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热,亭子间如蒸笼,谢余跑了一趟船之后来找顾茗,站在门口直冒汗,热心建议:“阿茗,不如你换个住处吧这里也太狭窄了。”
顾茗穿着件无袖旗袍,头发被她随手绾起来,扎了个丸子头,几缕发丝俏皮的散落下来,小小一张瓜子脸,取笑起他来却毫不客气:“也不知道这房子是谁租的?当初怎么也不嫌狭窄?”
谢余在裴世恩身边大半年,已是今非昔比。上次有人刺杀裴世恩,他用自己身上两个枪眼换来了如今手头的实权,已经开始参与青帮在沪上的买卖了。
他受伤之后就在裴公馆休养,等到活蹦乱跳出现在顾茗面前,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裴世恩感他忠义,还给了他一处聊以存身的小宅子。
那时候顾茗刚从容城回来不久,正忙的天昏地暗,稿期临近,范田恨不得天天来催她,谢余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揭过此事,只说是出去跑了一趟船,顾茗并不知道他在阎王门前打了个转回来了。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嘛。”
谢余见到她就欢喜,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觉得被冒犯,大包大揽要帮她搬家:“不如我帮你找个房子搬家吧?”
顾茗原本就有存款,新书出版之后手头就更为宽裕了,她又喜欢买书,几个月下来房间里堆满了报纸跟书,连床上都码了一排,房间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你要是有空的话,帮我找个房子也可以,客厅要敞亮的。”
谢余得令,当天下午就派手底下两个小弟帮他找房子,不出三天就找了一处公寓,两间卧房带客厅,家具齐全,楼下弄堂里就有人家买菜买杂货,出了弄堂走不多远就到了霞飞路,附近还有大剧院,电影院,西餐西点,日用百货,各种店铺,极有烟火气。
顾茗跟着他去看房子,路过热闹的街道,钻进幽深安静的弄堂,看过了房子之后满意极了:“这应该就是大隐隐于市吧?”
谢余现在养成了读书看报的习惯,每次来都穿着长衫,跟她在一起笑的极温和:“你满意就好。明日我来帮你搬家。”
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弟看的啧啧称奇,这哪里还是青帮赌场里打架不要命的谢哥?
两小弟对顾茗的身份好奇之极,回去的路上追问:“谢哥,嫂子是做什么的?瞧着读书识字,就不是一般人。”
他们自然看出来顾茗与谢余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不过谢余的心思昭然若揭,提前叫声“嫂子”也好讨他的欢心。
果然谢余听到这声“嫂子”分外高兴:“阿茗当然不是一般人,她是作家呢,报纸上写文章还出书。”他有点惆然若失:“可惜我读书太少。”
两小弟开解他:“谢哥,只要嫂子跟你好,读书多少没关系啊。还是她家里父母不同意?”
顾茗都已经来沪上生活了,而且她绝口不提顾宝彬,谢余转而笑起来:“这倒没有。她跟家里……早就决裂了。”
能将阿茗送人为妾,而她离开之后也并不曾回顾家去,她与顾家的关系可想而知。
两小弟替他高兴起来:“哪还愁什么呀?谢哥只要多赚钱等着娶嫂子就好了。”
顾茗搬家之后,通知各方朋友新地址,公西渊从容城回来之后先上门来拜访,提了一盒西点,一束玫瑰花。
公西大少爷亭子间也去过,早就对她的住房环境不满,奈何彼时顾茗正在赶稿期,根本没有搬家的打算。
他把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插在顾茗书案上的白瓷花瓶里,四处打量:“这地儿不错啊,不会又是范先生找的吧?黄铎为了逼你写稿,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顾茗在煮红茶:“我最近无债一身轻,这可是我托朋友找的,跟黄主编没关系。”
公西渊没想到她在沪上也交了朋友,顿时十分警惕:“不会是哪个报馆的主编想挖人吧?”
顾茗大笑:“他们倒是想找我,也得先过了黄主编那一关吧?”
公西渊到底留学国外,虽然对她的朋友比较好奇,却没有寻根究底的毛病,倒是邀请她:“我有一帮从小长大的朋友都想认识你。前几次回来你都在赶稿,他们全都不信我们相识,将我嘲笑了一通,今天无论如何你得亮个相。”
两人去霞飞路的西餐厅吃饭,坐公西渊的汽车前往大都会歌舞厅见他的朋友。
公西渊从小在沪上长大,又是中威轮船的公子,来往的发小都是非富则贵,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另一伴前来围观顾茗。
侍应生带着他们到了预订的包厢,没想到里面坐的满满当当,顾茗站在门口差点被这阵仗吓到:“公西,走错了吧?”
他不是说只有几位发小?
放眼望去,包厢里足足有十几人,坐的满满当当。
离门口是近的一名高壮男子欢呼:“阿渊,你总算是来了,我们都等许久了。”见到他身后的顾茗,很是迟疑:“这位是……容城公子?”
容城公子文笔老辣,他们这些人私下没少追问她的年纪容貌,公西渊每次都敷衍过去,他们还暗中猜测大约都不尽如人意,没想到眼前的少女让人眼前一亮,很难将文章与本人对上号。
包厢里一帮年轻的男男女女全都站了起来,争相围观容城公子,将顾茗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问好。
还是有人疑惑:“你真是容城公子?”
这个女孩子眉目楚楚,眼波盈盈,容色生光,倒好像上帝用心打磨的珍宝,一身的钟灵毓秀之气。
她坦然注视在场诸人,轻笑:“公西应该也不会找个人来骗大家吧?”
已经有年轻的姑娘恨不得上前来与她拥抱,可是又怕唐突了她,激动的说:“先生,我特别喜欢你的书,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她好像起了个头,剩下在场的女孩子们是同一种调子,顾茗怀疑自己走进了表白大会,在场年轻男女无不表达着对她的喜悦与赞赏。
公西渊被挤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她被围坐在众人之间,被人待如上宾,不知为何,他竟也不由自主笑起来,大约是她受人欢迎,他也由衷的高兴。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种幸福,那便是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与赞赏。
顾茗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收获这么多的赞美,她原本觉得自己脸皮厚,以往看到读者来信也能一笑置之,再滚烫的文字也隔了一层纸,不及面对面表白的热情来的令人动容,令她在这样的热情面前,几无招架之力:“大家厚爱,我当真没有这样好。”
有个姓钱的女孩子讲:“先生的书真的是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不瞒先生说,若不是看到先生的文章,我可能糊里糊涂就被别人给骗了。”
场中有人知道她的故事,女孩子被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追求,家里父母坚决不同意,女孩子差点脑子发昏搬过去同男人住。
还是她的好友看到了报纸上容城公子的文章,带过去给她看,挽救了她。
钱秀玲哽咽着说:“先生在报纸上连载的文章我每期都剪了下来,做成了剪报,有空就看看。总觉得看到先生的文章,心里就充满了力量。先生能出书真是太好了,我还买了几十本书,家里姐妹亲戚家的表姐妹们都各送了一套,也想让她们读读先生的书。”
顾茗被她夸的厚脸皮都快撑不住了:“这是你自己想明白了,我可不敢居功。有些事情除非自己想明白,别人说再多也未必顶用。”
旁边两名陪同钱秀玲一起来的少女也齐齐谢她:“先生不必自谦,你的话有振聋发聩的力量,我们盼望着以后能看到更多先生的文章!”
内中还有一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与公西渊同龄,他也从事教育工作,提议道:“我教的全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要是能邀请先生去给孩子们讲两堂课,让孩子们也听听先生的理念,就更好了。”
他的话引来其余同伴的起哄:“吴桐你赶紧一边去,我们今天请先生过来是放松一下的,阿渊不是说先生一直在闭关赶稿嘛,谈什么讲课啊?”
顾茗:“我只怕才疏学浅,教不到孩子们什么。”
吴桐奋力拨开同伴,激动的凑了过来:“要是能请到先生,校长怕是要高兴疯了!先生当真能答应?”
公西渊:“……”今天带顾茗过来,总觉得是种错误。
满包厢的年轻人,热烈活泼的气氛,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如果不是顾茗以前练就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技能,她恐怕都要应接不暇了。
此刻她终于能理解有些明星被记者围追堵截失态的报道——有些问题真是太刁钻古怪了。
还有个年轻人竟然问到了她的终身大事:“先生,请问您理想之中的伴侣是什么样的?”
闹哄哄的包厢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终于能听到外面大厅里悠扬的舞曲,顾茗轻笑:“你是要帮我征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