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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城码头每天船只的吞吐量很大,真要查来往船只的去留方向,根本不可能。

    冯瞿跟柳厚朴来到码头之后,命令守军控制码头,他们带过来的人全部撒出去,一时之间也难排查出柳音书的下落。

    冯瞿与柳厚朴站在一处,目光随着搜查的人移动。

    一个小时之后,还是没有结果。

    还未入港的船只被阻,而准备离开的船只被拦下来挨个搜查,从底舱到货舱,以及休息舱都搜过了,很多装货出海的船只连封好的货物都重新被重新橇开。

    陆续有士兵来报:“少帅,没有搜到。”

    冯瞿的目光扫过整个码头,忽然指着码头西侧:“柳伯伯,我们去那边看看?”

    柳厚朴:“那边是……码头仓库?”

    冯瞿:“嗯。”

    两个人带了一队人急速赶过去,不知为何,柳厚朴心跳越来越快,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他在行进住停住了脚步,弯下腰来大口大口呼吸。

    冯瞿回头,问:“您怎么了?”

    柳厚朴拍拍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把呼吸道某一处的堵塞给拍通了:“……年纪大了,有点喘不上气。”

    冯瞿搀着他往前走。

    士兵粗鲁的拍打仓库的门,有人的货主自然给打开了,然后进去翻找一气,角角落落都不放过,无人的直接被橇开,闯进去搜。

    搜了大约半个小时,到了一间废弃的仓库,士兵砸开铜锁进去,然后很快就冲了出来:“少……少帅,人在里面。”

    他们没有把人带出来,还满面惊恐,柳厚朴当即腿都软了,饶是他这一辈子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跟着冯伯祥出生入死,见过了无数的尸体死亡,可是面对最心爱女儿的噩耗,还是少见的软弱了。

    冯瞿及时扶住了他。

    周围安静极了,士兵们都下意识让开了,两个人一直往前走,走进脏污闲置的仓库,如果锁起来,里面又黑又脏,像坟墓一样。

    两个人一直走进去,在堆积着的烂木头旁边见到了柳音书。

    她已经死了。

    身上的衣衫凌乱,脸上有伤,头发披散着,身体以一个奇怪而扭曲的方式倒在血泊里,悄无声息。

    柳厚朴一下子就跪了下来,他伸出双手,张张嘴,“音书”两个字就好像堵在了喉咙口,怎么都喊不出来,想要去叫醒女儿,可是她身上似乎到处都有伤,他不敢动她。

    冯瞿眸中全是阴霾,他蹲下来,试了下她口鼻的呼吸,察看柳音书身上的伤口,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像个解不开的结。

    ·

    柳音书之死,轰动容城。

    什么人狗胆包天,居然敢对军政府未来的少夫人下手?

    容城码头被封锁,事发当天准备离开的船只全被扣留,所有货主都被拘禁起来,码头仓库里所有的人也被投入了容城监狱。

    一时之间,监狱人满为患,冯瞿带着人没日没夜的审讯,柳厚朴也在监狱里审讯,那个指明方向的守军被带回来,开始指认嫌犯。

    容城各家报纸都有关于此的报道,只不过报道的方式不同而已,小报记者倾向于情杀,日报记者……倾向于政治暗杀,总之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一周之后,柳厚朴在容城监狱病倒了,冯瞿只得把他亲自送回柳公馆。

    柳太太也病了几日,自从柳音书的尸体运回来之后,她就一病不起,水米未进,叫了西医来家里打点滴,家里一堆人劝她,每日勉强能喝一点清粥,然后就是夜又继日的哭,双眼肿成了烂桃,视物不清,见到柳厚朴形销骨立被送回来,走路打晃,全身发着高烧,揪着他的衣衫哭的气咽难言:“你还我的音书……”

    柳厚朴老泪纵横,特别是见到老妻,更是心酸难言,任由她的拳头一下下无力的打在他的胸膛上。

    原本柳厚朴的意思是,没有找到杀害柳音书的凶手,丧事暂缓办理,但柳太太听到这话,哭的更伤心了:“她都已经死了,你还不让她入土为安?都是你在外面树敌太多,才害死了我的音书!”

    柳音书下葬之后,监狱里收押的已经过了第一轮审讯期,没有嫌疑的人都被放了出去,剩下的也还在审理当中,每天都有家属来到容城监狱门口等候家人,一时之间容城监狱倒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

    沪上的管平伯来看闺女一趟,父女俩争吵复合好,全是顾茗的功劳。

    她劝解的方式就是两边和稀泥,对着管平伯夸管美筠:“……您瞧着她赚的少,可是对于美筠来说,这是她自己亲手赚的钞票呢,还念叨着等多攒点就给您跟伯母买衣服穿,这说明她长大了,懂事了。再说她现在初出社会,总要让她多历练一些,无论将来做什么,心中有了主意,还怕吃亏?从学校出来直接嫁人,万一婆家厉害呢?自己应对不了,难道您跟伯母天天去婆家帮女儿?让她在外面多跟那些脾气不好的人打打交道,对她也有好处的嘛。”

    管平伯是缺衣服穿的人吗?

    当然不!

    他缺的是闺女的孝顺,这死丫头自从跟他造反,天天气的他肝疼,真没想到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

    他被顾茗劝服了,又觉得她说的话大有道理:“要不……我在你这给她多留点钱,让她想买什么买什么。”

    顾茗笑起来:“还是管伯伯疼美筠,我真是羡慕死了!”

    管平伯:“我要是有你这样懂事的女儿,也要高兴死了。”又觉得顾宝彬做了件蠢事,把这么好的女儿送人做姨太太,简直是缺了大德了。

    顾茗在客厅里劝好了父亲,又去卧室里劝女儿:“你也是的,管伯伯疼你疼到了骨头里,不辞劳苦来找你,他那么说并不是瞧不起你,而是心疼你啊。你想想你从小吃喝玩乐,何曾在钱上吃过苦头?他心疼你赚的少,才这么说你,哪里是瞧不起你!你要看他疼不疼你,不是看他嘴上说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你看看顾宝彬,嘴上说疼我,要让我过上好日子,转头就把我送到了冯瞿床上……嘿嘿,他可真疼我啊!”

    管美筠反过来安慰她:“阿茗,你别伤心了,以后咱们就当没他那样的父亲。”

    顾茗故意说:“要不……咱们也当没有管伯伯这样的父亲?你觉得他瞧不起你,咱们也不认他了?”

    “那可不行!”管美筠:“我跟他吵归吵,可……”断绝关系还是做不到!

    顾茗笑起来:“亲父女哪有隔夜仇?快出去吧!咱们把管伯伯一个人晾在客厅也不像那么回事,还不赶紧出来陪陪他老人家?”

    父女俩言归于好,管平伯还要找回场子:“要不是看在阿茗面上,你未经父母同意离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管美筠吐吐舌头:“要不是看在阿茗面上,像你这么老古董的父亲,我才不想跟你说话!”

    顾茗直乐:“好好好,我的面子最大,那两位可不可以给个面子,赏光陪我吃顿饭?”

    管平伯在沪上住了三日,见管美筠每日高高兴兴,既不是跟坏小子私奔了,生活方面顾茗也照顾的很周到,就把香草留下,叮嘱一番回容城去了。

    家里有了香草,小阿姐就被辞退了。

    管美筠继续上她的班,并且回来对顾茗提起各种服装穿搭,还觉得做衣服也挺有意思的。

    顾茗已经在写异乡人的大结局,不久之后,《申报》登出了大结局,她手头的事情也终于完成了一桩。

    《异乡人》大结局登出来之后,那些喜欢这个故事的人心里都不好受,很多读者都写信到报馆。

    章启越更是亲自找上门来,眼里全是悲伤,寻找安慰。

    顾茗正在写电影剧本的大纲,见到他拿着报纸过来,今天竟然难得既没买花也没买点心,便猜到了他的来意:“启越,你这是上门来算帐的?”

    章启越拿着报纸,整个人还处于极度不冷静的状态:“阿茗,你就不能给徐凤娇一个好的结局?”

    认识作者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在被小说中的人物牵动情绪的时候,能够揪着作者问为什么。

    顾茗笑的无奈:“我也没办法啊,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

    章启越站在客厅里,指着报纸,指着报纸说:“怎么不能?你看看这里,就应该给她一点希望!”

    《异乡人》里的徐凤娇从十九岁守寡之后,一辈子的心愿都是想要融进周围的人,她与周围的人总有一种打不破的隔膜,被歧视被唾弃,也被玩弄,却仍心怀希望。

    章启越见改变不了作者的一颗铁石心肠,遂站在顾家客厅中央读起了结局那一段。

    “……凤娇算着来宝的年纪,花了一笔钱请王媒婆寻摸一门好亲事,可钞票花出去了,亲事却长时间寻不到。

    王媒婆也很是为难:“要不……我把钱退你?”

    谁也不愿意跟暗门子做亲家,还有刻薄些的人家阴阳怪气:“徐凤娇的裤腰带就松,谁家敢把女儿嫁进她家?”

    这些风言风语传进凤娇的耳朵里,伊半辈子受人歧视,到头来儿子也受到了牵连,禁不住大哭一场。

    来宝如今也很不愿意回家,宁可在外面游荡,每次回家跟疯狗似的,逮着伊就是一顿咬:“你也不听听外面别人怎么说你的?我也不用娶什么媳妇,有这样丢脸的妈,还不如去跳河的干净!或者上寺里去把头发剃了,做个和尚!”

    来喜怯生生看着兄长发疯,在家里吃饱喝足,然后提起板凳砸个一塌糊涂,摔门走了。

    徐凤娇的心渐渐死了,麻木的收拾烂摊子,把砸碎的碗碟收起来,能修补的留着修碗匠下次过来补,碎粗瓷片索性都扫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伊本来就瞧不上来喜,也不知道闺女是谁的种,无可无不可的养着,没想到来喜的模样倒是随了伊,漂亮水灵,除了不及伊当年大方。

    有时候家里没来男人,伊便讲些十几岁时的好光景,蓝色的校服,校园里跟同学们打打闹闹,放学了一起去街上买些小玩意儿,回到家里有小丫头侍候,十指不沾阳春水。

    来喜安静听着,有时候捧场的说:“妈原来也是享过福的。”

    伊不禁大怒,一棍子打过去,狠狠敲在来喜瘦弱的背上,破口大骂:“你个下作的小娼妇,当老娘生来就是□□啊?谁不是爹妈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想起娘家人,禁不住悲从心来,边哭边打,打的越发狠了。

    来喜不敢还嘴,也不敢反抗,只能老实站着任由她打骂累了,才能歇了手。

    徐凤娇年纪渐大,以前相好的渐渐绝踪,只有两三人偶尔光顾,光景越发的不好了,于是把主意打到了来喜身上。

    来喜十四岁那天晚上,徐凤娇难得去割了一块肉,炒了两个荤菜,还打了一斤烧酒,让来喜陪伊喝酒。

    天亮之后,伊从前的相好从来喜的房里钻出来,递给伊一沓钞票,在伊脸上摸了一把,心满意足的走了。

    来喜后来也渐渐学会了跟男人打情骂俏,身上不再是过去那件粗布褂子,而是换了无袖的香云纱旗袍,穿着高跟鞋,还烫了头发,抹着血红的嘴唇,往舞厅里去打转。

    徐凤娇换上了粗布褂子,像老妈子一样开始做家里的活,侍候来喜……还有来喜带回来的男人。

    有一天夜里,来喜喝的大醉,拥着个男人回来叫口渴,徐凤娇赶着去倒水,来喜接过喝了一口,一直从喉咙口烫到了肚里面去了,伊连水带杯子砸到了徐凤娇脸上去,破口大骂:“老娼妇,想烫死我不成?”

    徐凤娇额头被杯子砸破了个口子,不住流血。

    来喜一眼不看,拥着男人嘻笑着钻回房去了。

    夜凉如水,外面渐渐下起雪来,徐凤娇站在廊下,眼泪是早就流干了的,似乎心里也并不觉得有多苦,被苦水泡的太久,都泡透了,也就麻木了。

    耳边传来来喜房间里男女的笑闹声,伊渐渐走到了雪地里去了,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读过的书里那些描写雪花的诗,那时候心里充满着希望,眼前全是明亮的光,父母俱爱,每个人都亲切,街边的乞丐都是可怜的,伊偶尔还会丢一张毛票给那可怜的乞儿。

    那些年读过的书后来都渐渐忘了,曾经有过的希望全成了微渺的光,早就消失在伊的生活里了。

    第二天来喜起床,发现徐凤娇死了,就躺在院子里,用碎瓷片割破了手腕。

    无尽长夜,黑的看不到头。”

    顾茗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热情诚挚的男人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说中的女人而激动,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感动。

    章启越是个好男人。

    将来会不会变不知道,但至少现在他是个好男人。

    章启越读的口干舌燥,心里的一团火渐渐熄灭了,他其实反复读过这本小说,连载的时候就一直在关注,也知道徐凤娇的结局必然不好,可是当真正看到这个结局,心里还是难受的慌,本来就好几日没见顾茗了,更是要找机会过来跟她理论理论。

    他一擡头就看到顾茗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心里不禁一跳,慌张起来:“阿茗,我……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但是你写的太惨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顾茗注视着他,眼神里有光,轻轻叹息:“启越,你真好!”

    章启越追了她这么久,送花送礼物,组局带她去玩,事事体贴周全,从来也不敢有亵渎她的心思,可是心里的热情一日日滚烫,似岩桨崩裂,拦截不住。

    每夜入睡前都想她,睁开眼睛还是她。

    后来他每每为自己那天的机智而得意,当时他说:“我这么好,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顾茗似乎思考了一瞬,又似乎根本就没有思考:“好!”

    章启越傻了:“你没骗我?”他扔下报纸扑过去,一直走到了顾茗面前,长臂一伸将顾茗拦腰抱了起来,徐凤娇的命运再悲惨,也比不上突出其来的狂喜。

    “阿茗,你真的愿意跟我交往?”

    他的眸子里透着紧张,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快说快说你愿意!”

    顾茗从善如流:“我愿意!”

    章启越大笑:“我真开心!阿茗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他激动的抱着顾茗转圈圈,转够了放下来,在她唇上亲了一记,轻轻的,一触即离。

    亲完自己也傻了。

    “阿茗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情不自禁!”像个手足无措的大孩子。

    顾茗叹息:“启越,你这样年轻单纯,好的让我自惭形秽!”可是这样勇往直前的热情,燃烧的她招架不住。

    她想,也许是寂寞的太久,也或者是她心里太冷,需要这样一团燃烧着的火来温暖自己。

    她没有再拒绝章启越。

    章启越哈哈大笑:“傻阿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他低下头,用温柔的低语悄悄问:“我……可以吻你吗?”

    顾茗揽住了他的脖子,用一个深吻表示了同意。

    谁能拒绝炽热的爱情呢?

    燃烧着的,温暖人心的,专注温柔的,奉若神明的目光。