妈死了,现在舅舅也自杀了,舅妈昏过去了,到现在还在抢救!表姐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通缉了,我该怎么办?”
陈浅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你表姐让我告诉你,要坚强,以后的路一定要仔细看清楚,好好走下去!”
吴若男猛地抬头注视着陈浅,在保密局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陈浅的话表明表姐的真实身份的确如她猜测的那样,是共产党无疑。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逃避,抉择的时刻到了。
“我不想再见到有人死去。如果你需要帮助,请一定…………要想起我!”吴若男紧紧捏了一下陈浅的手,转身回了内室。陈浅明白,这就是她的选择。
“飞天,我破译出飞天的密电了!”汤尚寿几乎是冲进邱映霞的办公室,邱映霞刚刚放下电话,她抬头看汤尚寿,却发现汤尚寿脸上并没有欣喜之色。
“你一定想不到,潜伏在我们中的中共特工,飞天的同伙,竟然是…………”汤尚寿脸上成功破译密电的得意已经渐渐消散,转而变为一种痛惜而忧郁的神情。他将破译后的电文呈给了邱映霞,邱映霞接过来一看,那上面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名字,既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见邱映霞久久不言,汤尚寿担忧地问:“要不要上报关区长?”
邱映霞抬手将眼前这张纸用火柴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飘到了空中,说道:“老汤,大势已去了。我们的手上不要再沾更多血了。”
汤尚寿愣住,半响,终于点了点头:“映霞,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你愿意接受我吗?到了台湾,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算你心里没我,搭个伙过日子,总也是可以的…………”
“这么多年,或许我们是该过自己的生活了。”邱映霞望向玻璃窗外绚烂的晚霞,关闭了眼前发报的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