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深秋的迷雾和冷雨,位于重庆西郊歌乐山沉寂已久的林园官邸又开始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在风雨中奔跑的报童们扯着嗓子叫喊着:“蒋总裁已亲自来渝督战,新长江防线固若金汤。”但惶惶不安的市民们此时已经对这个名字失去了信心,被人们随手丢弃的报纸像风中残花,落在湿漉漉的路面上任人践踏。
罗家湾19号里还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半个月内,徐远举和关山月跟随毛人凤在林园官邸聆听两次训话后,回来召开了鼓舞士气的紧急例会,但面对他们滔滔不绝的讲述,下属们却显得心不在焉,这些多年来以抓捕和残杀为职业的便衣和密探,目前最关心的只是如何在大厦将倾时保住性命和逃亡。
例会还未结束,徐远举和关山月耳语几句就匆匆离去。关山月笑着宣布今晚他将邀请几位担任要职的处长出席在枣子湾别墅的家宴,共商由谁来负责涅槃计划的潜伏行动。当名单读完,没有被点名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谁都明白此时被邀请,无疑就是要承担带人潜伏大陆的苦差事。众人纷纷起身离开时,一个被点了名的资深处长擦着汗喃喃自语:“这时候留在大陆潜伏不是找死吗?”陈浅安慰他几句后转身和邱映霞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就擦身而过。
陈浅穿过走廊,在几间办公室打了个转,闪身进了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陈浅拿起电话分别拨通了渣浮洞和白公馆,以徐远举秘书的身份告知对方徐长官的车出了点小故障,可能会晚一点到,对方并未生疑,而是毕恭毕敬地回答:“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徐长官到就行动!”
“陈处长,在想什么,这么人神?”刚才例会之后被关山月叫去密谈的谢冬天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陈浅的身后。
陈浅猛地转身,逼视着皮笑肉不笑的谢冬天:“谢处长,你这样站在我背后,可是让我脊背上发凉啊!”
“陈处长说笑了,以你的身手,我就算是想偷袭也不能得手。其实,我是特意来给你当司机的。”
“谢处长这是什么意思?”
谢冬天笑容可掬地掏出那块瑞士怀表看了看:“陈处长,晚上的枣子湾家宴,还有六个小时,关区长说,让我陪着你去巡视检查一下埋在各大军工厂和发电厂的炸弹,做好随时引爆的准备,最后的引爆工作,将由我前段时间训练的那一批生面孔的便衣来完成。”
陈浅黑下脸来,单刀直入地问道:“谢处长,你这是打算监视我吗?”
谢冬天见陈浅火了,口气竞立刻软了下来:“陈处长,你误会了,其实,这正是涅槃行动的精妙之处。关区长说,他的安排本来就是每人只负责行动的一部分,而只有他自己掌控全局,这样,任何一个人出了问题,都不会影响整个行动。”
陈浅故意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关区长的神机妙算,这么看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太好了,我今晚就要请求飞台湾,不用再待在大陆提心吊胆了!这潜伏、爆炸的苦差事就让别人去干吧。我也得早点去台湾占个位置,以图未来啊!”
陈浅这一副撂挑子急于逃亡台湾的态度倒让谢冬天暗暗吃惊,他一时也摸不清陈浅的真实想法。
“不过,谢处长,去巡查之前,还得劳烦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吴府。若男今天陪吴夫人母子一起飞台湾,吴将军为国捐躯,于公于私,我们俩都该代表关区长去送个行。”
陈浅说完径直走向轿车,谢冬天无可奈何地跟着上了车。
谢冬天在吴府始终不让陈浅离开自己的视线,甚至陈浅和吴若男话别时,他也不远不近地站在几米之外。吴若男被将与陈浅生离死别的预感折磨得愁肠百结,她只是紧紧抓着陈浅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绳索。当大大小小的箱子打包好,管家来催促吴夫人赶快启程时,吴若男突然拉着陈浅往自己房间跑去,原来她忘了送给陈浅一件礼物,一件她从三年前开始织的毛衣。等陈浅穿着那件毛衣和吴若男挥别时,坐在汽车中的吴若男潜然泪下,手中握着陈浅悄悄递给她的纸条。
陈浅和谢冬天是在天快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枣子湾别堅的,除了被紧急召唤去林园官邸的邱映霞,其他六位被点名的处长都如坐针毡似的在餐桌边围坐等待关山月。当一道道精美的蜀中名菜被摆在桌上后,关山月才姗姗来迟。他满脸春风地举杯告诉在座下属,共军多次进攻皆被打退,重庆高枕无忧!众人也连忙齐齐举杯,勉强挤出笑脸干了一杯不知何味的红酒。一顿各怀心思虚情假意的晚宴之后,关山月让下属们稍等,就匆匆上楼了,在座的八人既不敢追问也不能离开,只能不断地把目光投向墙上的珐琅挂钟,盼着关山月早点决定自己的命运,好早做打算。
难挨的等待后,哑巴拿着八个密封的公文袋回到了客厅。他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关区长为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礼物,拿到金条和机票的长官就可以马上离开,赶今天夜里的飞机飞去台湾。拿到金条和假身份证明的长官就请上楼去书房,区长会跟你谈一谈你的潜伏地点和任务。如果公文袋里只有金条,那就是区长的一点心意,你可以拿着金条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安度余生。一切都是区长请示了局座之后的决定,诸位只需执行,无须多问。屋里的空气瞬间变得诡异,哑巴命令所有侍卫退出,关闭门窗,才按照公文袋上的序号开始分发公文袋。前三个处长心惊肉跳地打开公文袋,看见金条和机票,一名年纪稍大的处长几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三人千恩万谢地狼狈离去后,剩下的五人中,神情淡然的只有面对面坐着的陈浅和谢冬天。紧接着的两名处长的公文袋中是金条和假身份证,于是他们惶惶不安地被一名侍卫领着上了楼。诺大的客厅中于是只剩下了三个人还坐在餐桌前,在压抑无言中等待了二十分钟后,陈浅、谢冬天当然不动,那个依然没有拿到公文袋的处长平时就耿直敢言,已经按捺不住烦躁的情绪,他猛地拍桌而起,和一直肃立的哑巴争执起来,并不等哑巴分发,从桌子中间拿起自己的那个公文袋刷地撕开,里面的金条顿时滚得到处都是。“好,区长也算有情有义,老子还不想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台湾,老子走了!”那处长狠狠把自己的军帽脱下摔在桌上,拿起金条大步走出了客厅。
碎碎两声枪响后,客厅里的两个人都明白这就是刚才走出去的那名处长最后的结局。
谢冬天首先打破了客厅里的沉默:“陈处长,我真想知道你的公文袋里会是什么。”
“谢处长,很遗憾,我不想满足你的好奇心,按照顺序,你在前面,你先请吧!”
陈浅此时已经肯定这是毛人凤授意下关山月操作的一次保密局内部清洗,如果被关山月判断不能为他所用或者是没有过硬后台的人,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除掉。
当谢冬天无奈地打开写着他名字的公文袋时,陈浅注意到他的脸色剧变。余光之中,陈浅观察到里面竟然是几幅优美的画作。谢冬天望向哑巴,质问道:“这是什么?你们居然调查我在美国的生活,我的家庭背景,难道区长怀疑我?”
哑巴微微躬身:“谢处长,请您立刻上楼,区长正在等你!”
谢冬天走出客厅时还深深地望了一眼陈浅,他也许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从第一眼就被他当作对手的人,却也会令他时时有惺惺相惜之感。
面对那个放在桌上唯一的公文袋,陈浅的镇静实在令哑巴心生佩服。
“陈处长,你不想打开看看吗?”
陈浅望了他一眼,缓缓道:“戴老板教导过我,每临大事有静气。”说着他伸手去取公文袋,里面是他这些年来的履历,陈浅自信这份资料里应该没有任何破绽。看来关山月仔细调查了他和谢冬天的履历。
哑巴躬身道:“陈处长,请您在此等候,区长和谢处长谈完,我就来请您上楼。”
哑巴退出后,门窗密闭的客厅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墓,寂静无声,陈浅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种嘀嗒嘀嗒的声音,他的目光在屋里环视一周,落在墙上那个精美的珐琅挂钟上,它明显比周围的物件都要新,上次他应邀来枣子湾别堅赴宴时,那里还是挂着一幅关山月高价购买的宋代山水画。一连串的事件在陈浅脑海中很快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新长江防线危如累卵,蒋介石将逃离重庆,而关山月也在做逃亡前最后的挣扎。陈浅霍然起身,注视着那个挂钟,没错,刚才哑巴待在客厅期间一直不停地看自己的手表,和挂钟上的时间对照。
陈浅一念至此,毫不犹豫转身拿起椅子砸向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就在陈浅纵身跃出落地窗滚落在草地上之时,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响彻了上空,整个枣子湾别墅像一个被砸碎的玩具般瞬间四分五裂。陈浅被气浪又推出很远,等他爬起跑向花园的大门时,他看见了关山月的座驾从眼前飞驰而去。陈浅果断地舍弃了自己的汽车,而撬开了死去处长开来的轿车,穿过爆炸引起的浓烟,朝着关山月座驾逃去的方向追去。在他的身后,自己开来的那辆吉普军车也被又一次爆炸震上了半空。
整个城市都充斥着爆炸声和浓烟,大量从前线溃败下来的伤兵更加剧了末日将临的恐慌,逃亡的人群和汽车开始阻塞主要的街道。陈浅很快失去了追踪目标,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关山月所逃去的方向也是重庆的达官显要此时要去的地方:白市驿机场!
就在陈浅四处张望想寻找能去往机场的交通工具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三轮军用摩托朝他用力地招手,春草!久别重逢,陈浅的眼眶不禁一热。这几年来,他脑海中春草的面容一直停留在芦苇荡的烟尘中,飘散不去,她为他表演的最后一个魔术,她消失在壮烈的爆炸中决绝的背影。即使从跛子叔口中得知春草尚在人世的消息,一切还是那么不真实,直到这一刻春草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他眼前。
“春草!”
“小胡子,别愣着,快上车!”
听到春草清脆的嗓音,陈浅按捺住胸口的悸动,跳上车,和春草一起,带领万县游击队员们马不停蹄赶往机场。
从春草口中,陈浅得知蒋介石此时已经命令毛人凤立即展开对重庆的爆炸和屠杀计划,幸好林园官邸卫队中潜伏的一位中共地下党员及时传递了消息。而春草此时也收到了陈浅通过吴若男向重庆工委传递的消息,立刻兵分两路,一路人去军工厂和发电厂组织工人取出那些埋着的炸药,阻止特务引爆炸药,一路人去找解放军先遣小队营救渣滓洞和白公馆的政治犯。
多年不见,春草原本稚嫩的脸已经显示出了成熟的气度,她迎着风大声告诉陈浅:“毛人凤派人炸了綦江公路大桥,还有好几处兵工厂和发电厂也爆炸了,可是,你的地图管了大用,大部分炸弹都挖出来了,工人们也抓住了不少来引爆的特务!”
陈浅望着綦江公路大桥方向冲天的浓烟,也在春草耳边高声喊道:“不要紧,他们炸了我们会再修好,等解放了,重庆一定会造更多更大的大桥!”
春草笑道:“说得好!对了,若男姐姐替解放军指点了去渣滓洞的路,我告诉她吴团长已经带部队到了重庆城外,可是若男姐姐还是走了,她决定要奉养舅妈的晚年,现在她们应该正在飞机上吧。”说着,春草不禁有些失落。
陈浅望了望辽阔的天空,释然地一笑:“吴夫人现在孤身一人,若男一定是放心不下她,要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但若男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她最终还是帮助了我们。从今以后,她和过去一起战斗的同事们就要隔海相望了。”
“我看啊,你太招女孩喜欢。”感到气氛有些低沉,春草调侃起了陈浅。
不想陈浅却格外当真:“春草,还记得在芦苇荡吗,我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人党介绍人。”
“当然记得。”春草咳嗽了两声,认真地模仿起来,“陈浅同志,加人我党是终身的选择…………”
“我已经人党,春草同志。现在我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和我做生活上的伴侣?”
看着故作严肃的陈浅,春草也一本正经地说:“陈浅同志,这个生活伴侣呢,也是终身的选择,不能心血来潮,不能……
“好,我保证。”
炮弹轰鸣的巨大噪声冲散了陈浅的声音,将陈浅和春草两人的心脏鼓动得轰轰作响,爱情的花朵却早已悄悄绽开在滚滚浓烟中。春草仰了仰头,将压抑很久的泪水逼了回去:“陈浅,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这几年我总想拜托跛子叔和白露姐姐告诉你我的消息,但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们是党的秘密特工。”
“春草…………你说得对!”陈浅脚踏在摩托车两边,直起了上半身,指着远处大喊,“咱们赶去机场截住蒋介石和关山月,请他们留下来到解放军的军营里做客!”
响应着陈浅的话,摩托车开足马力,冲破了机场临时拉起的铁丝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