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顾茗的书集《生而为女人》问世,除了收集了她所有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之外,还有为了此书而增写的几篇有感而发的散文。
书集的最后一文就是那篇出名的《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算是为这本书做了总结。
黄铎为了这本书费了不少心思,请了沪上文豪封清名作序,封面请了著名画家刘素一设计,封面上有个朦胧绝美的旗袍剪影。他亲自跑印厂盯着,打电话往各大书局铺货,还联系了邻近各城及北平的书商发货,在《申报》副刊打广告,不遗余力的推销此书。
《生而为女人》一经面世就大受欢迎,不但沪上许多高校女生及踏入职场的新女性人手一册,就连在校男生及踏入社会的进步青年也争相传阅。
如果说报纸连载让沪上文化圈知道了容城公子其人,那么这本书就是她打进沪上文化圈子最好的作品,许多文艺沙龙都向她敞开了怀抱,欢迎她的加入。
一时之间,容城公子名声大噪,许多报刊杂志负责人都想要约稿,纷纷向黄铎打电话询求她的联络方式。
黄铎就跟个铿吝的财主守着宝藏不肯分享,拒绝了同行们挖墙角的行为。
大部分同行都偃旗息鼓,但唯有一家报馆的主编不肯罢休,正是当初刊登屠雷文章的那家。
主编姓崔,颇富于心计,报馆销量一直都还不错,很善于钻营,这头没挖到容城公子,转头就找到了屠雷。
“屠先生,容城公子那个女人在报纸上骂您还不够,还要出本书骂您。先生大度不与她计较,我却为先生打抱不平,恨不能以身代之,奈何我不会写文,思虑再三,替先生想到一个办法,不如先生也出本书跟她打擂台,到时候看她还有多猖狂!”
崔炀的话让屠雷狠狠动摇了一番,经过数日的思想斗争,终于同意了出版新书,并且收录所有与容城公子骂战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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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茗交稿之后一身轻松,特意寄了新书给远在容城的管美筠跟王教授,还有公西渊。
管美筠有一日逛街遇上出来办事的唐平,狠狠嘲讽了他一顿:“你家少帅对我们家阿茗弃若敝屣,我们家阿茗如今出名了,还出书了呢。”
她对于顾茗的遭遇始终耿耿于怀,不过欺软怕硬,既无缘与冯瞿相见,就算是见面也不敢狠怼,只能捡唐平这只软柿子捏了。
唐平心道:少帅是不是对顾姨太弃若敝屣我不知道,但若姨太对少帅铁定是弃若敝屣了,跟着公西渊那个小白脸走的头也不回。
顾茗离开之后,冯瞿便另换了住处,再也没回去过。
不过这些事情他也不能告诉管美筠,只能激她:“你别骗人了,顾小姐师范毕业,怎么可能出书?”
容城公子大名他早已知晓,不过小丫头这般猖狂的模样,还是让他忍不住想要使坏。
顾茗的新书刚好在包里,管美筠当下拿出来在他面前炫耀:“看看!我家阿茗的新书!”
唐平从她手上接过来,客气道谢:“谢了啊!”扭身就坐进了路边停靠的汽车,催促司机:“快走。”
管美筠傻了,在后面连连招手:“哎我的书——姓唐的——”可惜她今日穿着细高跟鞋,修身的旗袍,气的连跺脚也不能,恨的捶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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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生而为女人》一书出现在了冯瞿的书房桌上,跟一堆文件夹在一起,倒好像是谁漫不经心丢在那儿的。
冯瞿半夜回来,批文件到一半,看到桌上的新书,封皮上“容城公子著”五个小字,神情幽晦难测。
那天晚上,他丢开公务,坐在灯下细细读了起来,明明是在玉城早已经读过的文章,可是集结成册,似乎又不一样,读来多了更深一层的感慨。
写文章的人深夜与孤灯为伴,心事从笔尖流泄,也许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袒露了内心世界,读者沿着文字的脉络行走,也许在某一个阅读的瞬间就忽然与作者心意相通了。
在她彻底离开他的几个月之后,冯瞿坐在灯下重读她的文章,才更为了解了容城公子嬉笑怒骂的文字背后那个活生生的她。
他想:有些事情,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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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顾宝彬借着前往督军府送文件的机会,厚着脸皮闯进了冯瞿的公事房,腆着脸前来送喜贴。
“家里小女儿要订婚,托少帅的福,未来女婿家世很不错。我也许久没见过阿茗了,到时候还想邀请阿茗与少帅一起来观礼。”
近些年办隆重的订婚典礼也渐渐成为了时尚,顾家也未能免俗,况且还想要借着此事公布少帅与长女顾茗的关系,就更要大办一场了,为此顾茜光礼服就做了六件,连首饰也买了不少。
冯瞿故作惊讶:“顾署长,有件事情阿茗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与她已经分手了,她也已经离开我自谋生路了,怎么……她没回家么?”
如果说顾茗做姨太太是她人生里的污点,冯瞿断然不敢以首犯自居,一手将女儿推出去做姨太太的顾宝彬才是罪魁祸首,到今天他才肯承认,他们两人合力将她纯白无暇的人生涂抹的面目全非。
顾宝彬大惊:“阿茗……犯什么错了?如果她有服侍不周的地方,我一定好好教训她,她年纪还小,少帅千万别赶她走!”
冯瞿忽然想起唐平捎回来的那句话,她说与他银货两讫,不肯再拿他的遣散费,身无分文的离开。
可是眼前之人满脑肥肠,一门心思巴结钻营,到底还是得偿所愿,升官发财了,但这笔生意怎么算都是顾茗血本无归,亏大发了。
她孑然一身前往沪上重新开始,容城公子即将名满天下,然而骨肉血亲却视如不见,根本不知道她满腹才华。
顾茗离开冯瞿三个月零二十天之后,面对找上门攀关系的顾宝彬,冯瞿心里隐隐生疼。
从来也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女人。
冯瞿失笑:“顾署长想多了,当初你送她来不就是想要官升一级嘛,如今官也升了,阿茗离开不是理所当然?难道你想让她做一辈子姨太太,留在少帅府?”
顾宝彬此刻义正言辞,宛如封建大家长:“少帅说的什么话?她既然跟了少帅,一辈子都是少帅的女人,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将来也是要葬在冯家祖坟里的,怎么能随便离开冯家?”
哪怕如冯瞿这样满脑子顽固思想的人,听到这些话也觉得毛骨悚然。
世道早已经变了,哪有什么一生一世呢?
他在战场上多年,前一刻还把酒言欢的兄弟,眨眼间已经生死相隔。
许多年以前,当他第一次上战场,亲手掩埋了身边倒下去的的亲卫之后,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人世无常,谁也别心存侥幸。
正如冯伯祥为他举办盛大的订婚礼,柳音书拥着他的腰,甜蜜的说:“阿瞿哥哥,我这一生唯一盼望的就是嫁给你为妻,我今天真的好幸福!”
冯伯祥与柳厚朴十分满意新人之间的亲密,举杯庆贺,几乎大醒,就连军政府一帮官员也觉得这桩亲事是天作之合。
尹真珠哭着来找他,将他堵在督军府花园一角,哭的气噎难言:“阿瞿,你怎么能跟她订婚?怎么能跟她订婚?”
那一刻冯瞿难得说了句真心话:“真珠,我是个军人,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你这样爱我,我有时候会想,嫁给我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随时都有当寡妇的可能。”
幸福不过是指尖砂。
尹真珠大哭:“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想嫁给你!”
冯瞿与她相识多年,互相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哪怕不能成为夫妻,也希望她能过的幸福:“真珠,听说尹伯伯为你挑的未婚夫是文官,比当兵的强多了。”
当兵的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何况婚姻。
冯瞿一路晃荡到这把年纪,固然有与尹家议亲多年的波折因素,可真要扪心自问,他大龄未婚其实跟职业有很大关系。
他自己并不在意婚姻之事。
政治联姻是各取所需,而冯伯祥需要这门婚事来稳定军政府政权,柳音书爱他也罢,不爱他也罢,都没多大关系。
他们需要的是这门婚姻,至于婚姻之内的男女感情如何,那不在这桩婚姻应该考虑的范围之内。
尹真珠后来绝望的哭着跑了,眼泪滚烫,落在他手背上,渐渐凉去,冯瞿站了一会才重新回到大厅里去。
柳音书并不在意她的出现,还颇为善解人意:“阿瞿哥哥,我知道真珠姐姐不开心了,可是这门婚事是冯伯伯订下的,如果她实在想嫁你,等咱们结婚之后,我愿意让她进门。”
冯瞿忽然觉得烦躁。
他近来时时烦躁,几个月之后见到顾宝彬的丑态,原本还想克制的情绪忽然之间好像决了堤一般,暴怒:“带上你的帖子赶紧滚!以后卖女儿别来找我!”
顾宝彬吓的屁滚尿流,从他的公事房里滚了出去。
冯瞿狠狠捶了一记厚重的办公桌,忽然爆了句粗口:“妈的!”他亟需一场战争来缓解心中的焦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